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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的侠骨与柔肠

2023-06-06 20:55:18来源:北京文艺网    作者:侯乃琦

   

  我是李海洲诗歌上的小兄弟,他很少谈论一些生涩的诗歌理论,却喜欢聊生活、理想、武侠,还有很多看似不着边际的诗性的事。除了诗歌写作,与他聊天,听其惊人惊艳之语,观其神采飞扬,亦为快事一桩。从本质上看,他的思想观念,行事不偏激,皆在感性中透露着理性,正如他的微信签名,“狂来轻世界,醉里得真知”。他深知,对写作而言,能够起到帮助作用的主要不在于诗歌理论,而是比电影更加荒诞的现实生活。他不太理会当下诗歌潮流中各种观念倡导,他的诗不是为了带给读者苍凉感,而是试图用将要活到一百二十岁的饱满生命力激活读者的感受。

  时不时,李海洲的诗在名词前面会加上一个“小”字,譬如,小悲哀、小风水、小尾巴、小碳炉、小阳台、小蓬莱、小小的固执、一小片地、一小节泥土车厢、一小朵一小朵的白,给人身在小世界的温柔之感。这不仅是一种情趣或者修辞,亦为诗人的审美倾向。除了避免在语言中过度残暴,他还有需要在忧伤中保持一种轻快、轻微的愉悦。也就是说,除了诗歌在表意上避免靠近某种极端,它还有着稀释诗中负面情感浓度的作用。事实上,在很多词语前面加上“小”字,仍然属于大词的范畴。近年来,诗人们有着诸多为诗歌“扩容”的尝试,相较于散文,诗在容量方面有着天然的劣势,在“扩容”方面,拉金有着很高的造诣。在古诗词中,多数使用大词是营造意境,现当代抒情诗人使用大词的频率,似乎高过同时期的非抒情诗人。对抒情诗人而言,诗歌中对爱情的描写,或者是写给某一个人,或者是抒发有关对爱情的想象。如李海洲在《有容》中所写,“我守着怪癖,写诗给自己”。第一种情况,“情”或许来源于生活的细节,表现为日久生情;“情”也有可能是一瞬间的感受,如电光火石一般的生命体验,短暂却很有记录的必要。第二种情况,对情感充沛的诗人而言,他抒发的“情”可能比抒情对象更加重要,这样的“情”有着更少的具体的现实内容。

  李海洲的诗很轻盈,他抽离沉重,呈现美好,以温暖人心。在语言风格上,他不像一些把通顺的句子刻意写得别扭的诗人,避免诗歌语言的平淡的方法是融入不落俗套的想象。阅读时顺畅的感觉,不因语言拗口带来语速突然的变慢。他在诗歌中创造的画面很少是黑色、深蓝色,大多是暖色调。他经常使用的一些词,如跳舞、仙子、花椒树、天上、燕雀、葡萄等,给人清新的感受。

  从含情脉脉到深情款款,在刻板的印象中,诗人的“多情”往往意味着四处留情,但细读李海洲的诗歌,不难发现,他比一般人更加重视、珍视感情。爱情是他诗歌的重要母题,他认真对待,寄送情诗,一如他认真对待写诗。“寄给你,陪读暮色的酒和藤蔓/请佐沙坪坝的余欢/寄给你,彗星和绝望/请多情打开,然后滥情埋葬”(《春风送出快递》)从“多情”到“滥情”,他看似洒脱,其字里行间却是充满了温存与眷恋。结局哀而不伤,选择了自我麻痹式的“埋葬”。“我说:你就是重庆,是我的全部爱/很多年后我拥抱你/会有一些陌生”(《孤城有寄》)

  李海洲用怀旧的笔调写过重庆、成都、沙坪坝、懒坝、下浩老街、仙女山等地,他自称是一个“重庆主义者”。他也表达过,死生不离重庆城。他这一份对城市的深情并非口号,而是因为,这座城市有他幼年、少年、青年的全部生命时光,所有记忆里爱过的人。他把一些美好却容易流失的东西,用诗歌转化成为对特定地理空间的情感。

