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永明的诗

翟永明

浮游生物



浮游生物  在海洋中行走

海洋如同糖浆一样粘稠

糖浆变黑  水温变暖

水温带走一大片鳕鱼

鳕鱼又带走一大片浮游生物


浮游生物  惊人的生命

万物的氧气有赖它们提供

我们在宇宙间走动

掉落的尘埃遮住了望向别处的视线

在宇宙中央  我们是制造垃圾的生物

无线电波在天空中形成拥堵


肺叶挂起来了

靠其它生物提供

星星垂下来了

靠其它物质掺入

地球的胸膛起伏着 靠水滋补

而雪花暗藏的力量

也可让一座城市倾复


我们是宇宙间超大规模的浮游生物

仅仅是  我们是煽动翅膀

抖落下骨灰的白色灯蛾

仅仅是


   

                 

未被搬上舞台的戏剧设想



剧场里  最高的虚构是桌子

一桌四椅  坐着八位红脸演者

声效来自嘘唏  嘘唏

如果嘘唏是音乐  嘘唏嘘唏地环绕舞台


舞台在沸腾在滚锅

黑衣男子披上外套

翻滚着翻滚着

红毡毰忽上忽下

未选中的舞者也会出场

飘零的事物最终会像人生

写下最的Low的一笔


我会设想:

这飘零的一笔如果像秋千

在舞台上荡来荡去

它也会荡到最高点

被谁抓住?


红脸演者翻滚着

全场嗨起来  我在纸上写下:

一颗巨大的花椒动起来

一张青色的脸

像西西弗斯的石头

因释放能量而存在


我将用音乐来推动:

它攀登着  周围是红色瀑布

它攀登着  周围是嶙峋骨头

它攀登着  周围是尖利木桩

它刺激我们的胃  通过刺激胃

刺激神经  通过刺激神经刺激思想

它抓住我们的眼睛  通过抓住我们的眼睛

抓住我们的心  通过抓住我们的心

抓住寂静


我们的胃被刺激  撑开了

荡漾着红色小船

绿色植物  白色蘑菇

香气四溢时  百兽率舞

咕嘟咕嘟的是肉欲气泡

那不过是些肉片、鸡片、血片

在舞台上沸腾

有人旁白:要讲现代故事!


我说:最高的形式是虚构

我们走进——

二十万大军出场了

四人持银枪  一人抖翎子

八人持旗幡

直杀得将士血染袍

直杀得战马嘶又吼

直杀得地动山又摇!*


2015年2月8日

*后三句唱词引自京剧《定军山》。




雅集



他们管这叫雅集


男诗人带来漂亮女孩

她们分坐男人两侧

女诗人带来彼此的关心

她们要求坐在一起


上千年前压根儿没有这格局


男诗人带来自己的诗句

女人们带来红唇美目和乐器

她们是男诗人灵感的膨化剂

他们是女人的念白和韵律


他们管这叫雅集


女人唱着吟着男人的诗

她们内心的词语

在骨缝里发烧

配合着牙板、琵琶

一腔淤血跑过千年


上百年前也不是这种格局


男诗人们带来女诗人

她们的另一个名字叫妓女

她们一点都不显眼的身体里

装满奇典隐喻

她们不再手执琵琶

而是捻起笔墨宣纸


他们管这叫雅集


女诗人开始读自己的诗

那些销魂的句子

也燃烧起男人的情欲

最后 他们娶了她们


我谈谈最近的一次格局


男诗人们带来漂亮女孩

女诗人带来彼此的焦虑

男诗人关心十三只黑鸟飞往哪里

女诗人讨论第三次婚姻的结局


女孩们对这些一概不知

站起来劝酒又劝酒

她们的贴身吊带裙缀满珠扣

像小鱼儿闪闪滑动的鳞片

漂浮在蜕皮后的夜色里


女诗人从语言到衣料都做工精致

舌头交织着  发出马蹄般的音律

他们读诗,她们也读

这些缀满酒气和香气的元音辅音

被欲望、品味和暧昧包裹

仿佛夜幕中蹦出一枚枚金币


他们管这叫雅集


2012年冬于一次聚会上,修改于2013年11月24日




无常

——读尤瑟纳尔《三岛由纪夫或空的幻景》



无常   就是空的幻景


三岛由纪夫用死亡来说它

尤瑟纳尔用词语来说它

死亡可以低廉也可以高贵

幻影可以华美也可以衰败


“每朝悟死,死便无惧”

