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勒之夜》剧照早报记者 高剑平 图
当代芭蕾《马勒之夜》落幕舞团艺术总监罗曼谈作品
《马勒之夜》的舞台背景大胆到几乎没有任何繁冗的修饰,全靠舞者的舞姿与身段撑起全场。只着紧身舞衣的舞者像是丛林里矫健的兽,抑或是古希腊神话中闪现冷艳光泽的雕像。把他们的每一帧动作定格下来,都能自成一幅色彩浓烈的油画。
《马勒之夜》并不是瑞士贝嘉芭蕾舞团最常演的舞剧,它的诞生似乎从一开始便裹挟了悲伤。作为贝嘉芭蕾舞团的创始人,莫里斯·贝嘉1971年为舞者保罗·伯特鲁兹和鲁道夫·纽瑞耶夫创作了双人芭蕾舞《流浪旅伴之歌》;1974年为蒙特卡罗艺术节编创了《爱情对我说》;1978年则以舞者乔治·唐恩为灵感创作了《死亡对我说》。
三部舞蹈的相似之处在于都以作曲家马勒的音乐为配乐。贝嘉曾在创作手记中写道:“与其呈现一首完整的马勒交响曲,还不如深入挖掘他的每部作品。”此后不久,贝嘉便将三部作品联排成《马勒之夜》,打造了一场穿越马勒音乐长河的舞蹈。后因伯特鲁兹、纽瑞耶夫、唐恩三人先后于1992至1993年病逝于艾滋病,贝嘉心伤之下不再上演三部作品,《马勒之夜》自此几乎绝迹舞台,只在2003年重演过一次。
唐恩曾是备受贝嘉青睐的舞者,今年也适逢唐恩逝世20周年,贝嘉芭蕾舞团现任艺术总监吉尔·罗曼说,“没有什么比重演《马勒之夜》更好的致敬方式了。”作为上海国际艺术节参演剧目,《马勒之夜》昨晚结束了两场在文化广场的演出,长达五分钟的掌声与舞者的反复谢幕,也为这部重生之作增添了熠熠星光。
主打孤独与怀旧的情绪
被称为“舞蹈哲学家”的贝嘉,一直有博采众长的大家风范。在音乐运用上,古典乐、现代音乐、民间音乐、爵士乐、人声都曾被他信手拈来纳入配乐范围。除了瓦格纳和斯特拉文斯基,古典乐中贝嘉最倚重的作曲家是马勒。贝嘉说马勒常让他联想起怀旧、孤独和死亡的主题,他也将这三种情绪贯穿了《马勒之夜》始终。不过,三部作品也并不完全走冷寂孤僻的路线,最终还是在脉脉温情中添了数笔温暖与光明。
《死亡对我说》将德国浪漫主义诗人吕克特的诗歌《我不再在世上存在》,嫁接于马勒的声乐套曲《五首吕克特歌曲》中。舞台上始终有一位背影孤寂的诗人在雾气浓重的月亮下徘徊,乍看之下也恍惚有马勒本人的影子。诗人偶尔也会端坐于舞台一角拿起乐谱,脸上带着凄惶的神色。
《流浪旅伴之歌》里的两位男舞者,一位是马勒的化身,另一位则是他的命运与分身,代表着他爱而不得的痛苦。贝嘉将主人公安排为不断流离于城市间寻找自我的中世纪学徒,也让马勒的精神苦旅弥漫至整个冷寂空荡的舞台;《爱情对我说》虽始终有一对白衣男女舞者贯穿,但舞蹈里的爱显然并非只用爱情便能概括,而是包含了“永恒”之爱等大爱的范畴。“舞蹈中每位群舞舞者都在向主角献上他们的爱。”在接受早报记者专访时,罗曼说,这种大爱也是马勒寻求解除人类罪孽和恐惧的一种出路。
除了配乐中灌满的人声吟唱以及一轮间或升起的圆月,《马勒之夜》的舞台背景大胆到几乎没有任何繁冗的修饰,全靠舞者的舞姿与身段撑起全场。只着紧身舞衣的舞者像是丛林里矫健的兽,抑或是古希腊神话中闪现冷艳光泽的雕像。把他们的每一帧动作定格下来,都能自成一幅色彩浓烈的油画。贝嘉也惯用色彩代表不同舞者所扮演角色的情绪,台上紧身舞衣的颜色有时也多到让人晃眼,大红、粉红、深紫、雪白,像是把彩虹里该有的色泽都洒到了台上。
《马勒之夜》结束后,不少热切的观众将手掌拍到红肿,却很难说有多少人能完全明白贝嘉的诉求。不少人在惊叹与蹙眉中看完整场演出,痛并快乐着试探自己的解读。上海大剧院艺术中心舞评人张莉评价说,“贝嘉式的艺术创作特质,并不是为一花一草、一人一物的感物伤怀,而是直接触及人类生死、原欲这样终极的生命主题,在简洁有力的舞蹈动作中透出哲学式的深邃与厚重。”
