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上的贾平凹》(孙见喜著,花城出版社出版)专门围绕贾平凹创作《废都》前后的一系列事件经历,作了全面详实的记录,披露了一些鲜为人知的内幕故事以及贾平凹的生活片断,展示了贾平凹的一段心灵旅程。
霹雳在晴空炸响,我眼前一片漆黑。我的身子歪着倒下去,电话听筒也掉落了。
我岂止是难过。刚才在电话里得到可靠消息:平凹和俊芳上午办了离婚手续。今天是1992年11月26日。
眼前的事实闪着寒光,费教授的冷静使我用理性过滤情感。我是谁?一个乡党、一个朋友。一个人的情感世界尽管丰富而多变,但它不属于公共领域,贾平凹属于大家,他笔下的“小水”、“天狗”、“黑氏”属于大家,但他的爱情属于他自己。他也应该和天下所有人一样有一片自己的田园。怎么耕作他可以听取外人的意见,也可以不听取。可是,面对眼前的悲剧,每一个读者都希望得到最合理的解释。近二十年来,贾平凹以他文学作品的巨大引力场磁化了无数读者,食客在津津品味美食的时候,连餐具也审美化了;人们把贾平凹和他小说中那些动人的爱情故事画了等号。人们对他的一举一动都怀着强烈的审美期待。所以这个美丽的神话一旦破灭,天下该有多少贾平凹迷会顿感天日无光。
细心的读者当然不会忘记,贾平凹说过事业和爱情是他生命的两大支柱,现在,两根支柱倒了一个,人们就无法想象他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人们更为沉重的是,美丽的俊芳将何去何从?她在多少采访者的笔下,是一个东方女性的楷模!
无论如何得先弄清原委。
我想到俊芳。第一次见她是1977年,在出版社红楼西单元六层一间小房的阳台上,她正洗头。我和平凹第一次见面,各自述说着激动的话,她洗好头,梳好两个小羊角辫儿,笑盈盈过来倒茶。我的第一感觉是这女子充满青春活力,人长得美丽,高矮胖瘦恰在好处。这样的女孩子,即便走在钟楼下,也能产生一个强烈的“场”。
我问她:“你是西安人吧?”
她“格格”一笑,有些吃惊:“你看我像西安人?”
平凹用手托着下巴说:“老家的,一个村里。”
生浅浅是1979年。春节前,我从河南镇平回家路过丹凤,在车站停车,我打个电话到剧团,她赶来了,戴一顶火车头帽子。坐月子人的虚弱一眼看得出来。她说平凹回来过年,你年节时下来耍。我很不安,过路一个问候,她竟赶来相送,知道尊重丈夫的朋友,她是个聪明的女子。
年节时,我去了,他俩刚起床,小圆桌上是平凹的未完成稿《山镇夜店》。平凹陪我说话,说门外灶房的小棚子是俊芳搭的,这个衣柜也是她找木匠做的。我的心里,俊芳是个能干的女子。再后来,我就回到西安,俊芳母子也迁到西安安居。他们住方新村,住大车家巷横巷楼三单元,又搬到一单元,再搬到柏油巷。我到他们家狠吃,两口子在一旁发笑,我视这二人为我的兄弟妹子,很气强。俊芳比平凹大方,总拿好吃的招待我们这些“食客”。
门外暗无天日,空中浓云低垂。一个家庭破裂的哀日。谁有回天之力?谁能重圆旧梦?
我曾习惯于他两口斗花嘴,从未把这当成正经事儿。我为什么不曾严肃地同他们谈谈在日常琐事上的争争吵吵,于他们的神话是多么有害?
我曾在他们的周末,在他们家打麻将到深夜,为什么从不考虑这于他们夫妻生活是个巨大的影响?一周七天,六天里平凹是大家的,惟这一天是他们夫妻自己的,可我们这些该死的家伙,只图同平凹玩得愉快,这岂不是一种腐蚀?
平凹也曾在我面前诉说俊芳的不是,我当时为什么就不往负面想一想?为什么就不能同平凹推心置腹地谈一谈?劝他夫妻相处要互相体谅?你贾平凹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俊芳作为职业女性下班回来操持家务,替你料理后勤,你不能求全责备!
我们几个在一起,对女人随时随地地品头论足,这在平凹心间是否留下了某种积淀?谈论女人在男人间是个扯不尽的话题,但场合、分寸、社会效果,是不是也应该有所讲求?