十八世纪的典籍告诉我们

“熟悉死亡以及死得其所”

上个世纪的诗人告诉我们


我去过三岛由纪夫的纪念馆

也去过哈德良的宫殿

但是,没有去过尤瑟纳尔的“怡然小筑”


“喂,你译成怡然有没有想过别的可能?”

在怡然小筑里思考无常

使“怡然”也变成一种大的空幻


一弹解千愁

一刀取人头

肉体性质的销蚀快意

是否能成为摆脱厌倦的猛药?


身心融化  释放

是否类似花朵的盛开  折断

以及轻快坠地

如同被痛苦研磨的心灵

一朝受损  便会趋向双手合十

或者  蹭掉那一层叫作“恐惧”的表皮


日出时  坐在一垛蔷薇下

等待被美窒息而死  当你凝视那些照片:

黑色戏剧  黑色时间和黑色表情

黑色竹箭和黑色额带

死变得如此具体  如此富于表演

如同太阳的热度和色彩的绚烂

如同一盘毒品端到你面前


尤瑟纳尔  或者别的什么研究者

我们怎样面临食物?

空气和健康的体魄?

我们怎样因活而空  又因空而死?




水斗犯金山

—— 游金山寺忆川剧《水斗》



壮壮壮壮壮

猜猜次乃(注1)


水为谁出?剑为谁拔?

半步不为多  人妖山水间

直从峨嵋下灵气

一剑磊落是女娘

古时吴江  腾起悲凉


白娘子与青娘子

崭崭复齐齐  “不劳朱粉施”(注2)

初唐镇江保和堂

无人去烧香  无人去烧香

江天禅寺  空映着如碧的金黄

“钟声铿鍠”(注3)


灵柩已在远处等待  

她腹中已胎动  此刻却难逃命运的挫伤

与青儿:将身来到金山外

“水接荆扬” “水接荆扬”(注4)


他彻夜不眠  独守寺庙

深厚的劝诫在回荡  

关于事物的本源  你该怎样选项?

前有清风  后有千劫万劫的无常

当月亮挂在屋檐上不动

真理也透出坏德行

秀刹寺裹山   (注5)

千劫万劫的无常



好个白娘子  拔金钗

迎风一晃  尺水中

掀起水墙  卷起高腔

撕破红色袈裟

“将长江倒流  将长江倒流

还我情郎”


如今江面堵塞  水不再阔

依然山色如墨  雾气吞吐好个沧浪

歔欷从金焦分开  又入长江怀中

一座大桥隔古今


当时瓜洲已散  

水漫金山处

游人乱  青年男女仍在白龙洞

跪拜  祈祷如娘娘般恩爱


江山不问颜色  正如

山水不问美学

传奇不问古今  

“红尘安在哉”?(注6)



注1:引自川剧锣鼓鼓谱。

注2:  引自杜牧长诗《杜秋娘诗并序》。

注3:  引自苏辙《和子瞻金山》。

注4:引自杨维桢题多景楼。

注5  民间有“金山寺裹山,焦山山裹寺”之谚。

注6:  引自范仲淹《送识上人游金山登头陀岩》。


翟永明

翟永明,中国当代著名诗人,出生于1955年,四川成都人。毕业于四川成都电子科技大学,曾就职于某物理研究所。八十年代开始在各报刊杂志发表作品。出版有诗集十余本,随笔文论集八本,作品曾被译为英语,法语,荷兰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德语等,并在上述语系国家发表出版。现居北京、成都写作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