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写作成瘾
凡上瘾的事总放不下,总要一再拿起来。难道我写《俗世奇人》也会上瘾?为什么写完了——又写,再写,还写?
写作是心灵的事业,不能说成瘾,但我承认自己写《俗世奇人》已经成瘾,因为这文本太过另类。我写别的小说都不会这样。只要动笔一写《俗世奇人》,就会立即掉进清末民初的老天津。吃喝穿戴,言谈话语,举手投足,都是那时天津卫很各色的一套,而且所有这一切全都活龙鲜健、挤眉弄眼,叫我美美地陷入其中。有人会说,别人写作时不也是这样吗?不也是扎进自己想象中特定的时空里?
可《俗世奇人》还是有点不同。
它对我的诱惑不只是小说里的市井百态和奇人奇事,更是一种极酷烈的地域气质,一种不可抗拒的乡土精神,一种特异的审美。在这样的小说中,人物的个性固然重要,但他们共同的集体的性格更为要紧。故我这些人物,不论男女、长幼、贫富、尊卑、雅俗、好坏,就是猫儿狗儿,也全都带着此地生灵特有的禀性。比方,强梁、爽利、好胜、幽默、义气、讲理讲面,等等,这种小说的审美别处何有?
不单故事和人物这样,小说的语言也如此。我说过,我在这小说的语言中要的不是天津味儿,而是天津劲儿,也得强梁、爽利、逗哏、较劲、有滋有味才是。
我别的小说从不这么写人物,也从不用这种语言。只要一动笔写《俗世奇人》,这一套思路、劲头、感觉和语言便全来了。这样的写作难道不上瘾不过瘾?
随笔写来,且为序。
跋
致谢孙伯翔先生
关于本书有几句话,别处不好说,只有放在这里。一是要说明一下这个版本,二是向为我题写书名和篇名的孙伯翔先生道谢。
自打《俗世奇人》一本本写出来,即以两种版本问世。一种是合集,一集集往上加,故有足本、全本、增补本之说。另一种是每写完一本,出一本,以数字标明集数,本书为第四集。
这两种版本还有不同之处。比方,前一种版本的插图皆为我手绘,后一种版本的插图辄取自清末民初天津本地的石印画报《醒华》。我珍存不少《醒华》。它饱含着那个时代独有的生活情味与时代韵致,与我的小说“气味相投”。在书中加入几页《醒华》,是为了增添时代氛围。此外,另一个非同寻常之处,即书名和篇名都是请大书法家孙伯翔先生来题写。
我与孙先生同在天津,相识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关系甚好。他曾为我写了我家族代代相传的一副对联“大树将军后,凌云学士家”,雄强劲健,韵致醇厚,至今与我几幅明代的祖先画像悬于一壁。他年长我八岁,我喜欢他为人的敦厚谦和、待人诚恳,更钦佩他书法中碑学的造诣。既具古意,又富创新;方峻挺拔,清新灵动,常常平中求奇,时亦险中弄趣,字字皆有神采。有人说他扼守书法史的主流,却关注和吸取各种以刀代笔小石刻的奇神异彩,不知这话他以为然否?我还从他的书法中感受到一种特别的笔墨精神,这精神来自我与他共同的地域文化。这也是我请他为我题写《俗世奇人》书名与篇名的原因。
我未曾把这层意思告诉他,他却欣然应允了我,很快题写了出来。待书印出,人人喜欢。喜欢他的字的风格、气质、神态、意趣、味道、性情。他的字独步书坛。
可是,谁想《俗世奇人》的写作叫我上了瘾,而且每过几年就犯一次瘾,又写一本,这便有了《俗世奇人》(贰)和《俗世奇人》(叁)。出版时,我不愿意更换题字,便硬着头皮,托友人一再去求他。每次他都用不多时,即把字写好,钤印,给我。我每次拿到题字都心生感激,并想不会再麻烦他了。谁知今年又冒出了续书津门奇人的冲动,一口气写了十八篇,临到出书,又要题字,又非他的字不可,怎么办?我不忍心再去烦他。他年事已高,事情又多。以他当今在书坛中极高的成就,天天都被索字者相围相拥吧。于是我对出版社编辑说,决不能再去叨扰他了。这就难住了编辑,逼得她们设法集字,却集不好;找人模仿,又无人能仿。
然而编辑们的韧劲和钻劲叫我佩服,她们四处寻觅,居然托人联系到了孙伯翔先生,而且不久就拿到了孙先生新题写的《俗世奇人》(肆)的全部篇名。随即微信发来,幅幅清透,字字珠玑,神采飞扬,好像我笔下的人物全站到了眼前。有了这题字,新书才算完整,对读者才算有了一个美好的交待。
可是孙先生何以这般厚待于我?
我和孙先生相识时,年纪还在四五十岁,都还算年轻。谁想我这本小说集不断续写,至今已四集,前后竟然三十载,中间还跨了世纪。如今我已八十叟,孙先生乃是米寿翁。我们虽同住一城,平日相见不多,然而一本书,一些字,却牵住我们,生出了这样多的情意。原来人间的许多美好是在笔墨之中啊。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