惟有翻检陈年的日记,检寻事故原委的丝丝缕缕。
平凹,你给我说:爱情上再有个不幸,你就自杀!斥责了你:你好没出息!你让我瞧不起!你算什么男人?我要重针砭他,要他振作起来!雄强起来!我说你笔下的女子风情万种,可实际生活中你不善操作,你早早把浪心收了,没这个本事你就早早安分守己别自惹烦恼!
回到你的女性世界去吧,那里才是你的自由王国,我仍然希望他在小说里展露才华。1992年11月22日,平凹一整天呆在柏油巷家中,寻找当年的结婚证。
1992年11月24日,周二,晚,平凹在家给商州市市长雷生辉题字。陈彦来,留其谈心,畅诉心中痛苦。又翻箱倒柜,继续寻找当年的结婚证。陈彦始知二人闹离婚,始知离婚须持当年的结婚证,没结婚证须先补办结婚证,而补办结婚证须先照两人的合影照。平凹就翻来覆去寻找,自语:哪里去找当年的合影照?不意竟在一个旧信封中找到两张,又自语:这是天意安排的吗?
1992年11月25日,周三,晚,我和丹萌风闻两人闹事,经反复商量,决定去向俊芳了解情况。进门,平凹在卧室咳嗽,丹萌惊问:“还没去户县?”平凹出来,苦涩做笑:“还要办一些事。”丹萌又问:“啥时去?”平凹答:“过几天。”时,市教委书记李广瑞来,几人面面相觑,都欲同平凹单独谈谈,都开不了口。只有下象棋,但谁也无心棋局,李书记顾左右而言他,我和丹萌却说今年冷得早需要早备棉袄,糊里糊涂的棋局磨到12点结束。我俩想让李书记走,李书记想让我俩走。都僵坐着。李说:“你俩先走吧,我有事。”我俩无奈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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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11月26日,周四,费教授在电话上告知我:贾、韩已于今天上午11时,正式离婚。当时要填一张表,有栏目须写离婚原因,俊芳不知填什么,问工作人员:“人家一般都填什么原因?”工作人员答:“一般离婚的原因是情感破裂。”俊芳说:“那我们还没破裂。”工作人员说:“那你们回家继续过日子。”贾、韩就商议:说好的今日来办,就今日办吧,人都忙,拖下去又没有时间。两人就给工作人员说:“那我们破裂了。”遂办。
又知:扯了离婚证后,已是中午。平凹要去户县写作,俊芳从柏油巷送至含光门。两人相对无言,又小坐。平凹推车过含光桥,俊芳隔河相望。平凹回头,见俊芳还僵立着,就喊:“回去,给娃做饭!”言未毕,泪先流,心里一硬,骑车而去。欲去我家,又想离车站太远,就去西大新村,将车子在车棚存了,此地距车站近。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平凹他怎么走得动?上费教授家,五楼,听室内人声喧哗,复又下楼。绕楼,彷徨。二上五楼,鼓起勇气敲响费家门。费家来了一屋子蓝田亲戚,平凹叫费到书房,泪流满面,言事已办,嘱费夫人刘岚去柏油巷看看,以免意外。稍事休息,即乘车去户县。
1992年11月27日,周五,早。我赶到费教授家,他夫妻正用早餐。问事何以至此,刘岚尽道事件始末。原来,事情已闹了八个月了,八个月来,费氏夫妇、景平夫妇曾做了大量思想工作。我就抱怨说: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吾人是狗?是猪?不谙人间世事?刘岚解释说,原本想把事变掐灭在萌芽时,不想扩大圈子,我们几个年龄大,算半个长辈,想着好做工作。
10点钟,我离开费家,直上柏油巷,俊芳家门上锁。
10点半,我到市文联韩办公室。韩向我哭诉事件过程,言平凹与人有染,她是受害者,我就抱怨平凹何以如此做事。韩要求平凹把第三者的情况说清楚,并做出承诺,贾不允,言正当同志关系,无诺可承,就此我陈述个人观点,耗时四十分钟。最后,我将四句话写在纸上,嘱韩仔细思索:得理让人,放人一马,平和大度,宏观在胸。
12点,景平、俊芳和我,三人推车同行,到西大街分手。后知:俊芳向平凹索走了家门上的钥匙,景平和王大平知此做法不妥,说服俊芳将家门钥匙交还平凹。景平同我分手后,是去柏油巷给平凹取钥匙。景平事后告我:他到韩家,俊芳又变卦,拒不交出,她有她的理由。
