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者:冷梅
受访者:范小青
对生活抱有满腔的热情,才可能让你变得敏感、敏锐。敏感的同时,更重要的是思考和判断,它就是你对生活的理解。要学会和平常的生活不平常地相处。
“生活永远是新的。哪怕是小人物、平凡事,通过更深入的观察体认、更多维度的思考挖掘,一样能看出典型性和不平凡。而这典型性和不平凡,正预示着写作的新意。”读到作家范小青的自述时,不禁为她的勤勉和高产而深感钦佩。作为笔耕不辍的当代作家,她从未停止自我突破的脚步。一次次探索,一次次超越。放弃水到渠成,而选择了一条艰难的创新之路。
作家手中的笔,正如医生手中的手术刀,总是抽丝剥茧,拨开生活的真相揭示给人们看。在范小青笔下,那些温婉迷人的范式语言可能是散淡的、流水般的文风,却总能让人在稀松平常的细节里,看到她对文字的讲究,对场景的考究。寻常的是百姓生活的细小切口,不寻常的是市井背后的时代风貌。既有言外之意,又囊括了生活哲思。她把写小说比作造迷宫,只有不断怀疑自己,不断否定自己,才能时刻对生活保持新鲜的、敏感的态度,吸纳生活充足而丰富的养料,最终充实和变化自己的写作库存。
“写作者认识当代社会、理解当代社会,必须是全面的、深入的、辩证的。应该有生活的温度,有生命的热度,有理想的高度,有哲学的深度,还要有多方位的角度。” 范小青这番话掷地有声,兼顾了社会的大格局和文学的小格局,此刻听来如此动人。
对经典保持敬畏
问:这些年创作的作品中,你最偏爱哪一部?为什么?
范小青:要说出一部似乎有点难,因为喜欢的有点多。就拿长篇小说来说,从《赤脚医生万泉和》开始,也包括《赤脚医生万泉和》之前的《女同志》,后面的几部:《香火》《我的名字叫王村》《灭籍记》,其实我个人都比较偏爱。理由就是,写作这些小说时,我好像已经知道该怎样用心用力。当然,也许过些时日,我又会自我否定。一方面,这几部小说,让我的写作路径、思想维度和精神空间得到比较大的开拓;另一方面,也让我的内心强大起来,从不自信走向自信。
问:你觉得作为五零后作家,他们身上是否有一些共同的特质?或者说,是属于那一代人的时代烙印?
范小青:肯定有。首先这是时间的因素。时间太过强大,五零后这一代人经历了社会和时代的变迁,个人阅历不断增强,他们对事物的看法、认识甚至还有判断,都会随着整个时代的变化而变化。以时代为背景,他们建立了自己独特的思考和判断。虽然时间给了这一代人最宝贵的积累,但同样因为时间,我们也要反问自己一句:随着年华老去,我们的想象力还在吗?
问:你的创作持续保持高产,最近又发表了长篇小说《灭籍记》,能讲一讲这部作品的创作动机吗?
范小青:写作《灭籍记》的创作动机,一是要写作。写了几十年,写作已经是生活、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不能不写作。第二个动机是因为老宅。我从小在苏州的老宅中生活、成长,也住过苏州不同时期的老宅,我一直对老宅情有独钟。因为老宅的丰厚,因为老宅的深不可测,所以几十年来,我经常写老宅,写了许多和老宅有关的小说和散文。直到现在,依然没有写够,还想再写,这就是《灭籍记》的创作动机。
问:你说过自己“从来不会写也不习惯写惊天动地的人物和事件”,而是偏爱那些平淡叙述中的韵味,这种散淡的、流水般的文风,是你个人钟爱的文学语言吗?为什么?
范小青:要说钟爱,好像我自己也是不自觉的,或者说习惯成自然。总之,只要一动笔,就是那个调调,想变也变不了,想激烈也激烈不起来,哪怕文章一开头是一个骇人听闻的凶杀案,也都会是娓娓道来的。惊天动地的人和事,我们毕竟较少碰见,写作更多的是在自己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发现其中的不平凡、不正常。也就是说,在正常的土壤之下,有着荒诞的种子,那是文学的种子。对写作者来说,你能不能发现这颗种子很重要。对于正常的生活,自然不大可能用强烈的冲击、激烈的语言去描写,于是就用家常的、散淡的日常用语去描写。其中关键一点,散淡也好,日常也好,在它背后,一定是有言外之意的,一定要有更多的内涵。
问:当今时代很多时候人心浮躁,可是作家更需要沉下心来追求文字之美,追求文学对人们精神世界的涤荡。这些年来,你是如何做到内心波澜不惊的?
范小青:波澜不惊?其实也会“惊”的。世界变化如此之大,如此之强烈,每个人的内心难免浮动。所有人都身处时代的快速列车上,跟随着列车快速前行,谁也不愿意下车 ,谁也不能被时代抛下。作为写作者,我们的工作很讲究,需要慢工出细活,因为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语言是需要打磨才可能达到它的精致凝练。我们需要努力做到的就是身处时代快车,调节好自己的呼吸,掌握好自身的节奏。怎么调节和掌握呢?减少对杂音的吸收,保持对经典的敬畏。
为灵魂开一剂良方
问:你觉得如何通过书写来表达自己看待世界的方式,作家手中的笔与医生手中的刀是否功效一样?
