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世家子弟唱戏者不少,但名门之后第三代仍传续香火者却寥寥。顶着祖父辈以及父辈的光环,他们唱得好往往被说成“遗传基因强大”,如若唱得不好,则成了“一辈不如一辈”的笑柄。顶着光环和包袱,这些梨园新秀想些什么、过得如何、干得怎样?《文化·北京》今起推出“名门之后话梨园”栏,为您一一盘点。
千生万旦一净难求,用北京京剧院“出镜率”最高的花脸演员来形容80后的方旭并不为过。作为人品、艺德皆为人称道的裘派花脸名家方荣翔之孙,爷爷去世时年仅5岁的方旭自称10岁才误打误撞进了梨园行,却从30岁后开始爆发——去年底,他同时有《大唐贵妃》、《党的女儿》以及《寻梦·承泽》等多部戏的排练演出重叠,一天十几个小时不停歇;春节期间,他一口气亮相北京电视台春晚、央视戏曲春晚、央视元宵晚会三台重量级晚会;
今年,除了《党的女儿》、《狼牙山五壮士》、《李大钊》三部现代戏的排练演出,他还将于5月19日至21日一连三天登台,举办裘派专场。在抱怨已成常态的今天,他却打心眼儿里觉得自己目前是“家庭幸福、事业红火”,被同事调侃“公然拉仇恨”,传递出的却是他一贯的心正、范儿正。
这行儿练出来太难了,可搁回去太容易了
去年底,方旭接到湖南卫视的电话,说想请他聊聊京剧,结果聊着聊着话题就被扯到了目前已经跨界的好友裘继戎。针对目前裘继戎15万元一场出场费的传言,面对镜头,方旭说,“如果用钱来衡量艺术,是对我们这些仍然坚守的人的一种亵渎。别看我在台上演的都是程式,但在镜头前我挺松弛的,也有电视剧的邀约,但都拒绝了。原因就是京剧的功一天都不能扔,哪怕是丢一天,上台就难看。我们的武戏演员更是如此,他们要想出去跑组,在剧组当个替身,一天的收入也远远超过舞台,可是大家没有走。天天一身臭汗练功跑圆场,我们剧院的排练场基本不够用,常常是一块台毯上好几个人,因为有太多演员每天坚持练功。即便是已经功成名就的,看着人家杜镇杰、李宏图老师都坚持每天吊嗓、踢腿,我们有什么资本偷懒?要知道这行儿练出来太难了,可搁回去太容易了。但现在,一打开电视,满眼都是‘干哈’、‘咋地了’这种咋咋呼呼的小品式表演,而我们演一场戏200块,特别是武戏演员,一旦摔伤了,意味着艺术生命就结束了。”
听说方旭要办专场,唐国强、杨立新、六小龄童等人都以各种方式来为他助阵。六小龄童说,“你一定要坚持,你要是也出去干别的,我们以后可就不帮你了。”采访中,方旭接到朋友打来的电话,说有一个酒的品牌想请他代言。他不但没有欣喜,更反问道,“请我代言,人家还不赔了。”一句话,委婉地谢绝了。
武戏繁难,《奇袭白虎团》如今已难现舞台
《铡判官·探阴山》是方荣翔生前最喜欢的戏,此次专场中,方旭就将演出《探阴山》。“这出戏裘(盛戎)先生在1959年演出后就因题材涉及鬼神而被禁演了,‘文革’后很长一段时间仍旧没有开禁。1985年爷爷做了开胸手术,当时是从美国请来曾经给里根总统做过手术的纳尔逊医生为他做的。由于当时国内医疗条件有限,术后爷爷在床上躺了47天,甚至得了褥疮。可即便这样,他也没闲着,将当年裘先生这出戏的录音整理在了小卡片上。1987年,爷爷在民族宫大剧院的演出异常火爆,甚至有观众凌晨4点就去排队买票。爷爷为这出戏投入了太多,为丰富舞台画面加了声光电,换场时不拉幕,用音乐衔接,还为阴间的戏编排了与阳间相反的曲牌,就连在阴间时包拯头上的月牙都是与阳间相反的。但两年后爷爷就去世了,这出戏也没再演出。直到2007年,我师父(孟广禄)才恢复。”
虽然当年方荣翔演的是《奇袭白虎团》中的二号人物王团长,但其实那出戏是他编创的。遗憾的是却不似其他红色经典,多年来未有演出。方旭称,“《奇袭白虎团》是当年八个样板戏中武戏最繁难的,展现侦查排的群戏要求剧团的武戏力量非常强,而现在已经很难做到了。另外剧中一号人物也是如今难得一见的文武老生,再排的难度很大。”
