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艾青故居,笔者有一段有趣的回忆。2011年夏天,笔者带着学生开展社会实践,主要是考察北京城的作家故居。当走到东四十三条97号艾青故居门前时,我们意外地发现,和其他许多四合院破旧、糟烂的木质宅门不同,97号院竟然是一扇防盗门,显然里面不是大杂院,而是独门私宅。有学生怯生生地敲开门,院内的主人见是一群学生,竟然热情地把我们让进院内,我们受到艾青夫人高瑛女士的热情款待。
北京市东城区东四十三条 97 号艾青故居(本文作者摄于2011年7月3日 )
艾青是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当之无愧的大诗人,在许多人的心目中,艾青最能代表“新诗”对“自由”的追求。艾青的一生行迹甚广,在金华、石河子都有纪念艾青的场馆,在北京留有故居一处。纵观艾青波澜起伏的生命旅程,我还是觉得北京对于艾青最具特殊的意义。革命胜利之后,他进京、离京又返京,几度沉浮,前后在北京生活了三十余年。于艾青而言,北京意味着毕生的信仰和追求。
紧邻故宫东侧有一条南北向的胡同,以东华门为界,东华门以北的称为北池子大街,以南的叫作南池子大街。这条胡同其实有不少故事可讲。辛亥革命之前,这里曾经是皇城的一部分,此后国民政府为了交通方便在红墙上另开券门,形成现在的样子。不少历史古迹都在这一带,比如皇家的档案库——皇史宬、多尔衮的王府——今天的普渡寺,以及与故宫西侧供奉雷神的昭显庙相呼应、供奉风神的宣仁庙,等等,都在这条街上。往北走到头,离京师大学堂的旧址和北大红楼就不远了,胡适住过的缎库胡同、陈独秀待过的箭杆胡同、沈从文曾蜗居的银闸胡同以及教授云集的中老胡同等也都在这附近,陈独秀在箭杆胡同暂住的时候还把《新青年》编辑部挪到了自己家里。想一想当初有多少新文学同人在北池子、南池子里进进出出,这条大街也算得上是见证了“五四”新文学的诞生吧。
1949年2月,随着胜利的大军,艾青以北平军管会文化接管委员会委员的身份进驻北平,他被安排住在北池子,主要负责国立北平艺专的资产清理、人员甄别等工作。刚进北平,艾青看起来意气风发、兴味盎然。他虽然以诗闻名,但最初是学美术出身的,一直抱有重拾画笔的愿望,“北京解放,使我又一次燃烧起对重新搞美术工作的希望。这个希望是很强烈的”。进京之后,艾青很快便和沙可夫、江丰一起去拜访在北平艺专任教的齐白石。在此后将近一年左右的时间里,艾青常常和美院的学生一起练习,并且还为胡风的《欢乐颂》设计了封面。然而不久,艾青还是被“从美术工作调到文学工作里了”,他后来在文章中多次表示出深深的遗憾。直到20世纪80年代,艾青还说:“我的第二次和美术工作的姻缘被切断了。这一次好像是和美术成了永远的告别。”
1949年10月,中华全国文学工作者协会的机关刊物《人民文学》创刊,艾青被委任为副主编。大约在此前后,艾青被安排住进了东总布胡同22号——全国文联、文协机关院内,和丁玲成为邻居。三进的院落,前面是办公室和工作人员宿舍,后面有一座二层小楼,丁玲、萧三、沙可夫住在楼上,艾青住在楼下。直到1956年,艾青用稿费买下豆腐巷9号的四合院,院子里大小共有18间房,他在院子里种了丁香树,在每个房间里都置办了一套红木家具,卫浴设施齐全而先进。在此之前,艾青辞掉了《人民文学》的副主编,搬到豆腐巷之后更是专心创作。20世纪50年代中前期,艾青的创作数量很大,但他心里也清楚,“大都是肤浅的颂歌”,自己并不满意。搬到豆腐巷之后,他写下了二十多首篇幅比较短小的诗歌,这批作品有些得自于在内蒙古的参观见闻,有些则是描绘北京当地景致,基本不涉及重大主题,抒情、修辞方式也比较典雅,可算是“回春之曲”吧。然而好景不长,在频繁的批判运动中,艾青受到一轮又一轮的批评,被迫离开了北京。