范小青:在这一方面,写作者确实和医生有些相似,将许多被表面现象或假象掩盖的东西解剖出来呈现给大家。不过,写作者有一点是不如医生的,因为医生解剖以后,看出毛病,他会开药医治病人,写作者却未必能开出良方。但是,即便不能开出良方,如果能够将问题指出来,将毛病揭开来,让大家警醒,进而找出病因那就好了。这种理想状态才是作家对于时代,对于社会,对于人类的贡献。
问:在你个人的评价体系中,好的文学作品应该具备哪些基本要素?
范小青:好的文学作品,首先要看文字能不能吸引人,或者说语言怎么样。因为我们阅读也好,观看影视作品(尤其是电影)也好,往往一个开头就能决定读者能否看得下去。如果一部作品,你刚看了开头,就不想再看,多半是文字和语言的原因。在当今时代,已经没有什么事件或故事能够让人一惊一乍了,大家都觉得自己看得很多,见怪不怪;那么最终吸引你的,还是文字,是语言的魅力。你也需要有好看的故事。在好看的故事背后,要有言外之意,要有更深层次的思考,也要有值得探索的疑问。最后,我觉得小说应该由作者和读者共同完成,甚至是由作者和读者共同探讨、共同思索却仍然完不成。
问:你觉得阅读对当代的年轻人最大的意义是什么?
范小青:阅读,尤其是经典的阅读,对年轻人来说,就是打好人生的人文基础。一个人今后无论干什么工作,从事什么职业,有人文基础的积淀,会让他走得更远,飞得更高。而年轻时的阅读,就是为年轻人奠定扎实的基础并插上飞翔的翅膀。
作家的时代使命
问:作家应该如何保持对当代生活的敏感?
范小青:首先肯定要对生活抱有满腔的热情,有热情才会有关注,只有长期持续不断地关注生活,才可能让你变得敏感、敏锐,才可能让你看到你身处的生活中时时处处都有文学的种子。敏感的同时,更重要的是思考和判断,它就是你对生活的理解。要学会和平常的生活不平常地相处。因为我们每天的生活也许都很平常,很平淡,惊涛骇浪毕竟不是天天会赶上。那么怎样才能和平常、平淡的日子打上精彩的交道?就需要我们锻炼出一种能力,领悟平常生活中不平常的文学因素,发现风平浪静的水底那些文学的种子,这一点,甚至比敏感更重要。
问:作为对现实生活变化极度敏感的作家,你经常把身边事、平常事写进作品,那么接下来将是一个人工智能的时代,你会就类似题材展开创作吗?
范小青:肯定会的。而事实上我已经开始写作这方面的题材。比如去年我写的短篇小说《变脸》,讲的就是刷脸时代人们碰到的新问题,这个刷脸时代其实已经来临。现在手头正在写作安装各式App所带来的故事。所以我经常说,现在是生活扑上门来了,不是要我们去寻找生活,发现生活,而是丰富、精彩的生活一直在推动着我们,促进着我们。文学是人学,在时代和社会的巨变中,文学最应该关心的是这些变化最终给个人、给人类带来的影响。
比如手机对于人类的影响,我也曾用小说表现过此类主题和题材。现在我们身边几乎每个人都是手机的奴隶,当然也包括我自己。因为智能手机实在太便捷,给我们的生活提供了太多的帮助。但是也因此造成依赖,我们变得离不开手机。我就写过一个小说,讲一个人出差,坐飞机到另一个城市,下飞机后只要打一个电话,接站人就会开车子过来把他送到宾馆。结果,下飞机后,那人手机死机了,一切犹如乱麻。所有的会议信息,包括开会的地点、时间、联系人等等,都在手机里,手机一死,什么也不知道了。于是这个尴尬的故事便开始了。我写这样的小说,不是说叫大家都不要用手机,而是自我警醒。当一个事物繁多到无以复加时,就是我们需要警醒的时候了。
问:你会用什么方式完成写作上的自我突破?
范小青:不断怀疑自己,不断否定自己。具体来说,在题材上,尽可能地对生活保持新鲜的、敏感的态度,吸纳生活充足而丰富的养料,来充实和变化自己的写作库存。从手法上说,求新求变,不满足于自己熟悉的手到擒来的写作,而是给自己设置有难度、有高度的难题,去挑战它。
问:生而为人,不同职业的人都会依靠各自的载体去厘清自己和这个世界的关系。那么你通过写作,现在厘清了自己和世界的关系了吗?
范小青:通过写作,我确实思考了很多东西,其中就有自己和世界的关系。厘清和世界的关系,是一个永恒的主题,也是一个永恒的进程。或者说,人和世界的关系,这样的厘清永远在路上,永远在进行。因为一旦你觉得厘清了某种与世界的关系,你很快就会发现,又有了新的困惑,你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理解和认识。不断产生困惑,不断去理解,去厘清,这就是人类的进步。
问:作为传统作家在当代有何使命?
范小青:无论作为什么样的作家,在当代写作,其使命其实就是为当代立传,有许多东西,也许是留给后人看的。所以,写作者认识当代社会、理解当代社会,必须是全面的,深入的,辩证的。应该有生活的温度,有生命的热度,有理想的高度,有哲学的深度,还要有多方位的角度。这个使命有点重,但是值得当代作家去挑战,去书写。因为当代社会,是一个非常时期,值得大书特书。
范小青
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席,长篇小说代表作有《女同志》《赤脚医生万泉和》《香火》《我的名字叫王村》等,中短篇小说代表作有《瑞云》《我们的战斗生活像诗篇》《城乡简史》等。
2008年10月,短篇小说《城乡简史》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
2017年12月,作品《谁在我的镜子里》荣获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短篇小说奖。
2018年3月,凭借作品《碎片》获得第五届汪曾祺文学奖。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