诗三首

胡续冬

日批

 

 

酒店门口,一个卡娃儿

递给我一张彩印的地狱:

 

“老板,日不日批?

保证你日得安逸……”

 

我很想告诉他,我不是

老板,尽管我也很想日批。

 

但我想日的,是山河、

是风暴、是天堂里的词语,

 

我想撕烂云层的蕾丝,日肿

太阳,菊爆在月亮的内壁。

 

日累了就回到酒店栽瞌睡,

在梦里继续日最难日的批:

 

我想日穿二十年的谎言

让它流出遭它掩盖的血迹。


(注:日批,重庆话fuck的意思,“批”为“屄”的方言音;卡娃儿,重庆话,指在街头发招嫖卡片的青年男子;安逸,重庆话,意为舒服;栽瞌睡,重庆话睡觉的意思。)


 


回乡偶书

 

我自以为还说得来重庆话,

结果遭所有人当成成都人。

我因此回忆起一个词:张班子。

像个观光客,我满怀惊异地

看着这个三十多年来一直耸立在

我的各种档案里“籍贯”一栏

的城市:坡坡坎坎多得

让我的细脚杆也伟岸了起来,

新盖的高楼完全是本地哥特,

像玉皇大帝在乌云里包的二奶

把穿着丝袜的玉腿从天上

伸到了地下。但我最牵挂的,

还是在夜间辉煌的灯火之间

黑漆麻孔的地带:那是格外一个

隐形的城市,栀子花和黄角玉兰

赐福于那些香荫的小生活,

拐几道弯才拐得拢的危楼里,

老汉们打着成麻,棒棒们吃着

辣惨了的小面犒慰辛劳的一天,

洗头的妹儿多含一口鸭儿,就为

乡下的娃儿多挣了一口饭。

我这次来得黑背时,有一团火

把白天的交通整得稀烂。

我搭了一辆摩托,从罗汉寺

到两路口,要往滨江路走怨路。

在江边飞驰的时候,凶猛的江水

拍打着我的身世,我突然看到了

另一个我的一生:如果当年

我老汉没有当兵离开这里,

我肯定会是一个摩托仔儿,

叼着老山城,决着交警,每天都

活在火爆而辛酸的公路片里。

 

 2008.6.16 重庆


(注:张班子,重庆话,意为丢人、没面子;黑漆麻孔,重庆话,意为黑魆魆;香荫,重庆话,意为便宜、廉价;辣惨了,重庆话,意为很辣;成麻,川渝一带缩略语,指麻将的成都打法,即成都麻将;鸭儿,重庆话,意为男性生殖器;黑背时,重庆话,很倒霉的意思;诗中提到的有一团火,指的是08年奥运圣火在重庆传递;走怨路,重庆话,绕路的意思;决,重庆话,意为骂。)

 

 


那些夏天,宁静的地名

 

载满瓜籽壳、臭脚和黄果树焦油但居然也有空调的火车

从凯里附近的一个小站飞驰而过,

青山绿水之间闪过一个站牌牌——六个鸡。

此后脑壳如同遭鸡哈过,不,不是如同,

就是遭六个不晓得长成哪样的天鸡一脚接一脚

哈得稀烂。一大砣格外的地名像是

草草埋在地底下的金银细软,遭鸡脚哈了出来

闪着大好河山旮旯里的私家汗水之光。

这些地名,这些汗水里头的有义气或者没得骨气的咸味

都是夏天的。好多个不走白不走的夏天哦!

我曾怀揣着这些细碎的地名星夜兼程

为了撵一团江河湖海通吃的祥云,

也曾把这些地名用锦囊包好,交与

一两段粉艳故事,暗香浮出地图上翻滚的年轻的肉。

鱼儿沟、战河、猪肚寨、浪卡子、眨眼草坝……

再加上前两天才走安逸的一个:朗德,

那个地方不仅有开发得寡老实的苗寨,更有

路边大幅标语让游兴里的良心打抖抖:

“读不完初中,不能去打工!”

好了。六个鸡已经遭不长记性的火车甩远了。

我决定像个逃难的坏人

把这些碎银子、小珠花一样的地名再埋起来,

怕时光追杀过来讨债。那些夏天,宁静的地名

最好一直像这样藏在脑壳里,生人勿近,子女不传。

 


2005/7/1  厦门


(注:诗中的“遭”在川黔方言中意为“被”;“遭鸡哈过”的“哈”是川黔通用的动词,有乱扒、乱刨之意;“寡老实”里的“寡”为贵州方言,程度副词“很”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