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期间,我在天津大剧院看了《伐木》在中国的首场演出。起初,我对这部戏剧的内容可谓一无所知。我之所以去看这部戏,和我的生活经验有些关系。我是一个有着大树情结的人,而我老家的很多树现在都没有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村前的山上尚有老虎出没,后来因为搞建设,大树被一车车、一船船运走了。前些年,村子周围的古树也差不多被盗卖个精光。曾经山清水秀的村落,真落了个一穷二白。因为这些未了的心结与伤痛,我想知道陆帕将在他的戏剧中如何谈论“伐木”——这是一个让我痛失家园的词汇。
我原以为五个小时的戏剧,会让我在剧场里小睡片刻。不瞒读者,剧场、影院是我的摇篮。只要是觉得乏味,即使是恐怖片我也会悄然睡去。同样,即使是名动天下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也让我睡了好一会儿。记得当时那只老虎正忙着从船头蹦到船尾,水花四溅。小船晃着晃着,就把我给晃睡着了。导演你有什么话就说嘛,何必折腾老虎那么久?谁不知道那是特技?人到中年,那些光影上的刺激和声效上的大惊小怪对我起不到什么作用了。
显然,我对词语及其蕴藏的内涵更感兴趣一些。
陆帕没有让我失望。当演员们落座在客厅,开始交谈时,它首先让我想起了电影《这个男人来自地球》。后者也是几个人坐在一起聊天,而且聊了整整一部电影。那是一部杰作,有着奇异的世界观。
当晚我没在剧场入睡有两个重要原因:一是《伐木》的对白精彩,我坐在黑暗中不时在纸上记下他们的言语,尤其是独白。“我想要的东西在我的王国里找不到”,“童年从来没有结束过”,“那些对上级总是随叫随到的人才是永远的艺术家”。独白是戏剧的灵魂。如陆帕所说的,人应该用独白的方式去解决人的心理问题,而对白无法表达人类真正想表达的东西。
二是这部戏剧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我所处的时代,以及我时常面对的知识分子群体。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一群人坐在一起,甚至称兄道弟,却不是一个价值共同体,更不会为共同的价值去努力。他们唯一能够达成共识的是今晚的这条鲈鱼好不好吃,或者主人怎么还不把鲈鱼端上来?
漫长的五个小时,走出剧场已是凌晨。当时我在想,如果该戏缩减到两三个小时,会不会更好些。很快我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正如我所经历的生活,这种拖沓冗长是必须的,而且恰到好处。一来,从头看到尾,我像是刚参加完一场分崩离析的聚会,大家不欢而散。而且,这是生活的常态,很有现场感。二来,正因为它是沉闷的,所以那些针对艺术家们及文艺政策的批评的独白才显得那么清脆,却又无力。我想起台下观众不断送上的掌声。恰恰是这些掌声,反映了这个时代的问题。
我没有来得及细细梳理有关这部戏剧的内容,我在剧中找到了一些共鸣是显而易见的。我所见证的知识分子群体,和陆帕戏中批评的艺术家群体是否有着相同的装腔作势和死气沉沉?乔安娜自杀了,她的朋友们去给她送葬。然而,正如其中一位送葬者所感叹的:每个人心中长草,却假装至亲,假装彼此了解。更荒诞的是,当艺术家们丢掉了理想,毁坏了艺术,那么这场送葬的本质就是“活死人”给“死死人”送葬。
每一棵树都在孤零零地死去,而倒下的森林却是那么完整无缺。这大概就是《伐木》的主题吧。当然,事情或许并非那么糟糕。譬如《伐木》一剧本身便是很吊诡的存在——它谈论的是森林里的树被一棵棵砍掉了,而它却活得像一棵挺拔的树。毕竟,这世上并非只有砍树的人(woodcutters),还有许多人在努力栽树,还有许多树在努力生长。
(编辑:刘颖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