  在现实生活中,有人出于各种目的假装思念某人某地,但是,能够在诗歌中说谎的可能性很小。李海洲对爱的认知,与相思有着较为密切的关联。相思可以是个人单方面在头脑中完成的事,是一种主动生发的感受,是一种高级的情感。他写过诗《在天与地之间相思》,写过散文《面对面的思念》,诗与文化作瞬间冻结的情感,让读者看清这种情感的各个侧面,包括以何种心情思念一个人,思念一座城。其中,对人的思念与对城市的思念有着差别。思念的人或许可以再次见面,心中旧日的城在现实中是回不去的。他的诗中还有关于情欲的内容,即爱情中的动物属性,但与情色诗尚有距离。他的内在逻辑是,爱为情欲的前提,也就是说,不是为了泄欲,而是为了完成爱情的仪式。他写到,“这个秋天,高粱酿酒/粮食如花似玉/鸟群把每条路都重新飞一边。”(《秋天传:二十四歌》)在这里,他诗意浓厚地暗示了与男女之事有关的内容。“粮食”暗示着女人,“高粱酿酒”暗示着与女人在物理上的近距离接触。“更多的闲暇,是细心研究生育/绘出居家的笔记、素描/或者做含泪的礼拜/共享蔬菜的昌盛。”(《有容》)这一处对情欲的表达相对直白,“生育”一词毫不隐晦地出现在诗中。即便如此,他的诗中亦没有如《金瓶梅》那般透露欲望的细节,而是停留在概念表达上,表达一种来自身体内部的渴望,又斯文地将它与爱联系在一起,隐去了让人脸红的部分。“你梦着经期、牙、良好的肾/转身,你梦见了我。”(《有容》)经期、肾分别与女性、男性的生理特征有关,牙与接吻有关,诗的前半句让人想入非非,然而,后半句立即转向唯美的情感,即思念、牵挂。“可能要相拥五分钟那么久/才会忘记落雪的社会、道德的贞洁”(《咖啡慢》)“道德”即教条,“贞洁”即世俗与偏见,他面对这样一些无能为力的客观存在,选择给予拥抱。这样的“拥抱”既是相互安抚与宽慰,也是想要共同抵抗阻力。

  事实上,李海洲的内心很孤独。内心的孤独与身边的喧嚣,主观与客观,内部与外部,形成强烈对比。“即使我是国王,那也是一个孤独的国王。”(《秋天传:二十四歌》)“此刻,谁能读懂我的孤独,谁就是我的灵魂。”(《新年钟声里给宿醉的兄弟》)他内心的孤独体现在,诗歌经常出现“孤独”一词,而且,其诗经常落脚于独自轻柔的感叹。他写过散文《一个人的半岛志》,文章题目意味着,即使身在家乡,回顾亦感觉自己是“一个人”。他写到,“全世界都在怀旧,包括长江的涛声、/枕着涛声入睡的山川。”(《下浩街的最后时光》)在这里,直接点明“怀旧”的主题。他的孤独往往跟有多少兄弟,家庭是否和谐,爱情是否圆满,皆没有直接关系,更多的是从内部散发到外部,而不是从外部延伸向内部。至于,他身边的喧嚣,对他稍有了解的人都会知道,李海洲的性格与“内向”一词没有太大关联。很多时候,他在一台酒与另一台酒之间奔波。他有过这样的表达,“世事纷繁,只在回头的人群中/我泪流满面。”(《谁寄》)它直接写出了诗人在内部与外部之间形成一种诗性的“隔膜”。生活在世俗,却与世俗保持距离,随时抽离出来。或许,内心孤独的人更倾向于将自己置身于人群和喧嚣之中,因为这样的环境更容易产生安适感。

