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鹏远
采访者：徐鹏远
受访者：周国平
1月12日上午，周国平在微博发表24年前《论女性》中的两条文摘，引起了大量网友的批判。周国平很快删除了涉及此事的微博，并再度发微博指责回应中充满着“污言秽语”，并称“当然我不认为这些人是今天的新女性”，对反响不作回应。
事件发生三天之后，周国平首次对记者进行了独家回应，他表示：自己不反对女人做自己的选择，无非是说不要做泼妇悍妻虎妈。对于同性恋，自己也觉得是上帝的好作品。他伤心的是对自己的解剖被人们当作罪证。删微博可能是出于一种洁癖，其实并不在乎批评。
我并不反对女人做自己的选择 温柔体贴慈爱与独立不冲突
记者：您那天发了两条微博，引起了这个事件。其实那两条微博是您20多年前的文章里的两句话，您为什么突然间又把20多年前的文章重新摘出来贴在微博上？
周国平：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他们出版过我的一本书，叫作《爱的五重奏》，实际上是3年以前出版的，但是因为合同期满了，没有跟我重新签合同。然后这个书改版，又重新出版。他们当然希望这个消息大家都知道，所以就让我在微博上发一个消息，我就发了一个消息。但是我觉得光发一个消息也光秃秃的，干脆就利用这个机会把里面的一些片段再发一发，所以这样我就又选了一些文字在上面发。
因为我一周发一次微博，所以本来我是想每周发几条，其实上周已经发过一次了，这一周就发了3条，没想到其中的两条就掀起了轩然大波。
真是一点都没有想到，因为20多年的文字，而且其实也很平和的，一点都不尖锐。
记者：您这个观点20多年实际上没有改变过？
周国平：我觉得这个观点不需要改变。
我看网上的那些留言，我觉得他们是片面地解读了这个话。那篇文章是谈女性的，实际上20多年前，就是1991年的时候，当时《中国妇女》杂志跟我约稿，想让我谈一谈现代女性美这个话题，所以我就写了这么一篇文章，叫做《现代：女性美的误区》。那么这里面实际上我也是想批判、反对一个东西，就是说我们要强调女人的独立性，但是不应该因为强调独立性就否定了女性身上的那些自然属性、自然特质，我就想强调这一点。当时就写了这句话。
我觉得他们片面地理解、解读这个话，有几个错误的逻辑，很简单的逻辑，但是是错误的。起码有三个逻辑：第一个就是说，你说女人要有这些特点，要有这些特性，要温柔的情人、体贴的妻子、慈爱的母亲，却没有说男人要怎样怎样。
记者：批评的人认为女人可以做情人妻子母亲，但是选择做与不做是个人自由、个人权利，您没有权利说不做就是不完美的。而且您也没有权利说男人就有一千个野心，女人就只有一个野心。
周国平：实际上我说男人有一千个野心，女人只有一个野心的时候，实际上是在批评男人。我就说实际上男人过于地把那些功利性的东西看得太重，而把生命的本质的东西反而就看轻了、丢掉了，我觉得这是男人的弱点。在这一点上，我实际上是让男人向女人学习，我强调了这一点。
但是从我这个话里面，并不能说我认为不做母亲的女人就不是好女人了，我是针对你已经做了妻子就理应是一个体贴的妻子，你已经做了母亲，就理应是一个慈爱的母亲，你已经是这个角色，你就要把这个角色做好。但是你不愿意做这样的角色，那是另一回事，我这个话就不是针对你说的。这里面就有一个误解，我并不反对女人可以做自己的选择，实际上可能有的女人就真的是自己选择我不结婚，甚至不谈恋爱，我就不要男人，或者说我结婚但接受不了孩子，这是你的自由，但是我的话不是针对你的，和你就没关系。我是说你做了以后你就要做好，我是这个意思。
肯定还有一些女人她是因为客观的机遇造成不能扮演这些角色，但是我觉得其实也许她们自己还是想扮演这个角色，但是没有这个机会，你也可以说她们运气不好，没有碰到合适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就说她们不是一个好女人，我也不是这个意思，那是客观机遇造成的。所以我是指你已经是这个角色了，你要做好，我是强调的这一点。
另外我觉得有个误读是什么，你说女人要做好这些角色，那你就是反对女人有独立性，有独立的人格、独立的事业。你也不能推出这个结论来，我仅仅是没有谈那一面而已，我看来这两面其实并不是互相冲突的，并不是不能相融的，并不是一定要非此即彼的，不是这么回事。其实大概半个多月以前，我还发过一条微博，那条微博其实可能把我的观点讲得更加全面一点，我谈到女人的觉醒，我讲了三条：第一，生命的觉醒，要做一个本色的女人；第二，自我的觉醒，做一个独立的女人；第三，灵魂的觉醒，做一个智慧的女人。
