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武明中
2009年,收音机里曾有这样一则报道:西方的一个经济咨询机构预测中国将在2027年成为世界第一大经济体,如果预测成为现实,意味着中国的经济将超过当今世界的霸主——美国。众所周知,美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成为世界的超级大国,并且策略性地打造美国的文化艺术并使之国际化,产生于1940年代的抽象表现主义和1960年代的波普艺术就是成功的典范,成为了美国式国际艺术。美国的“休闲文化”强势于欧洲的“绅士文化”并成为国际潮流,它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倡导力行的价值观带有人类的普适性。我们可以想象,如果中国成为世界的超级经济大国,作为有着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国,是否能够给世界贡献新的普适性文化价值观和新的文明?在艺术上,中国将为世界贡献什么?
在2009年第四期《今日美术》杂志上,我曾提出中国式国际艺术这一概念,这个概念是对未来中国当代艺术的乐观期待。它不是中国逻辑,也不是欧美逻辑,而是国际逻辑。就概念而言,所谓的中国式国际艺术,是由中国生发的、在当代国际最新艺术成果的基础上形成的对国际产生广泛影响的新艺术。
历史上,中国曾经产生过中国式国际艺术,如唐、宋、元、明时期的中国画和书法,对中国周边的日本、韩国以及东南亚等国家产生过重要影响,而且影响至今。当然,历史上有很多国家的艺术对国际产生过影响并成为国际艺术。我们可以列举很多:古印度艺术通过佛教的传播,对中国等亚洲诸多国家乃至欧美的影响。众所周知的古希腊罗马艺术、古波斯艺术、意大利文艺复兴的艺术和1970年代出现的“超前卫”、法国的印象派和立体主义、俄罗斯的“巡回画派”和至上主义、西班牙的超现实主义、德国的表现主义、博于斯的社会艺术和1980年代的新表现主义、美国的“现成品”、抽象表现主义和波普艺术、英国1990年代的新艺术等等,这些国家所产生的艺术都对其他国家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并成为XX式国际艺术。我们从中可以发现,在某一国家生发的对国际构成影响的艺术,都有一种光线辐射般的特性,它具有启示性,能照亮其他国家的艺术盲区,激发艺术家的感受力,由于对艺术的理解被拓展,感受和表达事物的方式也随之改变。在当代,美国式国际艺术伴随其强大国力对国际艺术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当然,我们可以从政治、经济诸多方面来分析构筑影响力的要素,涉及与民主制度相关的普适性价值等等。但至关重要的是,它以此前成熟于欧洲的艺术观念为对立物,并与之构成上下文关系,“创造”出明确的叛离理由。而对理由的创造始于这样一种适应性:一个由移民构成的后发国家,日益野心勃勃的存在感必然要建立与之相适应的文化表达。
几百年来,中国在国际范围内经济、科技落后,文化上没有建树。百年来艺术上效仿欧美,没有形成自己的新艺术,对国际艺术没有贡献,艺术家基本上是在第三世界的心态中做着西方+东方的勾兑作品。近三十年来,中国的当代艺术基本上在效仿欧美的艺术观念和方法,像国人消费欧美科技成果一样,中国的当代艺术总体上处在消费欧美艺术成果的阶段。中国艺术家基本上是在“中国符号”、“中国元素”、“中国题材”上区别于欧美艺术家,一些“山寨”作品行骗江湖,大行其道。这一局面的根本原因是我们缺乏获得“艺术内容”的关键能力,由于艺术家本身的苍白,即便模仿一些表达方式,也不能形成“表达力”。没有内容和表达力的艺术只能是末梢神经的小感觉,仅仅是一种条件反射,甚至是对利益、对出人头地、对艺术迷信毫无头绪的悸动。当然,我们也可以看到,近十年间一些中国艺术家的作品已经走出“中国符号”、“中国元素”、“中国题材”的局限,开始自觉地以国际的视角进行艺术创作,在个性化语言上有所创造,但在方法论上尚不明确。由于艺术界知识结构的欧美化和陈腐化,评判艺术的逻辑和标准的欧美化,再加上艺术市场的迷障,此类作品的学理和价值还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
