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友李之柔是国学大师文怀沙先生的助手，常年追随文老先生研习国学、诗词歌赋。今他将《李之柔诗选》样稿呈我审阅，读后颇感亲切，原因主要有三：

　　其一，由于他的工作性质使然，诗中的事件，与文怀沙先生有关者很多，他用诗人的笔触，记录下来许多让人感兴趣的文坛逸事，如集句诗：

　　屈指算来，余有缘拜览文坛前辈赠怀沙翁的墨宝五十余幅矣，如柳亚子、郭沫若、沈尹默、楼适夷、老舍、周谷城、常任侠……每一首诗篇后面，都有一个动人的故事。诗眼以观、比比佳句。今集之曰：

　　非陌非阡非道路，  （钱锺书）

　　不衫不履不头巾。（聂绀弩）

　　韵高自有真情在，  （张爱萍）

　　屈子怀沙日月身。（李之柔）

　　之柔的这首集句诗曾被文老先生的许多“沙发们”所引用，可见知音不少。据元代陈绎曾《诗谱》记载，晋傅咸作《七经》诗乃集句诗之始，或谓集句起于王安石，非也。集句诗可集众人之句，亦可专集一人之句，要一气呵成，天衣无缝，洵非易事。文天祥少年时曾集杜句表达志向：“读书破万卷，许身一何愚。赤骥顿长缨，健儿胜腐儒。”四句诗分别选自《赠韦右丞》、《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述古》、《草堂》。文怀沙先生则改近人王世鼐的 “平生只有双行泪，半为苍生半美人”，与唐人卢纶、刘言史两句集成一绝：“夕照临窗起暗尘，强梳稀发着纶巾。老来犹剩双行泪，半为苍生半美人。”被传为佳话。

　　其二，诗中涉及的一些人，是我的老朋友或小朋友。如之柔的《访皈依师净慧长老》一诗：

　　净空千里下山青，

　　慧地通幽鸟过庭。

　　长见浮云来复往，

　　老农耕罢坐听经。

　　我在河北省委工作时，见过净慧法师，知道他也是文怀沙先生的老朋友，现任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黄梅四祖寺方丈。五十年前赵朴初居士负责中国佛学院的工作时，曾请文怀沙先生去讲课。前些年文老与净慧法师重逢，净慧法师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文老，我是您的学生，我听过您的课！”多么的谦虚！谦虚应当是一切人的美德，从净慧法师身上我看到了这一点。之柔大概也看到了吧，至少在他的这首诗中，我感觉到了那种平和，那种禅机。艺术的最高峰是哲学，哲学的最高峰和宗教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古今莫不如此。净慧法师曾给文老的三字经“正清和”，加了一个字做注解，叫“正清和———雅”，亦可谓是一语破禅了。

　　又如，《铁凝女史赠书，诗以酬》：

　　铁笔江山太白篇，

　　凝香邀月易安笺。

　　诚哉造化自然事，

　　雅韵清风座上莲。

　　这是一首藏锋诗，铁凝是我的小朋友，她当选为中国作家协会主席，诚为华夏文明的“大雅”！堪称“铁树开花”了。

　　其三，从这百余首绝句，可以看出之柔学习屈骚、李杜之痕，这种学习方法无疑是正确的。他的诗至少称得上是标准的“蛙泳”：合律、合韵、高华、真切，文质彬彬。文怀沙先生昔日曾言：“论诗之律法，迨李唐而大备，情景互求开新境界。自然万象，阳舒阴惨，寓于笔端，唯心神领会者方能妙手偶得。千古寂寥，披览可鉴。”诗词音律的极旨在于和谐，平水韵是不容易掌握的，远如子美、近如鲁迅先生的诗词都有出韵的现象，易作难工由此可略见一斑。《诗序》讲“诗言志”，《文赋》曰：“诗缘情”，且不去说广义的“志”已经包含“情”在其中，就单纯的“言志”或“抒情”，我看根本就不用分其高下，关键要看作品是不是有思想，是不是有韵味，是不是可以感动读者。

　　让文老很欣慰的是，他的这个小徒弟很乖，文老每天布置的功课和工作，他都会认真完成，并且认真思考，有选择地去继承传统，提出自己的问题，如《问孟》：

　　不见诸侯谒惠王，

　　游齐说魏圣人忙。

　　缘何忘却周天子？

　　仁者之心费度量。

　　这不是言情诗，仍然会让人感到很有趣味。死读书，读死书，唯圣贤书是从的人，不会有这等见识。

　　还有一些禅诗、寄友诗，如《晴夜忆棋友》：

　　晴深惊梦远，

　　月朗扰春丝。

　　不见星棋动，

　　空怀对弈时。

　　由景及情，情景交融，信手拈来，气和理匀，无斧凿之痕，写得不错。

　　老子云：“守柔曰强”、“ 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之柔姓李名强，文怀沙先生希望他能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所以赠他表字：“之柔”，或曰“致柔”、“至柔”。他喜欢用“知柔”，我很高兴他懂得谦虚，文老曾经说，最喜欢的品德就是谦虚，最喜欢做的事情是学习。无论做诗人还是做学者、书法家，都应当牢记：一切学问均是为发扬生命而设，艺术既关世用，又须从容达其内蕴，游于艺绝不能滞于艺，一定要灌注人类的理想！欲以生之有涯，逐于道之无涯，立德立功同传于不朽，就必须多读书，多学习，我多次鼓励之柔将他的诗结集出版，就是希望他能够这样。

　　（作者为全国政协常委，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促进会主席。《李之柔诗选》，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

　（实习编辑：马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