  另有擅长在诗中运用古典意象的诗人是张枣。在《镜中》《何人斯》中,张枣流露出恍恍惚惚的怀古之情,语言中有特殊的回味。李海洲与张枣的不同在于,他诗中的少年气息更加浓厚,仿佛一书一剑一人一马便可上路。少年侠客往往是有着各种际遇和历练,途中遇见美好的女子,最后与她一同归隐,正如他在《想象一场不世出的爱情》中所写。先看遍烟火,后与世无争,除了心境平和,还有在骨子里对功名利禄的淡泊。他写到,“去吧,/一起饱餐方圆十里的淡泊与心安。”(《少时乡居生活图》)如此心境,在诗人的身上或多或少地存在着,而李海洲的真实状态,则是心中的青涩少侠与归隐后的淡然游侠同在。李海洲保持少年心态,社会赋予他处理人情世故的方法并未侵蚀他的内在精神。生活中,他经常穿着卫衣、运动鞋,充满活力地出现在大家面前。他曾在访谈中表达过,弹指十余年,书剑霜未冷。他的另一个喜好便是依着古汉语的规则填词,那些词在《一个孤独的国王》中收录了一部分。这样的填词是一种语言的训练,把握语言的节奏感,干净、洗练,有古典美。今人写古诗词与古人写古诗词已然不同,现在的人借用古诗词的格律、样式,抒发具有现代性的感受。差异化的形式与内容杂糅,在一定程度上对诗人的考验更大,因为这需要诗人做到杂糅后的和谐与浑然一体。

  李海洲的诗以想象力见长,跨越各个朝代、各种身份的人群,也偶有西方意象出现,其最终的指向是场景建构,诗歌中的场景会传达出诗人当时的感觉,进而在读者身上实现感觉的重生。他的诗歌质量和诗歌内部诗句的质量相对整齐,诗歌中的意象密度较大,形成铺天盖地的幻境。翟永明的《女人》《静安庄》,何小竹的《梦见苹果和鱼的安》,是以诗歌中的场景建构见长,有所不同的是,翟永明的诗有着强烈的女性意识、死亡意识,何小竹的诗有着一种属于艺术的“巫气”。李海洲写到,“世界是一枚枕头/抱着入睡,/或者哭醒,或者笑醒。”(《在成都》)这样的想象出乎人的意料,毕竟,世界很大,而枕头很小,把两者拖拽到一起,强调了“我”与世界的紧密关联。此时,诗人更多的并非理性,相反,他表现出感性、情绪化的一面,那这关乎一种个人化,却又是很真实的东西。“我不能被生活用旧/在落日下,偶尔的颓废、偏安/会让镜子瘦下来。我要用你的画像/去隔断后半生的草莽”(《有容》)这首诗描绘的场景,是傍晚的室内,各种日常之物足以让两个人的心安定下来。镜子如何能瘦?大概是人在幸福时心宽体胖。这是相爱的两个人共同生活之伊始,诗散发出轻描淡写的温暖。“再前进一厘米就到了黎明/钻木者让黑暗下降、水源有了温度。/——钻木者取出一个太阳”(《母本》)这里描摹着想象中的自然景象,仿佛置身于森林,光明与黑暗并存。人在前进,像原始人那般在寻找光和火。“我要带你去长江的波涛上开房/看彩霞微黄,咬着沉鱼。”(《秋天传:二十四歌》)此处为开阔而大气的景象,傍晚的江上风景,波涛、彩霞、沉鱼,画面感很强。关于“开房”的想象很特别,它显然是一种观念上的行动,概念落地就接近生活中常说的“嘴炮儿”。“开房”放在这里,似乎与爱情无关,像是诗人头脑中的东西,它与场景、画面碰撞,生成了特殊的语言效果。“你弯着手指,葱花飘满前额/流星在天空中化渣。”(《有容》)日常做饭的情景引发出来的想象,却浪漫、奇诡。“化渣”一词大约是李海洲的诗歌中相当粗犷的那一类用词,带有铁的质感与重量。在这里,与轻盈的象征,爱情的流星,有了直接的连接。“从俗世生活中拔地而起。/晨曦被两克拉的繁星推出/睡莲上,一克拉的露正在醒来。”(《睡莲科的克拉爱人》)场景走向空灵,他在世俗场景之中提取出阳春白雪的部分。晨曦、繁星、睡莲、露等意象,容易让人联想起拇指姑娘的童话,美丽的女子在花朵或草叶中间,这是由我们对美好的向往生发出来的想象。

