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茜的诗

黄茜

古镇



你试着拂去春天唇上

轻薄的脏,你试着从匍匐的倦里站起来

时髦女子提灯笼鱼贯而过

幽魅的足尖这样扰动了青砖


你从夜色里辨认一个病妇的面容

似雨后的玉兰花瓣残破难堪

半个世纪身躯在人世间煎熬

究竟熬出满心的不甘和周身霸权


逃啊,逃啊

逃开过来人的机锋

逃开隔代人的盘算和凶险

有一双凌厉之眼盯准你后脑勺

逃啊,逃啊


灯光盈盈古镇里情侣手臂缠腰笑容洋溢

大戏台上一出《白罗衫》或《桃花扇》脆生生上演

吃螺蛳粉和拍照的人向读书人努嘴忘却心事

然而黝黑的码头诡奇地漂过了一只又一只死亡的驳船


逃啊,逃啊

田园将芜,胡不归?

未及成熟却被反复收割——

躺在铺着薄荷和茴香的铜盘,用餐室

枝状灯烛高悬,叫父亲的男人和叫母亲的女人(姻亲的而非血缘的)


手持刀叉嚼吃三月干瘪的脉管。

人心,才是最高虚构。

他拉你手穿过雾气和弯月状拱桥

回身投靠刽子手奉送一张无赦通牒令


刑场在前边等着。

趁着夜黑雾重,倒塌最后一个湿吻。

你想用指甲挖出狞笑者的眼珠

或者也挖得出片片腐坏的心肝


证实我们与牲畜实在并无差别

你想喝止那不绝于耳的笑声,不绝于耳的

贫穷的聒噪,不绝于耳的暴政的贪婪

然而你转身,静默,复又倒下


客栈里精油遍抹养肥了欲望

抛开家累遂一荡而成了潋滟腰身

你索性狠命地活着,狠命地诅咒与抛掷——

索性自保并与孤独砥砺


西府海棠一簇簇如开裂的动脉如爆破烟花

月光泠泠托出长城脚下一座青莲佛塔

燃灯的人和持灯的人走到最后全都迷了路

古镇在荒野中锣鼓喧天排演一叠忧悒折子戏


反正经济仕途心肠着了水袖罗衫不是一样的虚无么


2017年3月20日




大雨澳斯特的早晨



你在一趟空荡的列车上醒来

曾经亲密的事物正在消失

MacBook上有一段新闻等待收尾


太多人企图闯入你的无意识

只是小角色,你知道,但你无法驱赶他们

你在铁轨拐弯处斜倚为一面镜子


你愿意和事物们待在一起,铁、水晶、

珍珠、泥土、青草、鱼类、书籍

不发声的,却让你感到踏实的事物


晨光轻柔的河里你漂浮

扎辫侍者端来黑咖啡,微苦、馥郁,

闻起来像被夏季蒸馏的热带雨林


他递给你硬币,笑容友善而神经质——

你望向窗外一小片孔雀蓝的海

一只非洲象在棕榈树下无聊地甩动长鼻


你在便签纸上随便记点什么

繁忙的码头,白色和黄色的游艇、快艇、潜水艇

驳船、平底船,汽油桶搭建断续的浮桥


生活里那么多不确定需要忍受

你企图用手摁平一朵波浪

你等待一个丈夫变成情人——


2017年4月9日




勐腊



不期而遇的小县城。下午两点

纤腰的木质佛像端坐

壁龛深处,旅馆门前盛放炮仗花——


越过九十公里丛山和芭蕉林

你们闯入这光线粘稠之地

门市半掩,前台傣女杏眼怔忪


“本店不刷卡。晚8点后供应热水。”

假期少市声,街道属于探访者

高德地图失效,你们用眼睛和脚掌问路


看呀,拐上加油站近旁的小径

就是曼蚌佛塔——铜铸的塔身在夕光里

灼灼燃烧,背对无可逃遁的瓦蓝


石头里渗出的神性

从此地(河畔小丘)洒向南腊河的支流

更远处是爱丁堡公爵指认的热带雨林


你们将在那里习得高空行走

还将从榕树和舞龙藤身上习得更多

你们将讶异于气生根和透亮的桃花水母


而此刻且漫步于勐腊

错综平缓的街道,从说傣语的妇人手里

买香茅草烤鱼、甘蔗和米酒


去解读一排排扭动的蟹爪文

去寻找这里的每一座银行、学校、药店、理发店

去做一对在明艳的光线里衰老的本地人


或者驱车行至贸易繁盛的磨憨口岸

或者在野营地冒死扎入澄澈的湖水

或者身如丝绵柔缓地拉宽拉长


这是罕有的属于你们的时间——

像天真的鸽子不知风暴将至

像走完一生一样走入一个温柔的良夜。


2017年4月8日




双城记



已婚妇女离家出走

是庸俗的家庭喜剧

她负气梦想独立生活

折腾六七个旅馆,都竟是

太小,太旧,太偏,太闹——隔墙太有耳

终于累倒在一张半旧条纹沙发上


全是沉郁的颜色,数过来数过去

紫、红、赭、褐——

赭、红、褐、紫

好像窗外病弱的春天,一张青苍面孔

浑然带着痰腥

她揉被阴湿袜子缠住的趾尖

随身的物抛掷了,保持体面都难


东风恶,欢情薄

“陆游他妈休掉了唐婉。”

“我从此不愿做任何男人的母亲。”

