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还在新画面的张艺谋拍了《金陵十三钗》,没到6亿,已经是当年的华语片票房冠军——那一年来势汹汹的《变形金刚3》也只刚刚破了10亿。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花了3年时间,等到了张艺谋的《归来》,不像《满城尽带黄金甲》和《三枪拍案惊奇》之间还有一场惊天动地的奥运会开幕式,这3年里,不见身影,只有流言与猜测。
但这是中国电影市场变化最快的三年,2011年,全年仅有1部电影过了10亿票房的关口。而2014年,《变形金刚4》一部电影,便收获了近20亿的票房奇观。
两次遭遇《变形金刚》,两次体会到好莱坞工业在内地的狂飙与突进。
我侧面问他,拍《长城》是不是受到了好莱坞的刺激?
张艺谋没有停顿片刻,说,当年是觉得各种事情都要尝试一下:“我自己认为尤其这种全球型大片,还是一个主力的产品。有点像是产业当中的一种重工业还是一个核心生产力的东西,一个国家的水准,还是看这些重工业。”
现在的张艺谋,对电影的思考早已经不再只是关乎个体。至少在他自己看来,像是一种无形的责任,让他的背后站着一整个中国。
爆米花电影有拍爆米花电影的规律
张艺谋 中国市场像是一座围城,里面的人想出来,外面的人想进去。
在张艺谋接到《长城》这个剧本的时候,还是美国人写的典型的合拍片。用他自己的话说,和那些市面上看到的,找几个女星点缀一下的,没什么区别。
然而《长城》又带着点不同,它的开发者是托马斯?图尔,好莱坞知名的怪兽爱好者,拍过哥斯拉的传奇影业的老板。在坐飞机的时候,他偶然间看到长城,觉得是个了不起的建筑,萌生了一个神秘部队在长城上抵御怪兽入侵的故事。
2011年,传奇影业在中国成立了传奇东方,《长城》本计划由《最后的武士》导演爱德华?兹维克执导,成为公司成立后的第一部电影,但兜兜转转,剧本来到了张艺谋的手上。
好莱坞找到张艺谋,恰恰是看中了高速增长中的中国电影市场。在《环太平洋》和《变形金刚4》的票房让美国人咂舌之余,也让他们注意到,这是进军中国的好时机了。
但张艺谋并不是这么想,在《金陵十三钗》这样一部意图明显地希望打入北美市场的作品之后,他知道,和好莱坞的深度合作,才是中国电影走出去的根本。
用张艺谋的话说,叫“借水行船”,这是他在谈论《长城》时最喜欢的字眼。
为了这条船能运行起来,张艺谋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修改剧本:进入项目之后,他用中国人的角度,补进去了大量中国元素,而雇佣兵来中国偷火药的故事,又不能太傻。反复地跟美国人沟通,一稿一稿地重新讲述了这个故事。
构成故事的四大要素:火药、长城、饕餮和秘密部队早已经出现在了剧本里。张艺谋要做得,是如何将中国文化元素填充在故事的缝隙中。毕竟这是第一部中美两国电影人合作如此密切的合拍片——从今年12月到明年,将有好莱坞六大之一的环球负责电影的国际发行。
张艺谋说,像《长城》这样的大片“在全世界公演以后,基本上在半年之内最低最低的观众人数也是一个亿,每一年来长城看长城的外国人两三百万,两百多万。他这一个亿的人数,相当于五十年来长城看的人,但是他在半年之内就完成了这些。观众,年轻观众,虽然是打怪兽,但是看到中国长城雄伟、壮阔。看到长城的守军浴血奋战,看到他们保家卫国的家国情怀,长城是一个精神的象征,他通过这个电影感受到了。”