  李海洲的诗与其外在形象相去甚远。他自称早年被鸡汤烫脸,以至于在颜值方面甚是谦逊,他为人耿直,性情如侠,然而他的内心仿佛住着一个公主。当需要以诗写情时,那轻柔、唯美、婉约的“诗公主”便跃然纸上。从始至终,李海洲诗歌的风格似乎没有发生颠覆性的变化,但其诗艺逐渐精进,他把以爱情为主的各种情感演绎得愈发完美。在风格上,李海洲不太喜欢用口语写作。他的诗比“非非主义”诗歌雅致。他的诗不仅有着“莽汉主义”诗歌的气概,还有更多古典的美。李海洲与莽汉主义诗人李亚伟都在诗中经常提到酒,这让人猜想,他们的酒量应该还不错?然而,李海洲诗中的“酒”与李亚伟诗中的“酒”有所不同。对李海洲而言,饮酒宜微醉,让人精神状态恰到好处,此时,宜写诗、谈情、遐想。对李亚伟而言,“酒”应牛饮,如草莽英雄那般豪气冲天。李海洲与整体主义诗人宋炜亦是朋友,在人生态度上,二人有相似的是落拓。不同的是,李海洲在写诗时,一定程度上克制了自己性格中的不羁,流露出当代诗人抒情的一面。他选择在诗中,把经常挂在嘴边的生活俚语、脏话隐去,同时也隐去生活中琐碎絮叨的部分。即使是《一个人的High歌》,诗的题目让人联想起朋克、癫狂,接着看诗歌内容就会明白,其既有风格不改。他写到,“你摇着头,摇十次忘记一个人/摇二十次那个人又回到心底。”(《一个人的High歌》)诗句没有使用破坏性意象,像是诗人在静默中自言自语。宋炜则是把自己落拓不羁的一面在诗中展现得淋漓尽致,诗与生活皆恣意嬉笑怒骂,其诗歌语言带给人快感,如黄河之水天上来。诗评家敬文东称这样的诗篇为“颓废主义”,他这样评论李海洲的诗歌:“所谓世俗的名声,在有些人看来,既不值一提和不值得追求,但在他机缘巧合来到某个人身上时,又不过是某些强人们的有意误认而已。拥有这等做派和心性的人,才配拥有颓废的愿望和资格。”(《颓废到骨子里再流出来》)

  李海洲的诗歌充满了对过去整体性的回顾。面对钢筋水泥、高科技产品,他更加重视的,如他在《宋朝叙事》中所写的,是一种文人的情怀。他的代表诗作之一《秋天传:二十四歌》提到了宋朝、柳永、姜夔、陶潜、杜甫草堂、李太白、两宫粉黛。一般来说,经常使用带有类似回顾性质的意象,可能会让诗的语言给人一种陈腐之感,但李海洲的诗似乎轻易地解决了这个问题。这关乎诗歌写作的天赋,当然也跟他经常使用逆向思维有关。他擅长把两个截然相反的意象糅合进同一个句子:“夕阳就是曙光”(《秋天传:二十四歌》)。这里把“夕阳”和“曙光”拖拽到一起,短句暗含着昏、晨这样的在时间上相对的概念。“是的,明天的雨可以落在今天/离开的人可以提前回来。”(《枕雨书》)“明天”与“今天”,“离开”与“回来”,两行诗歌中出现了两组相反的意象。这种意象之间的差异带来诗歌内部的跳跃感,类似于从地底一跃到了天上。与之类似的关于“天上”与“地底”的诗句还有,“它们和我一样,从天上来,要藏到地底去”(《枕雨书》)在他的诗中,带有逆向思维特征的例子还有很多,“世事穿插/每一条大街都是同一条。/喧哗中对饮,我们旁若无人/偏激地谈诗,用怒吼面对世界。”(《观甘庭俭木刻寄鄢家发先生》)“每一条”与“同一条”,“喧哗”与“旁若无人”,“谈诗”与“面对世界”,这些实质性的内容充满了截然相反的意思。