花脸唱的不是戏,唱的是血,
我11岁学戏后就不知冰淇淋是什么滋味了
花脸行当大戏不多,基本是辅助老生、旦角儿,方旭说,“裘先生当年挑班后才发现其实花脸的剧目不够丰富,直到排《杜鹃山》,才有了花脸挑梁唱一出的雄心。但最终那出戏还是变成了旦角戏,这也成了裘先生心中的痛。可即便这样,康万生大爷曾经说‘我们唱的不是戏,唱的是血。’花脸的行腔要挺拔强劲,一出戏下来,我们甚至能把板带唱断。我11岁学戏后,就不知道冰淇淋是什么滋味了,真是吃不敢吃、喝不敢喝。唱段活儿、唱晚会当然容易,但演大戏就完全不同了。这真是一个挺狠、挺残酷的职业。”
每次出国演出,方旭从不逛景,一天没演完,他一定待在房间吊嗓、练唱段,80后的贪玩儿在他身上丝毫寻不见,“即便是活儿不重,也得给人家唱好了。唱不好,丢的是爷爷的脸。”直到现在,即便是成了剧院的“青年领军”,方旭仍旧被人称作是方荣翔的孙子,“这样的光环有时的确会让人另眼相看,包括我八九岁时什么都没学过,仅凭一段《铡美案》就得了业余比赛一等奖,后来考国戏附中也是凭这段,我知道那都是老师们抬爱。可一旦唱不好,别人就会说,家里有本儿,不务正业。其实压根儿没本儿,唯一的本儿就是爷爷当年积攒下的好口碑。”
我对外面的花花世界没兴趣
在方旭的记忆中,爷爷是个非常内敛的人,“他太稳了,从不得意忘形,也不会掉脸子,没有角儿的架子。即便是掏大粪的,他都会主动去握手。身上也没有老戏班的习气,而有着一种书卷气。甚至跟我妈讲话还用‘您’,从不多说话,但却细心到会在门上贴‘我徒弟晚上有戏,请大家说话小点声’。我师父告诉我,爷爷刚做完手术,听说他来了,坚持要在病床上给他说戏,我师父是含着眼泪听他说完了一出戏。爷爷说,广禄大老远来不容易,争取这几天给他说完两出。”
因历史原因留在山东多年,几次有机会回北京,方荣翔都没有走,“爷爷说,京剧不能只局限于京津沪,我这一走,一个剧团就垮了。”方旭至今记得在山东时,他家住的那条街上,云集着老舍、李苦禅等文化名人,“那时大家走动很多,爷爷或是找苦老画画,或是找胡絜青先生题字。他与欧阳中石先生关系也是极好,有一年,中石先生要票一出戏,请我爷爷来演司马懿。为了给他节省费用,我爷爷自己带着盔头,坐了一夜火车到了中石先生家。可没想到,到后才知道演出取消了,中石先生忘了通知我爷爷。但爷爷说不碍事,自己又坐火车回去了。”如今,方旭也对书法多有偏好,平日里,他就是剧院、家、剧场,并无更多去处。在家则是看碑帖、品茶、写字、养鱼,提前过着养老一般的生活。他说,“我对外面的花花世界没兴趣,接受新事物也特笨。”
京剧是流派的艺术,
但这些年又被流派给困锁住了
就如同爷爷当年独自扛起了裘派传承的大旗,10岁那年方旭背负着家族式的希望只身赴京,到现在他都记得那趟进京火车的车次是2598。一个零基础的孩子从压腿开始学起,“如果爷爷在,估计不会让我学这个,我是误打误撞入了这行。但裘先生是30多岁找到了声腔中的装饰音,从而让花脸超越了100年。我不着急,也不怕被人笑话、被人指摘。我们虽然没有娱乐明星影响力大,但明星们都很尊重我们,这是唯一让我欣慰的。”
眼下,裘派戏方旭已经基本演尽,心心念念的是两出袁(世海)派戏——《李逵探母》和《九江口》。“以前我更多的是用声腔来表现人物,而袁世海先生更多的是靠表演。原来我特封闭,但自从任鸣院长邀请我去看过几出人艺的戏后,我对京剧表演有了新的解释。样板戏后,京剧人亦步亦趋,传统基础不够,创新意识不强。我演了大概10出新编戏,自认为没有突破。京剧是流派的艺术,但这些年又被流派给困锁住了——继承老师不是继承老师的艺术条件,比如手该摆哪儿,而应继承的是老师的艺术思维。很多年,我们的眼界太窄了。”
(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