1958年,艾青携家带口远走东北,一年之后蜻蜓点水般地回了趟北京,紧接着便又背起行囊,远赴新疆。原以为时间不会太久,根本未考虑处置房产,哪想一去十余年,直到1973年才以治眼为名,拖着病老之躯重回北京。旧梦重拾,房子已被别人占据,就连豆腐巷都已改成了丰收胡同,艾青只好暂时借住在西单背阴胡同28号小妹蒋希宁家中。1975年,艾青再次返京,回到丰收胡同自己家,发现“里面住了四家,卫生间的澡盆和抽水马桶没有了,改成蹲的。……我们栽的丁香树,早已死了”。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住房成了艾青最关心的问题之一,在和朋友们的通信中他多次提到住房问题。艾青先是在背阴胡同蒋希宁住的杂院里借了一间小屋,后来又迁入王府仓胡同四号,“一间十平方米大小的简陋的平房里,床的上空驾着防地震的家什”。唐山大地震期间,人心惶惶不敢进屋,艾青一度到阜成门工地上冒雨避震。到了1978年7月,经艾青多方求助,一家人被安排住进史家胡同27号,大大小小五间房,条件大为改善,只是离公厕太远,艾青患有前列腺增生,如厕很是不便。他一直惦记着丰收胡同的房子,但迟迟收不回来。1979年2月,中国作协对艾青的问题予以平反。9月,艾青的工作和户口由新疆调回北京。同年12月,艾青夫妇搬到北纬饭店等新房,然而新房最终还是没有落到他们头上。落实政策几经周折,直到1982年秋末,时隔二十余年,艾青终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丰收胡同里。艾青夫妇重新修整了小院,“门窗都刷了淡绿色的油漆,屋檐上也挂上半透明的绿色的塑料挡雨板”,“三间北屋是艾青夫妇的卧室、小客厅和写作间,东西两厢是子女的住室、厨房、锅炉房、浴室和厕所;南屋是较大的会客厅。进门处,有一棵香椿树挺拔地把枝丫伸向天空”。
鲜花再度重放,可时光却一去不返,艾青自然也感慨自己如同“一个从垃圾堆里拣起来的、被压得变形了的铅制的茶缸,最多也只能用来舀水浇花而已”。但同时他又自励道:“我还必须把那些被红朱笔勾销了的岁月,像拣云母片似的一片一片拣回来。”人老觉少,且又稿约不断,艾青索性每天早上两三点就起床开始工作。除了《在浪尖上》《光的赞歌》《古罗马的大斗技场》,在这些透视社会历史的长诗之外,艾青还写了不少短诗,如《鱼化石》《镜子》《盆景》等。
20世纪90年代初,艾青在东四十三条97号院家中
20世纪80年代末,丰收胡同面临拆迁,在北京市的帮助之下,艾青用安置房置换来东四十三条97号院。艾青对这里也很满意,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说:“还是个四合院,在城市中心。”我曾有幸几度到院中做客,白色的门窗使得院子里看起来朴素而又整洁,中庭的东北角种着一棵郁郁葱葱的玉兰树。艾青去世之后,这里就成为了“艾青故居”,想必也有不少像我一样的心怀崇敬者慕名而来吧。艾青诗作众多,其中《礁石》被视为是代表作之一:“一个浪,一个浪,/无休止地扑过来,/每一个浪都在它脚下/被打成碎沫,散开……”确实,艾青一生命运多舛,礁石很像是他人格的写照,读来也总是能让人感到鼓舞,思绪万千。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