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借戏剧奥林匹克之机,立陶宛OKT剧院版《哈姆雷特》来京演出两场,在事先并未蓄积广泛期待的前提下,获如潮好评。故此,该剧在3月再度北京演出,情势便今非昔比:不少遗憾错过前年演出的观众,满怀期待步入剧场;而当他们散戏而归时,对“该剧是否如预期般优秀”的评判,也出现了不再仿似前年的参差不齐。
好坏之见,本属主观,不必强求统一。也应承认,该剧此次从前年演出的小剧场国话先锋剧场移师大剧场解放军歌剧院,确实对其舞台冲击力有所分散与削弱。但作为一名在该剧前年演出后就通过各种渠道力荐、今年又入剧场“二刷”的观众,我私以为,产生参差观感的原因可能更多在于,对于“当我们在说OKT版《哈姆雷特》好的时候,我们到底在说什么”这一问题,其实我们并未真正厘清。
9张化妆台的使用
妙在未与原著皮肉分离
能够基本达成共识的是,OKT版《哈姆雷特》在微观层面,即对具体场景的原著解构与舞台再建构,确实具备令人刮目的高超水平。创作者通过对全剧舞美的核心元素,即那9张化妆台千姿百态的排列组合,别出机杼地呈现出了原著的各大场景,更令人拍案叫绝的是,创作者的舞台化呈现,并未与原著皮肉分离,反而丝丝入扣,让观众由衷惊叹“对,《哈姆雷特》就该是这副样子!”
举例而言:原著第一幕第二场,哈姆雷特与叔父(即新王)、母亲等人齐聚一堂,国王发表讲话,请诸君放下对旧王即哈姆雷特父亲骤亡的悲戚,拥戴自己继位。在不少版本中,创作者都会将这场戏直接呈现为堂皇的宴会,国王道貌岸然,哈姆雷特愤愤不平,席间暗流涌动。而OKT版《哈姆雷特》也有类似的处理——灯光大亮,化妆台横作一排,众人背对观众面对镜子,唯有国王站于台口发表讲话。但OKT版《哈姆雷特》妙就妙在,国王已将同样的台词用不同的方式“提前”表演了一遍——彼时除化妆台上的日光灯管惨淡发亮外,一片漆黑,国王一人歇斯底里地将化妆台拼成横排,口中念念有词,正是那段劝诸君弃旧喜新的说辞——国王人前故作威严人后惴惴不安,他需要在宴会前自我练习,将自责恐惧转换为无谓从容。化妆台变身宴会桌,得舞台形式之幻化;一文两用展现一人两面,切中原著内容之肯綮。
上半场追问“是否要暴力”
下半场展现“确实要暴力”
OKT版《哈姆雷特》更为惊为天人之处还不在于微观层面,而在于其于宏观层面对原著整体有着独辟蹊径的解读与诠释,创作者所得已不仅“树木”,更有“树林”。
OKT版《哈姆雷特》的主题,简而言之,即是暴力。中央戏剧学院沈林教授曾细致爬梳莎翁《哈姆雷特》原著的素材母本,得出结论,“一个野蛮时代血亲复仇的故事,要以符合基督教伦理的方式讲述,以打动文艺复兴时的文明人。”不管OKT版《哈姆雷特》的创作者对这一结论是否了解,至少他们的慧眼已观察到,所谓“正义战胜邪恶”的王子复仇,其实仍是一场血腥的宫廷屠杀——全剧起首还是表面平安无事的新王继位,但接下来以鬼魂之形跳出的旧王便戳破了潜藏的阴谋,按下了众人多米诺骨牌般相继殒命的按钮,直至剧终时一屋死尸全部投奔了旧王最先投奔的世界。于是在OKT版《哈姆雷特》中,新王与旧王可以是同一人在两面镜中的不同形象,被复仇者可以比复仇者更为年轻英俊,而角色之间的身体冒犯则稀松平常——没有谁是真正的正义者、胜利者,“暴力即真理”。
OKT版《哈姆雷特》的上下半场中,各有一个并无台词、阴魂不散的形象:上半场是一个红鼻头的鬼魂,下半场是一只站立的硕鼠。这两个形象即可为上下半场写下注脚:鬼魂很可能即是旧王乃至众人一切心中恶念的外化,他教唆着哈姆雷特等人尽快动手,并用自己的红鼻头讪笑着众人的盲目;而硕鼠则很可能延续了原著中的戏中戏《捕鼠器》的寓意,所谓“被捕之鼠”,未尽然只指新王,甚至包括坠入复仇之网的哈姆雷特等人,总之他们最终都如老鼠一般,沦为了死神的牺牲品。
