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莎士比亚的浪漫喜剧中,森林总是一处能变出五色爱情的魔幻境界,无论是《皆大欢喜》中的亚登森林,还是《仲夏夜之梦》中近乎仙踪的那片神奇绿荫。森林,是造化的天成自然,不见斧凿之匠心;是纯粹的幽壑荒野,不留人类之痕辙;是侠盗出没之处,不需宫廷礼仪之矫饰;是随心怡情的牧歌田园,不似锁人身心的高墙深院;是想象与现实的伊甸园,对照着物欲横流人心叵测的人世间。所以,《皆大欢喜》中罗萨琳西莉亚姐妹说,离开宫廷进入森林,那不是逃跑,更不是被“废黜”,而是“走向自由”;所以,《仲夏夜之梦》里的精灵人物们在雅典城外森林里做了那么一场五光十色似醒似梦的游戏。所以,莎士比亚的这两部戏,让演戏的看戏的,恍惚间都觉得自己梦游着进了林子,男欢女爱,纯情盎然。
两部戏里,人们进林子去的缘由不太一样。《皆大欢喜》戏还没开,兄弟阋墙的事已经演过,老公爵被弟弟篡了位,奥利弗视弟弟奥兰多为仇敌,不禁让人想起后来如出一辙的《暴风雨》和《泰尔亲王》。不过,父辈的事,男人的事,似乎并未影响到下一代姐妹。戏中两位姑娘不但未因父辈交恶而反目,妹妹西莉亚连嫉妒心都不生一毫,可着劲地夸姐姐罗萨琳集美貌智慧于一身。当罗萨琳追着被公爵赶出领地的奥兰多直奔亚登森林而去时,西莉亚没半点犹豫,随着她化装成小跟班就上路了。水做的纯净女人,反照着泥堆的男人世界:篡位公爵迫害奥兰多的理由,竟是不喜欢他的父亲,还因为后者一个回合就把那位不可一世的武师打翻在地,不仅让他本人颜面无光,还隐隐感到了威胁。至于《仲夏夜之梦》,开场时的各位似乎都陷在了温润迷蒙的仲夏空气之中,头脑不明神志不清:忒修斯和希波吕忒明明要结婚了,却还在拌嘴悔婚;好姑娘海伦娜就在身边,德米特里的眼睛却老盯着别人;身边贴着的莱山德老实忠厚,赫米娅却偏要对他恶语相向。大伙就这么浑浑噩噩你追我赶着进了林子,玩闹的玩闹,做梦的做梦,想着在虚无缥缈之中,摆脱真实生活中的烦恼,哪怕一时也好。当然,森林不仅滋润爱情,也能荡涤心情。心里郁闷的,进了林子立刻轻松畅怀;心里有恶念的,才到了林边就顿悟幡然。无论是把哥哥赶下公爵位子的弟弟弗雷德里克,还是试图到林子里来除掉弟弟的奥利弗,都是林边顿悟,高高兴兴地丢了权位消了气,自在逍遥去了。
尽管两部戏的剧中人去林子的缘由不尽相同,剧情却大半在林子里上演,总是聪明伶俐的姑娘对着真情愚钝的小伙子。姑娘们在林子里,显然少了很多在城里和宫廷上的约束,张扬自我,言无所忌,行无所约。她们对男生绞尽脑汁写出的情诗尽情嘲讽,对男生把情诗挂在一棵棵枝丫上的做法嗤之以鼻。她们展露着女孩子的直率、纯情和成熟,在爱情上,她们永远是女王,是公主,是那些年龄虽然相仿的男生们的教科书。不难看出,戏里虽然是一群俊男靓女,却更是一群傻男慧女。这依然是莎士比亚浪漫喜剧的老套子爱情,却依然耐看,趣味无穷。
林间没有王法,仲夏最宜狂欢,这使舞台上的一切都陷入“乱”与“趣”,陷入真假难辨的境地,搬演着一出出“假到真处真亦假”的好戏。拿《皆大欢喜》里的罗萨琳来说吧:按莎士比亚时代规矩,女人连剧院都进不得,更别说上台演戏了。所以,莎翁戏里的妙龄姑娘,全由白面少男们扮演,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小小鲜肉”,连变嗓都还没过呢。可这“小鲜肉”一上台,进了戏,按剧情说是女孩子家家不适宜独自闯荡森林,还是扮个男生吧,可要从演戏上说,这不就是改回到真身去了演起来更放松吗?那到底哪个身份更真呢?莎翁似乎生怕还不够乱,还让这装扮成男生的罗萨琳让情人把“他”当成“她(罗萨琳)”,逼着对方和“她”许下婚礼誓言。这婚礼到底是真是假?在《仲夏夜之梦》里,小精灵想撮合赌气的情侣,可爱汁滴错了眼皮,反而差一点弄假成真,让两对情侣相互错爱起来。这时候,听着台上姑娘痛斥男生薄情,观众里有谁会把这样的吵架当真?还不是抱起胳膊恨不能多听听这姑娘家如何骂人,多看看呆男生如何受气?应为大家心里清楚:那气那骂,都是假的。
不过有时候,这样的真真假假,若不去读上下文,听话外音,很容易就望文生义了。如曾被歌德赞美过的那句莎翁“赞美”智慧女性的台词,说女人聪明,关也关不住,你“关上门,它从窗里飞出去;关上窗,它从锁眼里钻出去;堵上锁眼,它还能从烟囱里冒出去”。再想想,从《皆大欢喜》到《仲夏夜之梦》,从《第十二夜》到《威尼斯商人》,莎翁笔下的女性的确个个智慧机敏,远胜于许多木讷粗俗的男子。可找回去再一读,那是男演员扮演的少女罗萨琳在戏中装扮成男生却又让奥兰多把“他”当梦中情人罗萨琳的那一位,用男生的口吻念着男人莎士比亚的台词在教训奥兰多:你将来可得好好看着你那位,女人太聪明,“别让你老婆聪明到邻家床上去啦”。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在说话?莎翁钦佩尊重女性,莎翁塑造优于男性的女性,“真意”到底是什么?
如果说《仲夏夜之梦》以欢闹取胜,《皆大欢喜》倒更多了些妙语横生。向来被人觉得有点抑郁的杰奎斯,尽管说话不讨人喜欢,其实大都生动形象,切中要害。他那段人生七步曲的宏论,早就成为传世趣谈,而另一些话,更能直直勾起现代人内心的回响。比如他说,人进入森林是对自然的“篡位”。可不是吗,一旦旅游开发进大森林,多半是要砍了树,割了草,填了沟壑,赶跑了走兽飞鸟,硬生生地为人自己的需要而篡夺所有动植物“原住民”的权利。还有,聪明绝顶的罗萨琳说话常常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她说游山玩水之人是“卖了自家的田去看人家的地”,若游走世界却一无所获,等于是“只饱了眼福,却空手而归”。当然,她所谓的“获”,是经历,是经验,是成熟,可不像当今不少人,他们要去看的,实在并非人家的地而是店,他们卖掉自家几亩田,换来的更多并非眼福,而是满箱满包满手满肩的货。人家的地,哪怕收在手机相机里,回家后已如梦一场。
(编辑: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