  李海洲的诗经常使用电影蒙太奇手法,而且,在一句诗的内部能做到虚实相间。“走廊里都是离别的味道/你说这话的时候能/马鞍磨碎了所有归来的省份”(《谁寄》)这里是关于离别和归来,三行诗即三个场景,走廊话别,两人对话,想象中策马归来。其中,离别是实写,“离别的味道”是形象的说法;策马的场景为虚写,惯常思维里,应是马蹄磨碎具体的物,而诗句处理成了马鞍磨碎抽象的概念,达到了语言陌生化的效果。“三界外,寺庙的钟声推开了桃花。”(《居室的下午课》)这一首诗及物性描写的部分相对较多。即使身在寺院,客观上亦是在三界之内,因此可推断,“三界外”是一种形象的说法,说的是一种与世俗相对的感觉。“寺庙”和“桃花”为可见之物,在诗的内部形成了画面感,“钟声”则可闻,是另一种感官接纳的范畴。“推开”为画面增加了动感。他把这样一些意象放在一起,让诗有了朦胧美。实的部分为具体之物寺庙、钟声、桃花,虚的部分是在各意象之间建立的关联,其实,正是诗人的感觉在组接各个意象,让它们各就各位。“像我梦见的湿地、蔷薇科/像我梦见所有的爱都苦尽甘来。”(《湿地记梦》)这一首诗为“记梦”,它是对现实的变形,对梦的描写或想象。这样的诗容易走向飘忽和虚无,但诗人选择了“湿地”、“蔷薇科”这样的具体的意象,仿佛把读者悬在半空中的灵魂拽了下来。湿地大多是柔软的,蔷薇科大多是粉红色的,因此,这里的爱是甜的,而“苦”在“甜”之前构成了小小的转折。

  李海洲对诗歌语言的开合有着较强的把控能力。“独守宽容和自由,独守最后的母语/我若凋谢,百花黯然/阳光只是我一个人的”。(《短歌行》)两个“独守”的句式加强了语言气势。接着,“凋谢”是一种类似于蜷缩的内敛状态,而“百花”虽然对应着“黯然”,仍然会让诗歌空间突然变得开阔。而后,又提到“一个人”,继续回归蜷缩状态。“来吧,今天就是未来/燕子就是春风。/我在绿窗下为你写诗”(《挂青记》)这句诗用“来吧”开头,基调相对豪放,两个“就是”构成对事物下的确切定义,继续向世界展示敞开的姿态。接下来,“绿窗”与“写诗”皆意味着婉约、内敛,与前面意象带来的感觉有所不同,如此便完成了感觉的转折与转向。“一切都在三界外,万物随意生长/宠辱已经消亡,在十三寨/僧尼各修天命,人和仙终于和解。”(《四弦十三寨》)这一首诗仙气浓郁,它建构在想象的基础之上,始终处于语言艺术的逻辑之内。“生长”与“消亡”,最后落脚于“和解”,带来敞亮之感。

  与海子诗歌写作比较,李海洲在诗歌中的死亡意识相对要稀薄。在他的笔下,即使出现死亡,其死亡的内涵大多与天堂相关,而天堂是另一个被美化了的人间。他的诗作《起死回骸的赌局》大约是他最痛苦的诗之一,这首诗诠释了什么是仿佛被爱人下蛊,什么是失恋被折磨得在精神上接近赴死。同时,我们可以揣测,这应该是一场被外力强行阻断的感情。他在诗中这样写到,“你迷恋过的丁香乳,锦衣暖过的蛋/后来在别人的怀抱里问候早安。”虽然,他有着深切的心酸与绝望,但还没有出现别的诗人常用的自残、自伤、自杀一类的词语,这似乎对应着,即使被世界伤害他也不主动伤害自己。他的诗很少出现极端的痛苦,取而代之的,是轻度忧伤和美妙的情绪氛围。他很少以诗作为情绪宣泄出口,而是选择以诗歌重构想象的世界。