沿此思路看下去,全剧的上半场其实是在追问“是否要暴力”,而下半场则在展现“确实要暴力”。原著中的名句“生存还是死亡”,在上下半场临近末尾各用不同的方式呈现了一遍:上半场“生存还是死亡”出现的时序与原著基本相同,但与原著不同的是,众人站在自语的哈姆雷特的侧后方,仿佛此刻他们就是哈姆雷特脑中的幻象,哈姆雷特对“生存还是死亡”态度尚在犹疑;而至全剧末尾,赤裸上身、一身血污的哈姆雷特在众人的死尸前,再度高喊出“生存还是死亡”,此时的他已然暴戾得坚决。创作者对哈姆雷特关于“生存还是死亡”态度转变的呈现,让原著这句素来神秘莫测的名言,成为了OKT版《哈姆雷特》的点睛之笔。
被所有人共同谋杀的奥菲利亚
奥菲利亚是解读OKT版《哈姆雷特》的关键之一。她首次登场,即手捧花朵,在化妆台上沿前行,这与原著中她疯癫后采撷花朵、攀援树枝,以至落水溺亡形成互文——奥菲利亚一出场,就已奔向死亡。确实,奥菲利亚是原著中最为可怜的牺牲品,她从未加害他人,却死在所有人前面;她的死本质上绝非意外,而是所有人共同参与的谋杀。该版本中,哥哥雷欧提斯对她的“忠告”仿若性骚扰,从旁窥视她的父亲波洛涅斯将象征贞洁的白裙熨好穿在她身上,更不用提新王王后躲在化妆台后窥伺奥菲利亚能否套出哈姆雷特的所思所想——在所有人眼中,最不重要的是奥菲利亚的天性与爱情,她只是他们股掌间的傀儡与棋子。由此看来,即便哈姆雷特用“我没有爱过你”这样的语言暴力打碎了奥菲利亚的心,但正如该版本中所呈现的,他对奥菲利亚自陈是个没用的人,将心中的悲恸挣扎化为一句“去尼姑庵吧”的劝告,以及尔后与奥菲利亚深情一吻,都表明在奥菲利亚的悲剧中,仅哈姆雷特一人,还对她心存善念与怜惜。
该版本中,奥菲利亚象征性地溺亡了两次:第二次是在全剧临近末尾,众人先后殒命之时,她被王后喷出的一口水结束了生命。第一次是她被派去试探哈姆雷特之前,她被众人托至化妆台上沿,蹑足前行最终失足跌落,随即化妆台后一盆水向前泼来;她在摆放有如灵堂的花簇中先所有人而死,众人却不以为意,甚至国王将杀死哈姆雷特的信交予吉尔登斯吞与罗森格兰兹的情节都被提前至此处,直至众人走后,奥菲利亚将她手中的花束高高抛起——上半场结束。这最终一抛,即是上半场的戏眼——奥菲利亚已死,屠戮正式开启。
涂上的白面是一种暗示
生存只是一场逢场作戏
“扮演”在OKT版《哈姆雷特》中,也是一个贯穿前后的重要意象。下半场一开场,即是原著中哈姆雷特指导伶人表演的段落,尔后,除哈姆雷特和霍拉旭外,众人涂上白面,开始演出戏中戏《捕鼠器》。而上半场,哈姆雷特也曾在新王继位的宴会上为自己涂上白面,强装喜悦;再之后,勾了黑眼圈的哈姆雷特还曾对镜自语,惊叹伶人在表演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人物时全情投入。全剧末尾,所有角色落座桌前、集体殒命,除仍在世的霍拉旭,所有死者的白面都已被先后洗净,卸妆的纸巾与象征死亡的红布撒满舞台。似乎在暗示:“生存”只是一场逢场作戏,“死亡”才能使灵魂回归本真。人世就犹如用化妆台拼凑而出的化妆间,连接生死的渠道正如全剧起首,透过镜子对自己的脸孔追问:“你是谁”;而全剧末尾,白面霍拉旭将众人所坐化妆台的灯管次第关闭,又与全剧起首遥相呼应——死亡的黑暗终告降临,戏梦落幕,“此外仅余沉默而已”。
未对原著增扩一字的OKT版《哈姆雷特》,既能对原著有恰如其分的独到洞见,又能以脑洞大开的舞台语汇将其传神表达,优秀至此,实属凤毛麟角。虽说“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但相比那些平铺直叙、意旨含糊的《哈姆雷特》,OKT版《哈姆雷特》确实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