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本海默》是诺兰的第12部长故事片，从《记忆碎片》的极端倒叙确认自己的叙事风格，到《黑暗骑士》系列开创了后超级英雄时代，在《盗梦空间》的现实与梦境之间构筑起平行时空的概念，又借《星际穿越》实现了对话高维空间的太空漫游。入行25年的诺兰，以接近30小时的作品总时长，坐拥全球近60亿美元电影票房，11座奥斯卡金像奖和36项奥斯卡提名， 8部作品进入IMDb TOP250，成为该榜单中入围作品最多的导演，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构建起自己的光影帝国。北美公映一个月后，《奥本海默》的IMDb评分已达8.6，票房超过7.7亿美元，跻身诺兰口碑加票房表现最好的作品之一。

  “不可思议的自由”

  “作者性”在诺兰身上仿佛是一种有趣的悖论。很多时候，似乎不是诺兰被“作者性”所定义，而是“作者性”被诺兰重新定义了。“作者性”的传统气质是曲高和寡，为了捍卫创作者心目中的个人色彩和艺术自由，不自觉地带上了与市场、与观众的疏离、对抗和一些固执的坚持。而诺兰的“作者性”却是“我为观众拍电影”。诺兰不止一次在采访中表示“我对制作一部几乎只有自己才能欣赏的孤独的电影没有兴趣”。而凭借这样的创作观和累计近60亿美元的全球电影票房，诺兰在好莱坞电影工业的生产线上率先实现了“创作自由”。成为了那个体系内“少数可以带着自己的原创剧本概念走进电影公司的导演”，并用一次又一次成功征服市场、观众、资本和影史的战绩，续写着这份“不可思议的自由”。

  “奥本海默是一个在雨滴间舞蹈的人。”诺兰这样告诉他为自己选择的“奥本海默”——演员基里安·墨菲。“他是一个参与并推动了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改变的人”，“一个穿过爱因斯坦打开的大门，彻底改变了我们思考现实的方式的人。”诺兰无法不为奥本海默身上承担的使命和宿命着迷，“历史选中了他，奥本海默必须成为取火者”。诺兰读完了奥本海默的普利策获奖传记《美国普罗米修斯》，并从格雷厄姆·斯威夫特的长篇小说《水之乡》、艾伦·帕克的电影《天使心》等作品中获得美学灵感。他想让人们离奥本海默更近，近到能触碰他的呼吸与噩梦，能切实地体会他身上的背负与伤痛，一同去经历那些不可思议的历史时刻和不可调和的道德困境。于是史无前例地完成了使用第一人称来写《奥本海默》的剧本这一非常“诺兰”的挑战。主演马特·达蒙在采访时解释道：“剧本上不会写‘奥本海默走过房间’，而是‘我走过房间’，一个绝对的奥本海默视角。”基里安·墨菲在酒店房间读完剧本，独自震惊了好一会儿，他说：“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剧本，它太特别了，但这是我读过的最好的剧本。”

  不确定性与诗意

  诺兰的“作者符号”一直以来为人称道的是，其同时具备对于未知和两难、疼痛与对抗主题深深着迷的古希腊诗人气质，以及对叙事技巧运用、叙事模型把握敏感而又娴熟的数学家天赋。他冷静、锐利，具备将那些极端抽象的命题具象化的惊人能力，并将它们（无论何种题材）都上升到一种宏大的悲悯的高度，来表达对这个世界的理解。

  在诺兰那里，情感与价值观是可以被精密计算并准确表达的，他常常将两种对立的价值观清晰地赋予敌我双方，形成一种黑暗与光明般的强烈冲突，如同《致命魔术》中的贝尔和休·杰克曼；《蝙蝠侠：黑暗骑士》中的蝙蝠侠与小丑；《星际穿越》中的马修·麦康纳和迈克尔·凯恩……他们之间的对抗，就是诺兰作品本身想要表达的价值观的对抗。而《奥本海默》却第一次打破了这种很“诺兰”的叙事习惯。

  观众不难发现，虽然还是挣扎与对抗的戏剧核心，但这一次，影片中较为明确的反派——小罗伯特·唐尼饰演的施特劳斯所代表的政客，并不足以作为与奥本海默精神力量相当的价值载体与之对抗，这种失衡感让观众反思和质疑奥本海默真正的“敌人”究竟是谁。但观众很快又会发现，影片中的奥本海默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敌人”，他与家人、情人、同事、政府之间都处于一种不尽稳定的道德焦虑之中。他感情状况的不确定性、对原子弹研发的犹豫不决、对社会运动的关注与不安都有着并行的意义。他们构成一组组矛盾，深入人物的内心，也拼贴出一幅更大的时代图景。

  这一次，电影剧情的功能性和功利性被狠狠削弱了，取而代之的是没有稳定结构和明确走向的陌生感，这种不确定性，如同一种逻辑上的诗意。剧情成为叙事的外壳，影片放弃了追求一个明确的结果，转而尊重这一系列的不确定性。这在诺兰以往的作品中是不曾出现过的，可以说这一改变是巨大的，也是影片的价值所在。

  最后，观众们会发现，甚至连奥本海默本人都不是重点。当我们抬起头，将视线从个人的精神困境转向人类文明的困境，就会发现，时代才是影片的真正主角，那个令奥本海默和一众科学家不安而又兴奋的时代。在原子弹爆炸的刺眼光线和声话对位的极端沉默中，观众们听到了来自奥本海默们心底的轰鸣。沉默，震耳欲聋。他们所热爱和创造的，最终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控制，世界则是永远的不同了。爱因斯坦帽子被风吹走，奥本海默发表演讲时那些震耳欲聋的脚步声，就如同时代前进的步伐，冷酷迅速、气势汹汹，不再回头。

  给全世界影迷的礼物

  《奥本海默》的震撼效果是诺兰带给全世界影迷的礼物。众所周知诺兰是个技术流，从拥有那台超8摄影机开始，他就知道他想要拍电影，导演对他来说是最理想的工作。诺兰对胶片的着迷天下皆知，甚至连“钱包里都装着胶片”。诺兰说过：“IMAX胶片就是黄金标准，任何其他技术都难以望其项背。”诺兰在《星际穿越》《敦刻尔克》《信条》等影片中都采用IMAX胶片摄影机进行拍摄。拍摄画面理论分辨率达18K，这正是诺兰追求的可以模拟人眼视效的分辨率。虽然胶片在经过后期扫描后清晰度会降低，但尽管如此，最终呈现出的影像效果仍然足够精美细腻。《奥本海默》的绝大部分镜头同样使用IMAX胶片摄影机拍摄，只不过这一次，柯达的光学胶片部又收到了诺兰发来的“战书”——70mm黑白胶片。因为黑白胶片对曝光的要求更为细腻，因此这也是有史以来黑白摄影的最大突破，“这是一种我们一测试就爱上的格式。”诺兰这样说。

  诺兰钟爱的实拍也在《奥本海默》中继续实践。他实景搭建了曼哈顿计划的试验场洛斯阿拉莫斯，并在没有特效辅助下，呈现出核弹试爆的主要画面。整部影片的剪辑版胶片总长达到了11英里，总重600磅。最终我们在银幕上看到……雨滴在水面泛起涟漪，原子在脑海中激烈爆炸，小提琴声时而优美时而骇人，奥本海默一步步走近自己的命运，沉默震耳欲聋，悬念被保留到最后。或许对于影迷来说选择更高规格IMAX影厅观影，也是对创作者美学追求的一种回应。

  （作者系中国电影博物馆副研究员）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