近几年,一些艺术批评家和策展人通过文字、画册、展览来梳理中国当代艺术的三十年,大家开始趋于理性地思考艺术自身的问题和新的艺术可能性。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当代艺术总体上欠缺的是自觉与自决。自觉始于内心,源于对人与社会的认识和理解,来自获得艺术内容的道理以及如何确认自己艺术的必要性。我们看到太多没有必要的作品,它们和感受力甚至都不发生联系,因此也就无法涉及艺术与艺术家的精神彼此相适应这个重要的问题。而自决是意志的体现,如果不随现成的、既有的艺术观念亦步亦趋是否还有所作为,这还不仅是是否有勇气特立独行,而在于是否具有心灵内在的动力以及真理感和独立的方位感。如果我们考察那些有力度的艺术和艺术家,几无例外地具有自觉和自决的特性。毕竟艺术总体上说是觉悟化的“心理——行为”耦合体。
中国当代艺术经过三十年的历练,成果和问题并存,国力的日益强大和艺术自身的要求使得中国当代艺术到了这样一个拐点:中国当代艺术对欧美当代艺术的效仿和迷信已经结束,所谓“中国制造”式的“中国符号”、“中国元素”和“中国题材”已经完成其历史使命,“山寨”作品已难奏效。我们知道,中国同世界各国一样处在全球化的大背景之中,全球化意味着文化的“同质”化和“混杂”化,意味着只考虑自己民族和国家的那点儿事是不够的,只迷恋于自己民族的那点儿艺术也太小了。它要求中国的艺术家具有国际的视野和胸怀,把自己民族和国家的问题置于全球化的大背景之中去考虑。由于中国艺术家所面临的艺术问题与国外艺术家同步,现实体验同步,在艺术创造上面临的困境和机遇同步,因此,全球化和全球化的艺术舞台迫使中国的艺术家必须由中国制造转化为中国创造。由于我们经历了漫长的模仿和仿制过程,对艺术的理解力和感受力被深度损害,除了条件反射地顺从和呼应别人的真理,很难通过自己对艺术有所作为。这还不是最坏的局面,真正的问题是我们一直否认艺术家本该是杰出的思想家这种观念,我们更倾向于认为造型艺术基本上是手艺人的领域,从而严重忽略艺术家是用材料摆弄思想,就如同哲学家用文字摆弄思想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当我们回味那些影响中国艺术走向的艺术,很大程度上过分注意作品的表象而对形成这种外观的支配力视而不见。这种支配力是艺术家对自然、社会和人的见识。一件好的艺术品,等同一个数学定理、一种哲学命题、一种深刻的人生洞见。一个艺术家的杰出之处在于,他不可被其他思想形式所取代,他的才华在于感觉的、先验的、无可替代地用艺术这种媒介激发人的感受力,扩展人的想象维度。艺术问题总体来说是人的问题,当艺术家对人的处境、人的敏感性、人的复杂性有深度体验,并且有能力从体验之中捕捉住艺术内容,中国当代艺术才有可能切入诸多有价值的领域,它的面貌会显露细微的层级性,质感不同的艺术家会追求不同的创造性。目前,由于近三十年中国艺术家的努力,已经显露出这样一种事实:当代中国主流的艺术观念已经退化为思想桎梏,它也内化成很多艺术家的思想老茧和艺术迷信。这种现状正逐渐沦为新艺术的对立物,这种新的艺术动势无视传统和陋俗,轻装简从地让艺术冲破困局趋近自由之境。客观地讲,中国经由鸦片战争以来对西方列强卧薪尝胆式的学习,已经初步形成了兼容当代先进文明成果的局面,假以时日,这种东西方文明的交融与孕育,必然会在中国文化和中国艺术里呈现独到的创造性。
[NextPage]提到中国式,我们会习惯性地想到中国古代文化。提到国际艺术,我们也会习惯性地想到欧美。那么,中国式国际艺术将是怎样的艺术形态呢?从字面上讲,中国式国际艺术包含两个基本元素,一是中国式;二是国际艺术。
首先,中国式不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国际普及,而是在人类现代文明的基础上由中国出发的文化动势。以往单一欧美视角的盲区,会被中国式照亮。曾经被忽略被贬低的中国式的理解自然与生命、处理意义世界的方式被看作是一种有启示意义的出发点。但这不包含我们惯有的通病,比如一说到中国或者中国式,就会想到去中国古代的文化里挖来挖去。其实,中国古代文化里有的就是有的,没有的挖也挖不出来。严格地说,我们今天的艺术活动基本上是欧美理性主义的遗产,是人类中心主义构造出的人类心灵景观,而中国式则将为世界提供另一种生存版本,别具一格的思想形式。中国古代文化与欧美文化的根本区别在于人对自然的态度不同,这种不同的态度深刻地影响着人类文明发展的方向。在我看来,欧美对待自然的态度多些自负和愚昧,中国则多些谦卑和睿智。欧美理性主义的自负在于他们过分相信人的力量,其愚昧在于对科学过分的迷信。当然。