这三条其实是一个递进的关系，本色的女人是大自然给你的一个角色，大自然给你的特性，你要追求自然之道；然后独立的女人，就是你作为一个独特的个体你应该做到的，这是社会上的角色；然后再进一步是精神上灵魂上的角色，要做一个智慧的女人。这些东西我觉得根本不是互相冲突的，应该是都应该做到，这样才是完整的。
我无非是说不要做泼妇悍妻虎妈 温柔体贴慈爱有什么不好
记者：您刚才说您的意思是在她自己自由选择了做情人妻子母亲之后，您认为她既然做出这种选择就应该是做一个温柔的体贴的慈爱的。那这种女性是不是还是一种传统伦理概念下的女性？这样的女性算不算新女性？
因为很多女性主义的观念是女性不一定要独身，她们也可以选择家庭，但是在家庭当中扮演的角色并不是一定就要是传统意义上的那种妻子母亲的方式。
周国平：我觉得这里面没有什么传统不传统之分，这个道理很简单，总不成是做一个泼妇、悍妻、虎妈，我无非是说不要做那样的人。你说温柔有什么不好啊，体贴有什么不好，我觉得这是夫妻之间应该的，父母和孩子之间应该慈爱。虽然我没有谈到男人，但男人也是一样的，男人作为父亲来说也应该是慈爱的，我是反对一定是严父慈母，父亲也是慈爱的，实际上很多人做了父亲他很慈爱，对妻子也一样体贴，我觉得这也是一个很平常的道理啊。所以我觉得这个东西，其实没有什么传统不传统的，我认为是永恒的。
同性恋是上帝的作品 上帝的作品都是好作品
记者：现在社会上出现了很多的独身主义者、丁克家族，包括同性恋群体，您对这些群体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和看法呢？
周国平：我觉得一个社会就应该是多样化的，实际上这是从人性上来说，从一个人的天赋来说就是不一样的，尤其是同性恋，同性恋实际上是老天决定的，不是自己决定的，是由基因决定的。所以我就说上帝的作品都是好作品，这个同性恋也是上帝的作品，上帝把他（她）造就成那样，他（她）就应该过顺应他（她）本性的生活。
我原来就不懂，里面有好多人进来骂我是直男癌。
记者：这是现在一个新兴的网络词汇。
周国平：我原来一点都不懂，今天才明白，我一个朋友他很懂，他就告诉我，有的人说是男性中心的意思，他说不仅仅是这样，是指仇视、抵制女同性恋的人。我这才明白他们都误会了、误解了，我的那些话其实绝对没有说包含对同性恋或者是女同性恋的评价，其实20多年前谁知道这个啊，根本就没想这个问题。
现在让我谈这个问题，我的观点很清楚，我觉得这是非常自然的，没有任何不自然之处，他（她）们有他（她）们的权利，天性是如此，作为一个天赋如此的人，他（她）们过同性恋的生活，我觉得是他（她）们的天赋权利。
我对自己的解剖被他们当作罪证 冷酷得令我伤心
记者：也有一部分对您的攻击和批评表示不光是针对您这两条微博，还包括您之前的一些文章和言论，就比如说您有一篇回忆邓正来老师的文章里头，提到过记得特别清晰的劝妻子打胎辞职这件事，目的只是为了在您身边能照顾您，还有一些您以前的文章，比如说到过女人不适合搞哲学等等，甚至连您那本《妞妞》当中的一些话都被挑出来了。您对这个东西怎么回应？
周国平：我看到这些东西我很悲哀，我感觉很悲哀的。
作为一个作家来说，我觉得面对自己的诚实是最根本的诚实，你对自己不能撒谎，不能欺骗自己。因为这两本书——《妞妞》和《岁月与性情》，甚至婚姻的事情他们也大作文章，这些东西我认为是人身攻击，而这个人身攻击，他的根据仅仅是我自己的作品，是我自己说出来的。我自己回顾自己的生活的时候，我自己在剖析我自己的人生历程，实际上我对自己的要求就是这样的，我一方面要诚实地面对自己的经历，不自欺也不回避，另一方面我要能跳出来，把自己作为一个标本来解剖人性，我对自己也是这样的要求，而且我是认真这样做的。