剧本改到最后,《谍影重重》的编剧托尼·吉尔罗伊加了进来。对于制片方来说,他们要决定的不是如何加入中国元素,而是如何能让这部以中国为主题、场景设在数百年前中国的电影吸引到全世界的观众。
他有点羡慕王家卫,同样是请邹静之做编剧,《一代宗师》磨了整整四年,而自己的《归来》给了他两年时间:“我倒是很佩服王家卫的性格,我觉得王家卫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建了组打草稿,我天,大组都建起来了打草稿,拍了两个月可以不要,我就很佩服王家卫可以把一切撂到后头去,管你挣钱不挣钱,管你演员骂不骂,管你对得起对不起谁,我就是要这口。”
张艺谋深知这一点,拍爆米花电影有拍爆米花电影的规律。他说:“这些大片因为他是一个要拍给全世界年轻人看的电影,他这种类型你不能脱离这个类型。所以你不能把很多文艺片寄托的东西,放在这里面那就四不象了。所以我自己这方面很清楚,就你是做的什么,干的什么活你要还是有基本的规律要遵守,这是我自己学习到的东西,不是什么都想放进去的。”
然而张艺谋拍出来的爆米花电影,评价维度到底是张艺谋电影,还是爆米花片?导演自己说,终究要走出这一步,但是应对评论,他知道自己不能有太大的奢望:“因为他这种类型要在这个类型上评论。没有一个电影是万能的,没有一个电影是全面到了可以应对各种尺子,所以基本上这种类型就是这样的,但是,是第一次。我算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言语之间,仿佛拍爆米花电影是种必然;受到批评,也是种必然。
奖得的也差不多了,那都是个人的荣誉
对于现在的张艺谋来说,国家的位置甚至排在了电影之前。
时间回到14年前,《英雄》横空出世。一部电影的票房占到了当年全国票房的四分之一。
回顾那个时代,张艺谋说,江志强才是创造者。在他自己看来,《英雄》的雏形是一部文艺片,虽然用动作片的外壳包裹。但剧本写好之后,赶上了《卧虎藏龙》的风靡。
“李安《卧虎藏龙》出来了,所以我想放弃,但是我只是觉得可能对不起自己,就想拍一个小格局的。”结果在向江志强寻找武术指导的时候,他给张艺谋找来了李连杰、梁朝伟和张曼玉,这些原本都不在计划内的演员。
张艺谋觉得,作为《卧虎藏龙》的操盘手,江志强嗅到了世界市场的需求。他成倍地扩大张艺谋的需求,只是认为在海外能把钱收回来,没想到启动了国内市场。
“到现在,不说英语的电影,全球票房最高的五部是《卧虎藏龙》《美丽人生》《我盛大的希腊婚礼》,还有我的两部:《英雄》和《十面埋伏》。”张艺谋说。按照《英雄》模式复制出来的《十面埋伏》遭遇的问题和《英雄》一样——疯狂席卷票房的时候,口碑毁誉参半。
然而这两部电影到现在,还是不少普通西方观众最喜欢的张艺谋电影。
即便在2011年,请到了克里斯蒂安?贝尔的《金陵十三钗》,所击出的水花,也远远比不上当年的这两部动作片。
“我们永远抱怨我们现代有多少东西为什么不看。他们就是不买,他们就是不看,市场就是这样子,他们就是要看古装动作,你不能抱怨。你抱怨十年、二十年你就老了。”这14年来走过的路,让张艺谋觉得,不公平的市场上,“全世界外国人愿意看中国的,还是古装动作。”
而评论质疑的,则是张艺谋丧失了自己的艺术追求。人们希望看到的,是第五代导演继续背对观众,孜孜不倦地拍着电影节电影,参展、拿奖。
“文艺片你永远记住了个,你得天大的奖,文艺片他在这个受众面上他还是小的,他还在整个电影产业这一大块,他是一小碟配菜,大家可以给你很高的评价,电影在他的心里永远记住记一辈子那是你的光荣,但受众还是小,这是你不可否认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笑,灯光照在他的两道法令纹上,留下厚重的阴影。
