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她早已厌倦了别人在她面前兴致勃勃地谈论那段台词:“有好多次我都想要放弃了,但是他在我心里留下了疼痛的感觉。一想到它会永远在那儿隐隐作痛,一想到以后我看待一切的目光都会因为那一点疼痛而变得黯淡,我就怕了。爱他,是我做过的,最好的事情。”出自《恋爱的犀牛》,1999年,QQ尚未普及大江南北,不然,这出自她的成名作里,有太多句子,可以拯救人们的签名档。
我记得那是2001年,我的朋友考上大学到了北京,某个周末她去剧场看了《恋爱的犀牛》,然后她就兴奋地写了一封信给我——没错,那时候我在家乡的高中校园里还总能收到手写的贴邮票的信件,那女孩把那段台词原封不动的抄给我看,说:送给你,我听到这个第一个就想到你,因为你谈起恋爱来,就是这样的。
好吧,我那时是廖一梅的粉丝,所以当我坐在她对面的时候,那感觉,的确和过去的每次专访都不同些。1999年毕竟已经遥远——我是说,对于一个创作者而言,十五六年的时间,无论是她的审美或者对世界的理解,都已足够沧海桑田。2010年,《柔软》在保利剧院首演,那是她最近的一次戏剧创作。故事关于一个想变成女人的男孩,和一个严肃悲观名声不好的女医生,关于“男人”和“女人”这两个性别之间永恒的纠葛和追问。
“我从来不允许自己胆怯。”她看着我认真地说。
她认为自己在少女时代是个“普通的小孩”,从没有想过以写作为生的念头。参加中戏的考试是因为听说了班里某个不大熟的同学在准备,并且中戏的考试不考数学——做梦也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哪能不去试试。“我就是喜欢写日记,一本接一本地写。”她说,因为她想弄明白自己,“比方说,我得弄清楚一件事我最开始是怎么想的,后来又是怎么想的,最终为什么又那么想了。就是这种对自己的无止境地探索——”她说过的,“胆怯”在她心里是一件不被允许的事情,所以,意识深处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也许阴暗的地方,每一个无法示人的念头,都必须强迫自己去面对,“我对自己很严厉,我希望我没有漏过任何隐秘的动机,一定要挖出来那些最深的情绪——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面对的。”她微笑,“你要是连知道都不知道,那该多可笑?”
如果真的手下不留情,“追问”是很容易变成“拷问”的,这便是她作品里表现力的源头,至少,是源头之一。一把钻头朝着自己的灵魂凿进去,灵魂是不会流血的,只要你神情淡然,就没有人能看见那个创面。那个她一手凿出来的洞里至少流淌出来了那些文字,“追索自我”这件事,即是没有结果,也记录下来了沿途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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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的男女主角会有如下对白:
女医生:你会说当然。但是作为一个医生,要在心里认同这个不是件容易的事。我见了太多的死亡,你注意到么?现在已经很少人死在家里,他们多数都死在医院的急救室里,被切开气管,插上管子,心脏电击,临死的时刻人非常无力,没人问他们是否希望平静的死去。医生为了让人多活有限的几天,甚至几小时,做许多无谓的抢救,那是通常的做法,没人管你愿意不愿意。死其实没什么,每个人都要死,但不该死得太难看、太痛苦。医生对抗的是疾病,不是死亡,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是我们每个人出生的必要条件。我都做过,切气管,一次次的电击,心脏按摩术,大家都鼓励那些锲而不舍的病人和医生,可我觉得应该做的是躺在床上等死。安详的,平静的,有尊严的。
年轻人:我也希望能那样死去,最好是死在爱人的怀里。
女医生:你满脑子的烂漫想法,你会呕吐在你爱人身上,你腐烂的内脏散发的臭气会把他熏晕过去。
年轻人:哈哈,你那么美,不该这么尖刻。
女医生:你像所有男人一样肤浅,希望你变成女人以后能好一点。
年轻人:你真让我吃惊,知道么?我从来没想到一个被称为荡妇的人会有一张这么严肃的脸。
女医生(眯起眼睛):是的,我是个一本正经的荡妇。
年轻人:我简直能想象出你那个样子......他们说你和靳医生在手术室乱搞,被几个护士撞了个正着,你当时衣冠极度不整,但脸上毫无惊慌之色,很严肃地对闯入者说:请把门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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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那段,选自《柔软》。它公演的时候正逢《文艺风赏》在筹备创刊,我曾经无比希望能够刊登《柔软》剧本,可惜当时它还在巡演,版权问题,没能成真——因为自那时起,我便热切地希望我的读者们,即使不是每个人都有去小剧场看话剧的机会,也都能知道它。
在我眼里,它有中国制造的文学或艺术作品里最为稀缺的东西:纤毫毕现地尊重个体的挣扎,平等地看待每一种痛苦而不刻意制造“痛苦”与“痛苦”之间那种不高明的等级差别,通过“性别”这个原始的话题,能走多深就走多深,追问生死,追问情欲,追问自身深藏的卑微与脆弱。在“情怀”这个词已经被用成贬义词的五年后,《柔软》的执着更显出它的意义。
“其实我是一个害怕跟人交流的人,我真的不会聊天儿。”她的深情已经流露出一点为难,“人生里总是需要出口的吧,情绪也好,能量也好,都在身体里游走,总得有个释放的渠道。很多女人释放的渠道都是跟闺蜜聊天,那种女人间的相互倾诉——我就觉得这很可笑,我不行,我不想听别人的秘密,也不想让别人知道我的事情。可能我唯一的出口就是写作了......”
她曾经很认真地观察别人是怎么聊天的,两个人见面了,坐下,一个要问另一个:怎么来的?路上好走么,堵不堵车......她用一个近乎大惊失色的表情说:“这不全是废话吗?”可是好像“生活”里“废话”永远必不可少,于是她便学习着,像所有人一样说废话——不,是寒暄。
她端起我们面前的茶壶,已经喝完,她要重新沏,她有一套非常精巧的茶具,我正在犹豫着要不要说这套茶具好看——因为这也是有可能给她带来负担的“寒暄”,她自己说:“你知道吗?用这套东西完整地沏茶,每个步骤,是我专门跟人学的——因为那天有朋友要来,我在前一天去学会了整套程序......以前我眼里根本看不见类似沏茶这样的小事,我觉得它完全是浪费时间有什么意思,过去人真的过分激烈,现在改变了挺多的——应该是开始学着跟生活和解,跟它相互抚摸一下......曾经我对日常生活真的一点兴趣都没有。”
也许是因为,现在的她终于理解,无论怎么度过这一生,无论这一生是激昂地活着还是“浪费时间”地活着,归根到底,都差不多。
这种发现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是好事,可是对于一个还必须生活里打滚的来说,太不愉快了。
(编辑:王日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