在古典与现代间求平衡
贝嘉习惯在作品中对生命本原力量中的生、死、爱、欲作出悲悯式的呈现以及哲学式的探讨,除了受哲学家父亲的影响,也与他本人自哲学系出身有关,而对佛教以及东方文化的信仰,也让他的作品里暗含了思辨性。“现代芭蕾其实也更偏爱具有普世意义的大命题,爱情、生命、战争、孤独之类的命题更能与普通观众共鸣。”罗曼说,现代芭蕾不似古典芭蕾需要懂历史,或看长长的节目单才能明白琐碎的故事,而更注重用身体来传递情绪,给观众提供关键性要点,由其根据自己的人生经验自行想象完成舞蹈叙事。
与此同时,贝嘉也倾向用极简的肢体语言构建完满的精神世界。舞者的动作有序中蕴含严谨美感,以理性秩序控制了精神世界里的非理性与无秩序,在矛盾中形成互补与张力。从一开始,贝嘉的作品便建立在一整套古典芭蕾的基础上,他的舞者每日也都用古典芭蕾技巧进行柔术训练,“虽然学院派的古典芭蕾已成明日黄花,但它到底不含偏见,且无懈可击。”贝嘉说。因而,在欧洲人看来,贝嘉的舞蹈一度是标准的“新古典主义”的代名词,甚至因为太“古典”而受到诟病。
但在古典主义之中,贝嘉又为其注入了全新的现代思想与舞蹈技法。他摒弃了古典芭蕾承载故事和情节的套路,也摆脱了古典芭蕾专注于肢体造型与炫技呈现的表象,而强调从精神和生命本身挖掘舞蹈存在的意义,营造精神意象。“好的舞者应当具有完美的技巧,但跳舞时最好把技巧忘掉。”在贝嘉看来,传统古典芭蕾中动作精准的舞者只是充当着精致的工具,而理想的舞蹈家应是会用身体来思考的人。贝嘉在编舞时会因势利导根据参演舞者的身体条件不断调整想法,力求为每位舞者“量体裁衣”,使其作为一个“人”而不是“工具”进入舞蹈轨道,而不是用成品去“套”人。那些了解贝嘉的舞者因而常说,贝嘉像会施魔法般洞悉人心,有时甚至比舞者本身更了解自己。
在舞台上让舞者着单色紧身舞衣流露身体线条,也是让观者印象深刻又不得其解的一部分。昨日演出的《马勒之夜》也沿袭了这一脉络,有观众甚至调侃舞者为了省钱而直接穿了练功服上台。罗曼解释,贝嘉偏爱的这种着装方式,很大程度上与贝嘉试图解放舞者的身体,尤其是男舞者的身体有关。贝嘉1950年代开始编舞时,古典芭蕾舞界还盛行穿戴有小蓬蓬裙的古典舞裙样式,而男舞者则是伫立在女舞者身后,只为托举而存在的陪衬。作为现代芭蕾的举大旗者,贝嘉取消了服饰上所有繁杂的装饰,也将男舞者推向台前成为最突出的表现对象。他认为服装越简单越好,“应当简化到几乎没有的程度。”用紧身衣代替有修饰感的服饰,是为了不转移观者注意力,且充分显示舞者本身及其动作的价值。
贝嘉芭蕾舞团现今的舞者大都维持在40人以内,这些舞者有些长于技巧,有些内敛沉静,高矮胖瘦并不统一,但身形俱都十分漂亮。和贝嘉在世时一样,来自世界各地肤色不一的舞者往台上一站,便似一个联合国。罗曼现在的身份既是舞团艺术总监,也是贝嘉作品的版权担保人。舞团现在的发展基本沿袭两条路径:一方面承继贝嘉的遗作,另一方面也在罗曼带领下持续新的创作。舞者也能完全驾驭两种不同的编舞风格。“排演贝嘉的作品时,我们会原汁原味忠实于他的风格。”跟随贝嘉三十余年,罗曼自言在舞蹈呈现与精神内里上受贝嘉影响颇多,“但我的乐感、节奏感和舞台呈现方式不可能与贝嘉完全相同,不能说我跟随他那么多年便要做出和他一样的作品。这于我、于我的团员都没有任何意义。”(感谢译者杜苏对本文的帮助)
(编辑:郭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