然后张艺谋又笑了,说:“我奖得的也差不多了,那都是个人的荣誉。”
现在的他信奉“两条腿”走路,一方面拍大片,一方面拍自己喜欢的文艺片。没有刻意的安排,看看自己能遇上什么样的剧本。但基本上,这两种类型,张艺谋一直交替地拍着。《金陵十三钗》之后,便是《归来》。
人们对《归来》也是质疑的。甚至在戛纳,《归来》也仅仅被放在展映单元,戛纳艺术总监福茂心中最合适的位置。在拍完《活着》之后,张艺谋对文革隐晦的提及被国内和国外的评论都认为不深刻,是在回避。
张艺谋心里很清楚:“你面临的困难和他想让你表达的东西是有非常大的差距,外国人是想让你表达什么,有深刻的批判意义。他哪里知道,他没在我们这里他哪里知道,那是做不到的。所以这种巨大的不一样的价值观的判断,是你有时候无法逾越的,所以你在你能做到的范围内拍到最好最大,《归来》我觉得已经我尽了我的全力了,那题材是非常敏感的很难的。”
“所以实际上文艺电影也有他的瓶颈,文艺电影对我们来说他最大的瓶颈就是你的所谓深刻很难达标。因为我们都知道人类要讲深刻那一定是批判现实主义,我们广义的说批判现实主义,只有这种才是深刻的。”
“没有想过继续用国外的资金拍这样的电影吗?”
张艺谋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在说了很多其他的话之后,他突然自己回到了这个问题上:“我要拿着国外的钱那么拍,那我还想不想回国?!”
对于现在的张艺谋来说,国家的位置甚至排在了电影之前。
张艺谋的关键词:孤独
孤独。和张艺谋合作过的人,都喜欢用这个词形容他。
在拍《活着》的时候,张艺谋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他和同事一起在KTV里,突然遭遇袭击。张艺谋自己悄声和同事商量,由他喊一二三,大家共同行动,向前擒拿匪徒。结果口令发出后,只有张艺谋自己冲了上去,剧组的同仁只在一旁围观。他只能孤军奋战,不料歹人从腰间掏出一支手枪,照着张艺谋的脑袋开了一枪,噩梦惊醒。
战斗梦是一种典型的焦虑梦,和敌人战斗,就是和自己内心的杂念搏斗。梦中的敌人往往就是自己,是一种自己不愿承认的想法,是人格的另一面。而另一方面,梦中孤军奋战,恰好又是另一个内核——孤独。
和张艺谋合作过的人,都喜欢用这个词形容他。他的文学策划之一王斌记录了张艺谋说的这个梦,然后写到:“事实上,我的确也一直觉得,尽管艺谋已经有很多成就,但他内心里其实一直是个很孤独的人。”而另一位文学策划周晓枫,则直接把那本关于张艺谋的书命名为《宿命?孤独张艺谋》。
张艺谋的孤独形象来源于多方面,最重要的是,他对争议从来不回应。感情、电影、纷争,发声的只有他身边的人。
这种孤独感蔓延进电影里,硕大的秦王宫里坐着的,只有一身黑色的秦王;华丽空旷的牡丹坊中,也只有刘捕头和小妹;绚烂的宫殿里,是大王家族里的阴谋与背叛——人海战术与盛大场景里,张艺谋镜头中的每个角色,都显得孤独无比。
张艺谋说,自己喜欢这种苍凉与悲壮。到了《长城》里,他让英国的合唱团唱刘邦的《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他最喜欢的意象之一,就像在《英雄》里,百万雄师齐喊:风,大风。而在片里的一场葬礼之上,他选择了赵牧阳唱王昌龄的《出塞》。
都是西北人,都能领略到西出阳关之后,沙滚滚彼此珍重过的无限苍茫。