客观上讲,彰显人的力量,使人类进入了现代文明,这是欧美的贡献。与此同时,也带来了一些负面的东西,比如:人类生存环境恶化,生态恶化等等。从去年哥本哈根国际气候大会各国的争执中,我们可以看到,尽管大家都在倡导保护自然、生态平衡,但在物质利益面前没有哪一个国家或者组织能够为了生态平衡而放弃自己对利益的追逐。人类中心主义激发欲望不断膨胀,让我们看到了人类的险境。与此相对,中国古人则把人看作是自然的一部分,人在感应、顺应、亲和自然。这就是中国人的谦卑和睿智,其谦卑在于人在自然面前懂得渺小,其睿智在于懂得顺应(畏惧)自然。如果中国要发出新的人类价值观和新的文化讯息,首先需要破除对欧美现代文明的迷信,修正其问题,把人类导向得体的生活方式之中。如果说中国古代文化对当代国际有价值,那么,中国古人对自然的谦卑态度也许是修正人类现代文明方式的有效方式,如是,则有可能改变人类文明运行的轨迹。历史上,中国古代有“士大夫文化”、欧洲有“绅士文化”、美国有“休闲文化”,那么,全球化人类的下一步应该是什么样的文化呢?也许,甚至必然是“简单文化”。 简括优美的人生态度和生活方式其实就是一种普世价值,只是消残这种境界的敌对势力过于强大,使之变成一种梦想和梦呓。人类随着理性主义走到险象环生的今天,重新从中国出发也就逐步变得值得探讨,也许“简单文化”是竭制人类过度消费的有效价值取向。想想先秦文化里关于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关系的言说和讨论,尽管在今天被消费主义严重地扭曲变形,但其神未散,理路尚存。在当下,它仍旧在楼宇之间,在城市文化的暗处,在我们的遗忘里发着微光。当然,从可操作的层面上讲,中国式不可能从古人那里拿来现成的东西供现代人类方便使用,它必须在人类现有文明的基础上形成新的普适性价值。中国处在一个伟大的经济发展时期,中国文化的特质能够为人类提供新的文明。当代艺术也当然地面临新的契机,中国艺术家需要正视艺术与社会发展的适应性问题,尤其需要在这种局面之中用敏感性和卓越的思想来激化处境意识。具体地讲,艺术的中国式不是“中国符号”、“中国元素”和“中国题材”这些逼仄的自我矮化手段,也不是中国画的现代化或者当代化,而是由中国发出的创造性的新的艺术观念。这种新艺术观念没有现成的答案,没有参照,因为它是创造性的,所以书本没有用,高人也指点不了,只有自己去摸索。
其次,所谓的国际艺术,是在某一国家或地区产生的对国际产生广泛影响的艺术,它不是民族性和地方性的艺术,是各种肤色、各种语言的人都能看得懂、读得懂的艺术,它要求中国艺术家在当代国际最新艺术成果的基础上创造新的艺术方法论和新的国际性语言。因此,没有现成的艺术方法论和艺术语言供中国艺术家使用,唯一的出路就是破除迷信,智勇双全,开辟新天地。
中国处在一个蓬勃的经济发展期,我们生活在消费主义毫无节制的泛滥时代。与此相仿佛的是二战后的美国,由于马歇尔计划对西欧的重建,美国成为欧洲的解放者和领导者,后现代文化对现代主义乘势取而代之。美国式国际艺术是伴随消费主义乘胜前进的艺术,它的壮大,来自于对欧洲中心的藐视,其实也是艺术与时代机缘巧合的适应性的结果。当美国艺术家自决的艺术实践悄悄展开时,他们才能发现蛰居在自己身边的杜尚,当杜尚被作为反艺术的宗师被推重时,物质颂歌体的美国艺术在后现代的路上已经走的很远了。坦率地说,现在已经到了狙击和否弃“物质颂歌”的当口,随着中国经济活动的加剧,在拉平与强国差距的同时,发展主义的弊端也尽显无遗,这也为人心回归“简单文化”预备了温床,与之相适应的艺术将无可避免地成为国际化的艺术。
中国式国际艺术主要是在讨论大格局的艺术发展观念,使之通过打碎桎梏来实现思想的自由。中国的当代艺术家大多缺乏简洁明晰的自主观念,把艺术作为一种思想形式的态度还不够坚定。艺术在社会生活里具有“反对党”式的思维方式也还没被很好地理解,但不管怎么说,追求普适的创造幻想已经成为一种共识。中国式国际艺术之所以成为一种可能,其根基是中国国力的日益强大和五千年文明史,是全球化的时代,是国际艺术的丰厚成果。中国艺术家已经幸运地处在国运的上升期,处在接近国运鼎盛的点位上,中国当代艺术在结束效仿欧美之后,将无法可依(无法可依在很大程度上恰恰是艺术家达到自决临界点的标志),未来三十年的中国当代艺术将是怎样的形态,的确令人期待。谁在下一步有所创造,谁就拥有未来。
2010年7月完稿
注:在初稿完成后,荣幸地得到艺术家王焕青先生的垂读和修正,特表至深谢意。
(编辑:罗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