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佴旻,国画家、日本东洋美术研究所主任研究员 正非摄
据新华网2010年8月5日报道,2009年“教育进展国际评估组织”对全球21个国家进行调查,结果显示:中国孩子的计算能力排名世界第一,想象力却排名倒数第一,创造力排名倒数第五。在中小学生中,认为自己有好奇心和想象力的只占4.7%,而希望培养想象力和创造力的只占14.9%。
“对这一数据我很惊讶,但觉得是必然的。”国画家杨佴旻近日在接受中国青年报记者采访时说,“我们早就没有想象力了,怎么能谈得上创造力呢?”
现为日本东洋美术研究所主任研究员、美国圣赛德艺术中心客座研究员的杨佴旻,常年旅居海外。拥有跨文化生活经历的他,开创了一种崭新的水墨画形式——改变水墨画以墨色为主的传统,在宣纸上画出斑斓的色彩。这被艺术批评家称为“融合了传统与现在、东方与西方”。但他说,“在我这儿,不应该分什么西方东方、传统现代,我作为一个画家,就只考虑能不能充分表达出一个土生土长中国人的画面感受,能不能随着这个时代。”
中国青年报:您常年在日本、美国等国家生活,您的孩子也在日本长大。您感觉这些孩子的创造力到底怎么样?
杨佴旻:我的孩子才一两岁时,他妈妈就凡事都跟他商量。去吃什么饭、去哪儿玩,都由孩子自己决定。我当时觉得很不可思议,就觉得孩子要去哪、吃什么,直接告诉他不就行了。后来我意识到,要培养孩子的创造力,首先就要把他当做一个人,否则不可能有创造力,作为人的基本权利得到尊重了,才可能谈得上创造力。我感觉我的孩子现在确实有自己的想法。举个简单的例子,什么东西要是没吃过,他要么拒绝,要么就自己尝试一下,绝不会大人告诉他好吃他就吃。国外的孩子基本都是这样。对于这次调查出来的,中国孩子的想象力、创造力排名倒数,我很惊讶,但觉得是必然的。我们早就没有想象力了,怎么能谈得上创造力呢?
中国青年报:这些年大家凡事都讲“创新”,怎么能说没创造力?
杨佴旻:创新不是一句话的事。首先要创造可以创新的教育环境、生活环境。用孔夫子的思想去治理现代科技是不可能的。如果学界、媒体能得出共识,真正让社会思想多元化,真正的创新才有可能。也只有这个时候,我们的孩子心情才能轻松,才能没有疆域地想象。如果思想意识都不自由,囿于一个小圈子,还怎么去想象?
最近很多人都问我:中国这30年的发展是不是能赶上西方了?我只想说,国人的自豪感来得太早了。我们经济是发展了,但单纯的富裕是无法赢得世界尊重的。一个民族要真正赢得世界的尊重,一定要在科技、文化、思想上对世界有贡献。事实上,我们在世界上影响最大的依旧还是“中国制造”,真正让世界敬重的东西,现在是没有的。我们的文化这些年还是在“啃老”。[NextPage]
春华秋实 杨佴旻作
中国青年报:为什么说是“啃老”?
杨佴旻:2000年我在佛罗里达参加一个华人的新年会。当时克林顿来做了个讲话,他就提出,中国有悠久的历史、伟大的古文明,古代中国对世界是有贡献的,但到如今中国还有什么新科技、新思想与世界共享?
我们现在很多东西,往往都打上了鲜明的中国烙印。功夫非要说是“中国功夫”,画都是“中国画”,这就有局限。不像外国人,弄出什么都是世界的。中国文化、中国人的扩张力,感觉非常弱。
现在一部美国电影进来,大家都喜欢在里面找中国元素,其实他们传达的都还是自己的东西,而且很容易扩张成世界的语言,大家都能解读它。可我们现在什么都要提中国元素,还是缺少了真正的包容,缺少了对于世界的主人意识。
中国青年报:拿“中国画”来说,它局限在哪?
杨佴旻:这种绘画本身是没有局限的,但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叫它“中国画”?油画为什么不叫“法国画”?
10年前人们对此还有争议,争议这个名字对它走向世界会不会有局限。这几年人们已经不争这些了,觉得就应该强调中国元素,这其实是很可怕的一种趋势——我们的经济是完全放开了,文化、思想却越来越收;经济上越世界化越好,文化上却越“原来”越好。但一个社会,政治,经济,文化是不可分的,我们这儿往往把它分开了。
中国青年报:国外是怎么处理传统和现代的关系的?
杨佴旻:就拿日本来说,这个国家很有意思,他们对于传统是很崇敬的,比如对于汉字的坚守。日本的教学大纲里就要求,小学生一定要掌握3000个汉字。但他们的传统和现代是完全分开的,敬仰传统就是不破坏传统。
一种文化、文字、技能发展到一定阶段,使命就已经完成了。传统之所以是传统,意味着从过去走过来,但终究是要终结的。没有一种东西是不会终结的,都会有一种新的东西去取代它、替代它。
中国青年报:水墨画是不是也是一种传统?