11月28日夜里11点,费、景、马、孙、连成,五人齐集平凹在计生委楼上的写作间。商讨挽救这场婚变的方案,至11月29日凌晨3时许。大致的意见是:平凹主动认错。争取对方谅解。然后复婚。
景平:平凹做错了事,真诚向韩道歉并作出保证。
孙见喜:这是强人所难。贾有错处,但要寻找错的根源。韩个性强,过分自尊,要贾回头,韩要予以配合并反省自己,比如削弱一下主体意识。
景平:不,这正是韩人格的可贵之处,也是她做人闪光的地方。
平凹:都说我有错,我究竟错在何处?我接触的女性不少,但都是同志关系。
我们希望平凹讲自己的想法,平凹痛陈情史。言夏女士曾在一部由他小说改编的影视剧中饰演角色,后参观韩城时相识。彼此都有好印象,但关系是纯洁的。平凹又坦言,就此离异,俊芳母女今后怎么过!丢心不下。复婚再回去,俊芳脾气太犟,常给他心里造成不悦,言他接济一些穷亲戚往往受阻,在俊芳面前他没有自豪感,收到稿费拿回家像小偷偷了钱回来,自己的劳动成果得不到尊重。说韩没有追求,哪怕学裁剪,学画画都可以,只要有精神上的追求就行。
问及夏女士究竟有多么好,平凹言该女士善解人意,大方、潇洒、气质好,又尊重他,能谈得来……
晚饭后在连成家讨论到23时。
回到计生委四人又晤谈到次日凌晨3时半。工作重点:希望平凹回头,多想俊芳的好处,当年爱情海深山高,不要因生活琐事就否定一个人。韩在朋友中口碑甚好,这也是你做丈夫的光彩。
当晚8时,四人乘出租车至韩家,人在,问事情,韩言谈侃侃,神志平静,已经不哭。叙述事件过程,说是一个目的为了平凹幸福,说她以后可以和平凹以朋友的身份来往。
连成声泪俱下,求俊芳且饶人一次,韩惨笑,说不能。言我有自己的人格和尊严。
言及复婚,俊芳坚决不从。说她把啥话都给平凹讲了,事已至此,感谢朋友们的关心,这事今后就不要再提了。
12月1日凌晨1点半,连成、健涛和我三人返我家,在书房说至凌晨3时半。我们议论的一个重要话题是:新闻界四处捕捉平凹婚变的消息,台湾、香港报纸已有报道,武汉、南京、上海等地的报刊都派来记者追踪平凹。
三人相商:为了写作,转移平凹至大荔县马健涛家。
我和几位乡党判断:
1.贾和夏的关系仅仅是两诚相悦。没有婚外情证据。
2.贾韩复婚难度甚大。
3.可以断定这是一场误会。
我们又反思自己:这一段时间里,一群主和派朋友是否扮演了封建卫道者的角色?我们是不是一帮子反动势力?历史可能会嘲笑我们吗?
12月4日,连成亲自开车送平凹去大荔,陈彦随车返回。到文艺路陈下车,平凹泪眼凄迷,自言:“这个城市里,已经没有了我的家。”
1993年1月1日。何丹萌、花清香去户县看望平凹。三人正在计生委的楼上聊天,连成妻惶惶跑来,说有人领一个女士要见平凹。平凹言:不见,心里正毛。连成急去接待,不出所料,果是夏女士。夏向连成诉说:《侨声时报》报道说平凹离婚有第三者,人们都说是我,我感到委屈。你大名人和我好,别的人没有啥么!我家庭好好的,我拿礼物来看你,你不见,今生都不要见我了。说得连成大男人也洒下伤心泪。情与爱,一个永远纠缠不清的话题。
1993年2月以后,在朋友们的劝说下,平凹同意复婚。球又踢给韩俊芳,她也同意复婚,甚至同意陪平凹去北戴河疗养。但她的复婚又是有条件的,对此“条件”,平凹又有诸多保留。
一件事情就这么阴差阳错着。我们几个磨破了嘴,跑断了腿,这个榫头总是不合卯。日光流逝,朋友们倦了,他们也倦了。浅浅是一个传媒,为了说她,两人不时在电话上相互问候,互道珍重之外依旧要开几句玩笑。
就生命个体而言,贾平凹的“人生追求”说,韩俊芳的“独立人格”说,是两条优美的平行线,本可合奏出悦耳的旋律。然而事实是,两个主弦难以谐和,于是,噪音出现。贾平凹作为现代焦仲卿曾受惠于爱的圣洁和力量,那时的他,事业和爱情交相辉映,他的生命放射奇异光华。然而,新时期的“新”毕竟蜕化着每个灵魂。贾平凹在蜕化着,传统的虫子又从内部啮咬着他。
贾平凹的画:一条线的故事
(实习编辑:马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