  李海洲不是学院派诗人,可以说,他是比较典型的“野生诗人”。刚开始写作,他凭着语言天赋和热爱进行诗歌探索,这一时期的探索大多有所收获。后来的写作,需要更加扎实的阅读积累、写作练习,甚至苦吟。作为长期坚持写诗的七〇后诗人,他在写作本身与现实生存的双重压力之下前行。跟写诗持续时间相仿的诗人比较,他的诗歌产量不算大,但其诗大多经过仔细、反复的修改。他的诗在语速、节奏、质感等方面,皆有比较严格的自我要求。与量化制定诗歌写作计划相反,他倾向于在漫长的岁月中厚积薄发,进而寻求质变的可能。在他看似“自在”的状态背后是一种诗学自觉。他在用词上选择与自身精神生活紧密相关的非专业化词汇,像唐朝、花妖、疯子、李清照、杜甫、受孕的仙女、夫子、戎马、潘安、李后主、金戈等,它们既是主观想象,也是诗人对精神世界进行客观书写。

  “兄弟情义”是他一直强调的内容,这里的“兄弟”不分性别,包括他的“女哥们”。他的兄弟们不仅在诗界,也在电影界、音乐界、绘画界、厨师界等。他们一起做着与文学、艺术有关的事。他有一些写给兄弟的诗,譬如《成都雨天的尚仲敏》《以醉为纲:诗人李亚伟的乡村家宴》《山中晨起寄宋炜》《题画家欧邹<马头>系列》《成都三人下午茶》《活着原本就意味着牺牲》《写给同袍的远行诗》。他的诗更多的,仍然是轻柔的情诗,它们像半空中悬停的青春和柳絮一般翩翩起舞。他的诗集《竖琴上的舞蹈》《一个孤独的国王》《明月陪》(即将面世)收录他的主要诗歌作品。此外,他还用亦庄亦谐的笔调写小说。除发表在刊物上的短篇小说,其早年的长篇小说《一脸坏笑》也具有代表性。这部小说以半自传的方式,记录以李海洲为原型的叛逆少年程西鸿,同他的朋友、女朋友相处的故事。这部小说里的人物名字,大多是现实生活中能够对应的人物原型,对真实姓名进行汉字拆解。拆字、拆词的思维方式在他的诗中常有体现,像这样的诗句,“一只妖和一枚精完成了这一切。”(《起死回骸的赌局》)“妖精”一词被拆分开来,此句让人联想起古灵精怪的美丽女子。

  李海洲是诗人中比较早慧的那一类。他十六岁开始写作,交往朋友大多比他年长。高中毕业后,他当过兵,做过心怀理想的媒体人,现在一家杂志社安顿下来。我与他相识六年,慢慢得知,他的部分文学启蒙来源于当时重庆师范大学一群文艺青年,他的高中语文老师,以及他青春期蕴藏的浪漫主义气息。谈论李海洲其人,大多数诗界的朋友会联想起江湖、侠气、匪气,似乎重庆诗人最不缺酒量和武功。重庆的江湖气息可以追溯至码头文化,袍哥精神,他们一直存在于重庆人的体内。李海洲自称“坏人”,我想,或许是因为他有打破现实,劫富济贫的性格,时常处于秩序之外。与一些过着纯粹精神生活的诗人相比,他的人生态度更加积极,更加入世,在一定程度上更加能够与世俗和解。



  侯乃琦,九零后,重庆人,重庆大学硕士,从事插花艺术。著有诗集《镜里水仙》《美学装置》。曾获扬子江青年诗人散文诗奖,重庆青年诗人新锐奖。

  (编辑:李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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