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的完全不是艺术家的技巧和艺术的表达,而是普通人和他们的生活。台上的他们,毫不精英,毫不表演,因为每个人的肉体都记载了他的一生,所有活过的痕迹都烙在了肉体上,肉体记录下了岁月的侵蚀,它同样也会不屈不挠地表达。
《精彩必将继续》,与其说是舞蹈作品,不如说是行为艺术;与其说是行为艺术,不如说是生活的横切面。
这部由法国编舞家杰罗姆·贝尔编舞,创作于2001年,曾获纽约舞蹈戏剧最高荣誉贝西奖的当代舞蹈作品,其北京版于6月11日至12日首次出现在舞台上。在90分钟的时长里,DJ播放着来自约翰·列侬、莱昂纳尔·里奇等过去三十年的欧美流行歌曲, 21位专业和非专业舞者跟随着音乐起舞,或者说动作。
第一首歌放完后,场内仍然一片漆黑;第二首歌响起,光线慢慢有点亮了,模模糊糊能看见空的舞台;第三首歌响起,仍然是空的舞台,难道,就像那首著名的《4分33秒》那样——约翰·凯奇在舞台上掀开琴盖,然后一动不动坐了4分33秒,然后,然后这支音乐的演奏就结束了!美国最著名的实验音乐作曲家、深受杜尚影响的凯奇,藉此告诉观众,一切都是音乐,最重要的不是演奏,而是聆听。难道,今晚上演的是一部类似的观念艺术作品吗?
终于,在第三首歌《Come Together》快要结束的时候,他们上场了,就像从一条城乡接合部的巷子直接迈腿就上了舞台,简直任何一场联谊活动的演员都要比他们整齐得多,容貌太过平常,衣着也松松垮垮,佝偻着背的大爷、坐轮椅的大妈、性别不易辨别的青年,可是每个人都神情专注、认真,投入地扭、甩、踢,用胳膊、腿、腰甚至头发、舌头,动作奇形怪状,好像根本没有想把动作做得漂亮些。
音乐转到了一首节奏感很强的摇滚,连轮椅上的大妈都剧烈地前后倾倒她肥胖的身体,更将轮椅推得转起圈来,每个人都在最热烈地发泄,剧场被煽动得可以点起火来。《Ballerina Girl》音乐响起,男演员退下,场上只剩下两个人,一位身材缺少曲线的女孩做了领舞。这同样是一支并不给人带来美感的舞蹈,可是,慢慢地,有许多联想发生了——这种联想在观看一流的职业舞者时并不会产生——我看见了一个个平庸的身体,和她们对轻盈、优美的追求。即使每天走在芸芸众生的街头,我似乎已好久没有关注陌生人了,但此刻我看见了,并且可以看得很深,看到一个个不屈挣扎的灵魂。
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当那个长相普通,甚至有点丑的音乐DJ突然走向舞台,一个人起舞,又突然走向音控台,调大了音量,将光线调到定点光,在那束孤独的光下孤独地起舞,我看到了在人生道路上踽踽独行的一个人,以及,每个人。
如果说开演的前10分钟我在揣测着这是一部现代主义还是后现代主义作品,或者说它是现代艺术还是当代艺术的话,那么此时,我已全然放弃了这种分析的努力,因为我已完全沉浸其中。《Into My Arms》在这种场域下就是十足的催泪曲,不知人物组合是导演刻意安排还是随意为之,女的和男的,女的和女的,老的和少的,两两的,长时间的,拥抱,我们想象的相拥相依的温暖美好世界,舞者们替我们实现了。
音乐一首接一首地响起,我的目光越来越避开了专业舞者,避开了年轻娇好的身段,追随着轮椅大妈、佝偻老人、白胡须邋遢男,他们的舞姿绝不优美,但在和专业舞者、年轻人同处的舞台上,他们没有畏缩和闪躲,他们自信的光芒照亮了台下不自信的我,总是觉得自己不够好、不够优秀的那个我,他们让我看到了自身的胆怯,我还有什么理由不能接受不完美的自己呢?
《精彩必将继续》,最精彩的是舞者,他们是导演专程来北京,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向社会招募后从200多个报名者中选拔出来的,他们中有专业舞者,还有街头卖艺大爷、广场舞大妈、临时工、发型师、残疾人、学生。该剧导演说,非专业的舞者就是在演他自己,他不需要演别人;当观众看到他们跳舞的时候,反而更能产生共鸣,更能理解到其中的感受。真的,与观看专业舞团迥异,我看到的完全不是艺术家的技巧和艺术的表达,而是普通人和他们的生活。台上的他们,毫不精英,毫不表演,因为每个人的肉体都记载了他的一生,所有活过的痕迹都烙在了肉体上,肉体记录下了岁月的侵蚀,它同样也会不屈不挠地表达。
导演杰罗姆还说,在舞者和观众之间存在着镜子效应,通过怀旧经典歌曲唤起舞者与观众共同的记忆,使得二者最终融为一体。但事实上,《精彩必将继续》中所运用的上个世纪的欧美流行歌曲,对于中国的舞者和观众来说,并非那么耳熟能详,所以,起码对我来说,我并不是被歌曲唤起记忆,而是舞台上每个真实的身体以及背后的生命经历,打动了我。
体验艺术,其实就是体验自我。好的艺术作品,不仅是演员经历了体验,也不仅是观众体验了他们的体验,并且,观众通过观看也完成了自身的体验。20世纪最重要的艺术家博伊斯曾言,“人人都是艺术家”,我想,《精彩必将继续》是支持这一论点的绝好案例。
供图/蓬蒿剧场
(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