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喜剧因错得喜，身份错，说话错，反应错，结果错，台上错得越离谱，台下观众越开心。莎士比亚 “学徒时期”的《维罗纳二绅士》和“成熟期”的《终成眷属》，剧末男女主人公终于走到一起，但绅士干尽了下作的事情，淑女靠骗床（趁黑冒名顶替另一女子与男主人公上床）奉子成婚，这样的夫妻，不知现在的男男女女作何感想，这样的戏一上台，是引来欢笑还是嘘骂，恐怕得看编剧导演怎么玩莎士比亚了。
先说《维罗纳二绅士》。瓦伦丁（与“情人节”同一个词）与普罗特斯亲如兄弟，前者远行米兰，追求功名与爱情，在那里遇上了美女西尔维娅。普罗特斯原本因深恋朱莉娅而留在维罗纳，却架不住父亲连劝带逼，也去了米兰。临别时对女友信誓旦旦，说一定按她的要求时时叹息，天天思念。可是到了米兰，一见西尔维娅，立刻背弃友情爱情（就一见钟情、断弃前爱而言，后来的罗密欧也做过同样的事情），先是不惜出卖朋友，向公爵告密瓦伦丁与西尔维娅的私奔计划，逼走了浑然不知情的对手，接着不顾姑娘的严词拒绝，以病态的顽固强势求爱，甚至差一点就对她造成实际的人身侵害。逃亡林间的瓦伦丁幸遇侠盗，仅一面之交便被推为帮主，后来喽啰们截到了迷路林间的西尔维娅，要径直送给他做压寨夫人。可演到最后，普罗特斯撞见了昔日朋友，剧情竟然发生秒转，区区五行台词的忏悔，观众还没回过神来，加害人竟然得到了事主的宽恕，瓦伦丁与他友情重续，西尔维娅原谅了他的邪念之举，连被他抛弃的前女友也前嫌尽释。今天的观众看到这里，心里难免纳闷：喜从何来？学徒小莎是不是弄错了？
再看《终成眷属》，问题就更大了。女主人公海伦娜地位卑微，但美丽乖巧，被伯爵夫人收作养女，还全力支持她向自己的儿子伯特兰表明心迹。恰逢国王病重，一干太医束手无策，海伦娜自荐，数日内定能妙手回春，条件是允许她任选夫婿。她果然手到病除，遂言非伯特兰不嫁，这在地位高贵心气高傲的伯特兰，不啻一声惊雷：如此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简直要让他三观尽毁。可君主允诺既出岂可反悔，高压之下，他违心地匆匆完婚，把妻子支使回家，自己径直上了战场，颇有宁死不圆婚的壮烈。临行时他对海伦娜丢下一桩“不可能的使命”：你若能拿到我指上之环，腹中能怀我的后代，我便认了这桩婚事。于是，怀揣梦想的海伦娜改换装束，只身尾随丈夫前往意大利，在那里遇上了同样身处底层的美丽女子戴安娜（贞洁女神的名字！），并得知丈夫正企图与其发生婚外之情。海伦娜挑明真相，深明大义的戴安娜答应帮其圆梦，前去偷来了戒指，又设下陷阱，让海伦娜顶替自己摸黑上了伯特兰的床，用她自己的话，去“用恶劣的手段做合法的事情，用合法的手段做恶劣的事情”。演到最后，通过神奇连连的反转，伯特兰先是发现自己与戴安娜交换的戒指竟套在了海伦娜指上，后被告知海伦娜肚子里怀着的就是自己的骨肉，不得不接受这一段眷属之约。海伦娜逆袭成功，进入贵族行列，她的欢喜当出自内心。不过，我们能相信伯特兰会开心吗？喜从何来？
当然，如果不这样较真，莎士比亚这两出戏即使现在，还是耐读耐演耐看的。《维罗纳二绅士》，种种喜剧噱头齐备，差不多包含了莎氏后来浪漫喜剧的种子：女扮男生，神奇森林，诚匪侠盗，戒指交换，无意偷听，言非所指，诸如此类，都成为莎翁后来制造悬念冲突及喜剧气氛的拿手段子。还有一段剧情，足证莎士比亚还是挺能体会女孩子心情的：朱莉娅听说普罗特斯丢下她去追的西尔维娅颜值颇高，便悄悄弄来了她的肖像，拿来与自己做比较，比来比去，既不愿意否认无辜的对方的确相当美丽，更不愿意承认自己不如对方，最后，对着自己的肖像说了一句：“还是比她稍微好看一点。”再看《终成眷属》。行医世家的小女子凭神奇医术最终栖上高枝，似乎也是当今某些热播节目的原型，而该剧中伯爵夫人向海伦娜委婉曲折语焉不详地传达心思的那一场，其实也是挺有意思的：贵为伯爵夫人的她，竟然要说上一大堆弯弯绕的话，来告诉这位地位卑微的姑娘自己如何希望她成为儿媳妇，急切希望听到海伦娜嘴里的一声“妈”，甚至还为她出谋划策去赢取血统高贵的儿子的心！这样的桥段，当今许多婆媳戏的编剧，恐怕也可以从中获益不少呢。
两出戏的台词，一如既往地具有莎士比亚式妙语连珠的智慧风趣和深刻，因此，哪怕不看戏，读读剧本也是颇有兴味的事情。《维罗纳二绅士》中“年轻人裹足家中，智慧也走不出家门”，“年轻不旅行，年老悔不及”，“不见世面不经磨难，难成完美之人”，都是在鼓励年轻人多走走多见世面多经锻炼；朱莉娅与侍女在爱情态度上针锋相对，一个说“不把爱说出来就算不得爱”，另一个驳“对男生说爱者最谈不上有爱”，两种意见，好像都有点道理；“女人变形虽可责，男人变心犹可恨”，前半句现在听来好像打击面太大了点，但后半句应该算是警句级的台词吧。《终成眷属》中海伦娜满满自信地说“救治的药方就在我们手里，我们却偏要向上天求助”，在一定意义上是“自助者天助”的意思；那句“哲人常将神乎其神云里雾里之事解释得浅显易懂”，被当代人一番解构成“哲人常将浅显易懂之事解释得神乎其神云里雾里”，用在各领域喧哗闹腾的“理论家”身上，似乎也十分贴切。至于“天性之善，善而无名”、“赌咒再多也不成真理”这样的金句，让人觉得莎士比亚就是对着我们在说话。
若同意“善旅者是饭局终了时的最佳客人”，因为他们总有说不完的好故事让人大饱耳福，那么莎翁一定也是最佳客人之一，他的故事足以让人茶余饭后流连忘返。
所以，真喜剧假喜剧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戏里提出的有趣问题不断产生各种话题，给几百年来的编导、演员和观众提供了无数重新阐释和演绎的可能，更填充了莎士比亚与我们之间的地理、时间与文化的距离。
（编辑：杨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