大街上,黑丝涌动

院墙里,石头老态龙钟

白的和紫的玉兰攀比高贵

生育终究是一件凶险的事


他说,婚姻制度是现代社会的微型暴政

她说,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他说,飞香港机票,靠窗座位,入住湾仔酒店

她说,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他说,今夜房价630,加早餐680,会员九折

她说,络绎不绝的是季节从自己身上纷纷剥落的悉索声


前代人的恶印在后代人的脸上

因孱弱而群居

因私心而传递仇恨

隐私摊开酿成羞耻

婚恋市场的股价,今日睇好,明日睇淡

她在铜锣湾落车,西郊更名Novotel


从十四层俯瞰窄街陋巷

晾旧衣的房顶失修

她也可以做娜拉,在每一个港铁递换站

尖声啼啭:“我不是你的小鸽子,

小玩偶,小心肝”——

她也可以在迎面扑来的霓虹市声里

兴观群怨,在港口多盐的空气里

朝4G网盘上传一枝火药牡丹


浴池里海藻缠住脚踝 

溺死的人相互捆绑

他说,这协议终身有效,买定离手

她说,每天在不是家的地方醒来,启动GPS修正定位

他说,你我凡人,皆为母体所生

她说,《石头记》第119回全书题眼,忽喇喇大厦倾,胜景衰颓


市政厅传真机传出加密耳语

距离岂将怨怼一笔带过

职业妇女三从四德,从经济到人格

全方位倾身奉献——

她置身前现代社会

面露嘲讽打量一个勾心斗角的宗室

忍不住内心啐一口,封建余孽


《明报》丁酉年二月廿八日头版

林郑月娥发现“年轻人觉社会不公”

更“恨做”特首

对手候选人胡国兴接受商台访问,

指林太当选后恐“骄傲专横”,

希望“社会可以逼到她变”——

嗬嗬,多经典男性措辞

翌日林太777票胜选,履新宣言清新俊发

“修复社会撕裂,解开郁结,团结向前”


她乘坐天星小轮驶向维多利亚港

船头切割海水如刀锋切墨翠

圆形巨轮“丽景号”贵妇般矗立于晨光

从加拿大来的荷兰人舷窗一头谈论Basel和密西西比

巴西艺术家Solange Pessoa,在石头里刻胫骨

把万千植物抽象为挺括几何形——

她背对海水自拍,挤一丝薄凉微笑

光线打上眉宇


海港城3号码头游人如壁

她身似鳗鱼一头扎入扰攘的尖沙咀

恍惚走过广东道、北京道、汉口道,向左

拐上亚士厘或梳士巴利道,一摞摞金店食店名牌香水店

人脸和玻璃同样鳞光微闪

她猜人的运途早在脸容上细细写就

这些卧蚕眉、芭比眼、柔雾唇、狗啃刘海——

这些长腿、丰胸、阿玛尼、香奈儿、蔻驰和雅格狮丹——

不过是泄露天机的羸弱的矫饰


她掐掉十数个越境电话

混入人潮在皮革腕表、粤语英文间走散走失

市声如鼎席卷她翻腾晕眩

以恶制恶,以腌臜对腌臜,

以繁华撩拨繁华,把面皮揣到裤兜里

去闯、去浪——这是生活教她的。

她恨不得把自己的心

淘洗干净,更恨不得把所有的人心

挖出来,淘洗干净

她恨不得学那老妪从喉咙里轰然喝出一注浓痰


“社会可以逼到她变——”

灯火阑珊于湾仔码头远眺

一夜间樱花铺满几千公里外另一个都市

从白石桥到肖家河,环线两旁嫩芽

状如眉刷,新紫嫩绿次第

柔软发生——

翌日公众号推送新闻,“雄安新特区”设立,

“三县楼市全面封盘,外地车不予入境”

她扶腰伫立任由水泽,心旌四肢同水波荡曳

疏朗芦苇丛间野鸭凫水

夜晚大熊星座和仙女星座潇洒宏丽

一队湿漉漉的放达的水鬼梦里抓她的窗门


在弯道加速、超车,画一道险绝的

弧——挡风玻璃挡开四月

阳光泼溅而来的稠密的金黄。

爱情,也是最高虚构

两代人蜗居的陋室,彼此呼出浊气、怨气和戾气

熏得她发晕发抖

她周旋于场面话、共享经济和身外物,

在十平米内叨念把石头揣在荷包

沉入池塘的那个女人。她写作的手指紧张苍白

她在水底用泥土和青草

造一间自己的房间——隔音、隔世


纯蓝的白昼,她穿行于

众生的梦境(798陶瓷二街的窄僻小阁楼

——他们接踵来此诉梦)

一个人在试管里混淆奶和血

一个人失了眼和心 

一大片犄角涌向浓雾覆盖的莽原

一位新娘在树影间看不清面容

灼灼的纯蓝的白昼,痛苦和经验相互哺育

她感到婴孩诞出的阵痛

瓷胎裂出开片的阵痛,经年便秘的阵痛

若能预知后事,无人会选择出生

烛光照亮的圣像画前

一颗冰凉眸子转向你——何不欢笑?

何不纵身市井泪眼如瀑?


若要清除世人的谵妄

必先清除自我的谵妄

火车以200公里时速南行

在虚空里触碰指尖,电波沟通心肠

他说,合照难影,留低下次用

她说,刀锋划开画布,此种在国际艺坛风靡

Basel展场影影绰绰尽是朝人裂开的绝色的伤口

年华都虚掷了,可不虚掷又怎样?

她裹十几层树叶入睡,想起荷尔德林——

保持温存和“心的颤抖”


2017年4月7日


黄茜

黄茜,1982年出生于四川省内江市。200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信息科学与技术学院,获理学学士学位。201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世界文学所,获文学硕士学位。现供职于南方都市报。出版有诗集《女巨人》,译著《双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