实际上也涉及到一些我觉得是人生特殊的、根本性的困境，比如说妞妞这个事情，我觉得这些人真的是没有同情心的，拿这些事情来说事真的没有同情心、不善良。一个人置身于这样的苦难之中，迎来一个小生命，不到一个月就发现她有先天性的癌症，当时主治医生非常明确地告诉我们活不长，再抢救也活不长，因为是双眼的，单眼的好一些，单眼往往存活期比较长，但双眼即便做了手术存活期也不会长。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怎么样来做抉择，对她动手术意味着什么，就要把两只眼睛都挖掉，但是一个小孩的眼睛那么漂亮，因为那个病还没有显出来，很漂亮的眼球要把它挖掉，一样也活不长，要你下这样一个动手术的决心，是非常困难的。没有在这样的苦难中他是不知道的，所以当时真的是一种撕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发现他们都寄希望于奇迹，希望有一个奇迹能够挽救这个孩子，所以当时我们不想挖她的双眼，当时也想抢救她，最后就折腾了好长时间，当然奇迹没有发生，孩子最后离我们而去了。
其实我自己在书里面有专门的一章来分析我当时这种选择的困难，而且充满着后悔的心情，他们现在把我的那些自我剖析拿出来当作我的罪证，对我进行人身攻击，这种做法真的是让我感到非常的冷酷，非常的伤心的。同样的，《岁月与性情》里其实我也是在解剖我的情感经历、婚爱经历，他们又当成我的罪证。
对于生命灵魂重要的事都是我的正业 我仍然在搞哲学
记者：您刚才说自己是一个作家，但您早年是从事哲学的。有的批评当中就觉得您的微博上的话说出来，不应该是一个研究哲学的人说的话，太像一个普通的男性，而且还是落后的普通男性。也确实您从80年代翻译介绍过尼采之后，好像就不再从事特别严肃哲学学术著作的写作了？
周国平：在我看来，其实像这样的指责，我也经常听到。我自己认为我并不是说我从事哪个职业就只能干这个职业，一个人从事什么样的职业完全是偶然的，有很多境遇决定的，没有必要去受这个职业的束缚。
所以我就说对于我的生命、对于我的灵魂重要的事情，都是我的正业，包括我写这些我的亲身经历，我自己从这里面来反思，写我的感受，写我的体验，这都是我的正业，我作为一个人来说我就要这样做，而且在这一点上职业也不重要。反而是这些人的狭隘，为什么要受职业的束缚，你看我的东西写得怎么样，不要说你不应该写这个。
而且我觉得我尽管是用这些文学的方式也好，用散文的方式也好，其实我仍然是在谈我讲我自己对人生的思考，仍然是哲学，为什么哲学只有学术的一种方式呢？
我坚决不同意极端女性主义 女性特质和独立性应该统一
记者：那您怎么看女性主义和女性主义者？
周国平：其实女性主义不是铁板一块，她也是有不同的倾向的，有的是很极端的女性主义，有的是温和的女性主义。可能不同的主张都会被冠以女性主义这个名称，所以要看具体内容。
从具体内容来说，比较极端的女性主义我是不同意的。极端女性主义的特点就是强调女人的社会角色，她在社会上的独立性，但是强调这一点以后，其实我认为他们反而是贬低了女性身上的这种性别特质的价值，好像那个东西没有价值，好像那个东西对独立性是一个威胁、是一个负面的东西，我觉得这种观念是错的，我是坚决不同意的。
当然还有一种女性主义是强调女性身上的这些女性的特质，反而是更人性的东西，对这个社会来说它是更积极的东西。因为这个社会过于男性化了，需要女性特质去把它变得和平、仁和，变得更加和谐。所以像法兰克福学派、马尔库塞他们都是这样主张的，这也是女性主义，我是赞成这样的女性主义的。总的来说就是女性的这种自然品质、自然特质和她在社会上的独立性，我认为两者应该统一起来，它们本来就不是非此即彼的，本来就不是说必须舍弃一个才能得到另一个的，不能相融的，不是这种情况，应该让它们统一起来。
我不在乎批评 删微博可能是出于一种洁癖
记者：您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后，为什么会愿意答应媒体出来面对大家？因为可以想像的是您再次发声，不可避免的还会有人继续再批评您。
周国平：这我倒不在乎，其实我不怕这个东西，开始的时候两条微博几千条评论，大部分都是指责我或者是骂我的，后来我把它删掉了。
记者：为什么要删掉？
周国平：那是第一天，一个小时那么多，我当时删掉，其实后来挺后悔的，觉得我根本不用删。为什么删？也可能是出于一种洁癖，我觉得我的微博里充满了这些肮脏的语言，实在太难受了，当时是这样想的。后来想通了，其实删掉有什么用啊，我写了个说明以后同样是几千条，还有很多这样的语言，除非你不上微博。所以我后来想明白了，这个地方不是我的场地，这是一个公共场地，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实习编辑：白俊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