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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之春 春归何处

2016-04-15 09:38:33来源:北京青年报    作者:林克欢

   
李六乙编导的舞台剧《小城之春》,改编自摄于六十年前费穆的同名电影。奇妙的是,舞台剧几乎全盘照收地保留了电影所有的台词,以及叙述与对白交替的讲故事方式,却讲述了一个意义与旨趣完全不同的故事。

  李六乙编导的舞台剧《小城之春》,改编自摄于六十年前费穆的同名电影。奇妙的是,舞台剧几乎全盘照收地保留了电影所有的台词,以及叙述与对白交替的讲故事方式,却讲述了一个意义与旨趣完全不同的故事。其奥妙不在将电影的镜头组接转换成舞台调度,而在于将重心从故事转移到如何讲故事,从情节系统转换到话语(舞台表现)系统。


  整台演出,传统戏曲的痕迹无所不在,却不是简单的戏曲化;而现代表现技法的娴熟运用,也丝毫不影响传统抒情诗性的充分发挥。音乐是悠扬、哀怨的笛声,后景是示意性、象征性的残破城墙,桌、椅组合构成全部的景观假定。舞台后区有两道门:左侧是局部实景中城楼上的小门;右侧是一个隐约的出入口,它不是具体规定情境中书房的门、花厅的门或院子的后门,而是类似戏曲舞台出将入相的抽象的门,是阿甲所说的“无穷物化时空过,不断人流上下场”演员/角色的上下场口。两个不同类型的门同时存在,不管是演出者有意或无意的含混,它使演出蒙上某种奇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朦胧情调。


  演出开始时,女演员从上场口登场,款款而行,此时她是北京人艺的女演员卢芳;转过台左,捡起一菜篮挎在臂上继续前行,此时她已是剧中的女主角周玉纹;随后她自言自语道:“住在一个小城里,每天过着没有变化的日子,早上买完了菜,总喜欢到城墙上走一趟……家在一个小巷里……现在家里只有一个佣人(扮演老黄的老演员李士龙应声登场)……”此时她成为故事的叙述者。虽然演员/角色在台上顺正方形或长方形的图式移位,其实挪用的是戏曲走圆场的舞台步法。一如布莱希特在《戏剧小工具篇》中所说,“演员作为双重形象站在舞台上”,既是卢芳,又是周玉纹。表演者卢芳并没有被消融在被表演者周玉纹里面。一圈下来,身份三变,了无痕迹。这要求演员的表演既含混又明晰,使老练的观众既体察人物身份变化与细微心理,又明了舞台表现缜密的时空转换。


  《小城之春》的舞台,导演借鉴戏曲艺术的时空原则,将其变成一处极具包容性的自由空间。传统戏曲舞台一般分为有隔有联的两部分:前部是舞台面,即表演区;后部为戏房,即后台。台左往往留有一隅之地安置司乐者。李六乙取消了所有的分隔,一切均在这物理的、又是虚拟的空间中发生。笛师直接登场,可在台上自由游走。没有戏份的演员,有时也并不退场,而是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成为戏剧场景有机的组成部分。例如,深夜,已为人妻的周玉纹以送毯子为借口,到小书房会旧情人章志忱。此时,舞台上方降下两套灯具:台右的灯具照射在这对十年后再度相遇的旧情人身上;台左的灯具照射在另一空间正为自己写药方的戴礼言。一方面,导演故意裸露灯具,明白地告诉观众,这一切无非是戏剧表现的技术手段而已;另一方面,情人相对,欲言又止,欲行未行,接着是长长的停顿,幽暗的舞台上,只有两三光点,灯光明灭,心事茫然。然而正是戴礼言的存在,使玉纹与志忱的处境变得十分微妙,使戏剧场景充满张力。戴礼言或许懵懂无知,或许已预感到婚姻即将生变。这一切,导演没有言明,场景不作提示,然而观众心知肚明,江面无波,暗流涌动。


  李六乙一向善用意象。《北京人》前倾的地板与歪斜的房屋框架,《家》中泰山压顶的厚重屋梁,《金锁记》(京剧)中重重叠叠的大小门框……在《小城之春》中,书本、读书声多重叠加所构成的,是一种矛盾、复杂的朦胧意象。由书本堆叠而成的移动桌台与仿佛同样是由书本堆叠而成的城墙,构成了男女主人公活动其间的破败、腐旧的世界。“读书人”从《九歌》的《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山鬼》,到《大学》、《中庸》、《金瓶梅》、《心经》的朗读,再加上玉纹扮演者卢芳诵读的《红楼梦》、戴礼言扮演者韩青诵读的《史记》八书中的《礼书》、《乐书》和《五帝本纪》,章志忱扮演者雷佳诵读的李白、白居易、李商隐、苏轼等人的诗词……或书声朗朗,或错叠喧嚣,构成舞台演出的一个独立层面。一般观众或许难以分辨儒典、佛典、唐诗宋词与通俗小说的具体篇目,但必然强烈地感受到这一声音背景所提供的信息。看来李六乙有一种难以自制的冲动,要将传统文化因袭的力量与女主人公内心的纠结直接加以对照。所幸他摈弃了单一的模式。儒典、佛典,本义殊异;唐诗宋词与曾被贬为淫秽小说的奇书《金瓶梅》,大异其趣。题旨殊异的典籍掺杂错出,避免了将它们归结为一个单义的整体。而含混、朦胧的自觉运用,正是诗的根基之一。演出中,读书声在不同层面的穿插与扣连,与其说是间离,莫若说是将小城庸常的人生悲欢,置于更宽阔、更久远又捉摸不定的背景上,使全剧充盈着迷蒙之意、怆然之感。


  李六乙引入另一表演层面——昆曲《牡丹亭》。杜丽娘因梦生情、因情圆梦、出生入死的传奇故事,激励着包括周玉纹在内的无数渴望美满婚姻的男男女女。而“惊梦”、“魂游”所呈露的爱情的苦闷、对春光的叹惜,又何尝不是周玉纹的心灵外化。


  电影的末尾,闯入者章志忱负疚远去。久病初愈的戴礼言登上城头,同周玉纹并肩远眺。青阳畅和气,云穿半天晴。舞台剧却在章志忱走后,让卢芳/周玉纹径直走向台口,应和着幽沉的笛声,边唱边做,“生和死,孤寒命,有情人叫不出情人应……”李六乙和卢芳,将周玉纹的惊梦,织进杜丽娘的魂游之中。一如卢芳/周玉纹在戏剧开始时所预述的:“房子可以收拾,身体好像也可以收拾,就只怕那‘心’真不知道能不能收拾。”


  电影曲终奏雅,舞台剧却将疑问留给观众。


  (编辑:杨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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