杨佴旻:它是传统,但现在还看不到终结。它正处于一个从传统里焕发出活力的时期。
但现在的中国画,跟10年前比是在走回头路。那会儿人们还提倡创新。深圳当时举办了一个水墨画双年展,主题是“水墨画的现代和当代”。策展人觉得,水墨画是从农耕社会、传统形式里走过来的,表现的都是农耕社会的山、水、人。他们就提出一种概念:“都市水墨”。不管谁来参加这个展览,都必须画都市。
中国青年报:为什么一定要画都市?山水人物难道不也属于现在的中国?
杨佴旻:当时那个展览,看作品确实感觉有些奇怪。传统水墨应该有的东西没有了,又不够现代。尽管从技法的角度还很不成熟,但在那个时候确实引导了水墨画的走向。
中国青年报:对于中国画来说,到底该怎么看待传统?
杨佴旻:艺术还是要更多地考虑当下。“笔墨当随时代”这句话已经说了上百年。第一个提出这句话的人,其实是在呐喊。但至今又有几个人能做到?[NextPage]
你看现在那些画展,很多都是跟时代脱节的。我的一个朋友,也是一个画院的院长,曾很愤怒地拿出一份报纸来,上面印着一个全国山水画大展的作品,两个版面印着好几十张画。他说“你看,有区别吗?”我一看,那么多画,山水、技术、表现形式,几乎都是一样。这些现代人画的山水,和清朝人、明朝人画的山水,根本没什么区别。这绝对是一种懒惰。看似是尊重传统,其实是不负责任,是偷懒、没有责任心的表现。你一再重复着前人的东西,不觉得愧对祖宗吗?
中国青年报:很多人也未必是主观想偷懒吧,是什么造成了这种情况?
杨佴旻:这是一个大环境的问题。人们的审美、欣赏习惯本身是有惰性和惯性的。旧的东西一般都有固定的收藏群、固定的市场。新的东西未必能立刻被接受。很多人就会觉得:既然这样也能生活得很好,为什么要创新呢?创新变得没有意义,谁愿意费那劲儿搞创新?
但在欧美、日本,即使是一个三流画家,没多少人去看他的作品,也依然是要创新的,这一点就值得敬重。他穷其一生也要找出有自己感觉的东西来,不愿停留在前人的大树底下。中国就不是这个样子。即使是有很大名气的人,也还是甘于在某个传统大师的大树底下。这样的人在国外是绝对没有饭吃的。
中国青年报:我们面对古代先贤确实会有“高山仰止”的感觉,不会想去超越他,这也很正常吧。
杨佴旻:传统是不可超越的,我们只有创新。一个书法家就曾跟我说,现在谁也超越不了王羲之的《兰亭序》。你要说某个书法家穷其一生超越了兰亭序,这个人一定是在说胡话。还有京剧,你要说谁唱得比梅兰芳好,也会被当做玩笑。这些都已经是经典了,是不可超越的了。你只有另辟蹊径,创造出新的东西来。
你要想很好地保护传统,就要把传统和现实分开。有的人把分开等同于割裂,这也是不对的。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动它,可以用虔诚的心恭恭敬敬地面对,但我们要发展我们自己的。你硬要把传统拉进我们的现代生活,这对传统本身就是一种破坏,同时也是对现代艺术的桎梏。
中国青年报:您在作画时,是怎么处理传统和现代的关系?会不会摆脱了传统的镣铐,又要面临西方技术的束缚?
杨佴旻:之前有人评价我的画:西方人觉得很东方,中国人觉得很西方。其实我倒不是那么认为。我觉得,不要再考虑这是西方的还是东方的,只要考虑这是否适合我们就行了。我们在使用科学技术的时候,从来不会去想这是西方的还是东方的,为什么文化艺术就特别在意这些?
这种在意就是镣铐。在我这儿,我觉得不应该分什么西方东方、传统现代,我作为一个画家,就只考虑我使用的办法、材料能不能充分表达出一个土生土长中国人的画面感受,能不能随着这个时代。
中国青年报:那您为什么一再强调用于作画的是传统工具和材料?
杨佴旻:我用这种材料,是因为实践结果告诉我,只有这种材料才能画出这样的画来。在宣纸上用国画色和水彩颜料,画出的画面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这也是我所说的“一方水土一方艺术”。我也曾尝试用美国的水彩,在中国的宣纸上着色,但结果发现不行。那种材料画水彩可以,用在宣纸上就不是那么回事,我想要的达不到。那些排笔、刷子,也没有我们那种圆头毛笔的温润、含蓄的感觉,这就是传统。
当然,工具只是一方面,关键还是人。我们都是从传统走过来的。我们在血液里、灵魂深处和传统是割不断的。传统水墨画的诗情、感觉,都是从传统里走过来的,这是中国的。
(编辑:邵钰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