《长城》里有名有姓的角色不多,不少大牌演员加入,获得的角色只是一个姓加上职位,无论是刘德华的王军师还是张涵予的邵殿帅,从名字的构成上,更像是功能性人物。
张艺谋自己也承认这点。搬到中国古代的怪兽片还是怪兽片,那就要遵循这类片种的规则。怪兽来袭,一定要有个研究怪兽的科学家——那就让刘德华的王军师承担这个任务,除了手握《饕餮指南》,他的实验室里还有各种古代中国的仪器,张艺谋的希望是“镜头扫过,能看到各种中国古代灿烂的发明”。
把这些中国元素放进去,也是种对自己的激励。年龄相仿的导演里,李安拍了120帧4K3D的新技术,冯小刚玩了圆形画幅。这是不安于现状的导演激励自己的选择。张艺谋也在给自己打气。接拍《长城》,需要简洁明了、通俗易懂的故事。但激励自己的是什么?张艺谋说:“我要弄什么。我就是中国古代文化,中国的家国情怀,中国人的这些劲,这个感觉。 所以当这些东西这就是我激励我,让我对这样的一个爆米花电影有我的激动之处。所以我才可以完成三年的工作,而且非常认真我去做,每个导演都是这样子。每个人方法不同,所以其实没有什么神秘的。”
借水行船和家国情怀
张艺谋 借水行船,这艘船不是中国故事,而是中国形象。
“家国情怀”四个字是采访中,除了“借水行船”外,张艺谋最常谈到的概念。
拍《长城》,是另外一种概念上的实验:用美国人的方式讲一个中国故事到底会不会被世界接受。这和不少合拍片不同,不是基于一种异域风情的猎奇与想象,而是真的去用好莱坞来包装一个中国导演眼中的东方世界。
张艺谋想讲的中国故事到底是什么?
在采访中,他从来不说这个故事有多重要,他一再说的,是希望年轻人,能看到“火药是中国发明的,当时中国的古代科技非常先进,当年冷兵器,一些先进的战术、设备等等等等,最重要的就是长城守军打饕餮,保家卫国的家国情怀这个牺牲,电影里讲到牺牲,讲到信任,这些东西都是我喜欢的,很悲壮的一个情怀。”
所以,借水行船,这艘船不是中国故事,而是中国形象。
他很看重电影中透露出来的这些信息:“我认为形象是第一位的,传递形象是第一位的,也就是说这个电影从头到尾有长城。这个电影从头到尾有中国浴血奋战的勇士,形象就够了。他们不是黑帮,不是贩毒的,不是二流子,不是叫花子。他们是英雄,是不怕牺牲的人,这个形象是特别有感染力的,通过这种英雄类型的电影,怪兽类型的电影,传递出去。”
《长城》中所传递的,依旧是张艺谋式的集体主义——工整、稳健、壮观。
这种偏爱,从给陈凯歌的《大阅兵》做摄影师时,就已经存在。在当年的采访中,他用抒情的语调去解释自己对大兵的热爱:“我佩服这些大兵,喜欢听他们训练的脚步声。这是全世界最大的方阵,这韧性、这力量、这节奏,都使我激动不已。他们把个体服从整体,个性溶于共性,他们走的是军威,走的是国威,走的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不可战胜的精神。”
所以当真的开始拍一部保家卫国、痛击怪兽的电影时,张艺谋觉得,中国的英雄应该是带有集体主义的,献身精神的。对于中国人来说,不是一个人救了一个世界,而是一支部队捍卫长城,守护家园。
他把自己当做身先士卒的人,因为知道,《长城》一旦成功,好莱坞会有很多类似的合拍片上马:“所以我觉得我很期盼《长城》在全世界获得一定的成功,如果这样我觉得这是开了一个好头,会有后来者跟上,会有六大公司跟上,我知道他们现在有很多题材都在准备,都在蠢蠢欲动,他们也在看《长城》的结果,所以这其实你要从这来说无形中就有了担当。”
“希望结果是好的。”张艺谋说。
(实习编辑:夏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