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西班牙语美洲文坛最负盛名的作家之一卡洛斯·富恩特斯逝世10周年。富恩特斯以开阔的视野、多元的角度和独具特色的叙事风格阐释历史、文化、政治、时间等不同主题,祖国墨西哥是他文学创作的基础和底色,贯穿始终。富恩特斯说:“墨西哥是一个国家的名字,这个国家是我的根”,然而“文学应当是世界性和地域性的结合,否则,作品就是失败的。”
1928年,富恩特斯出生于巴拿马城,父亲是一名墨西哥外交官。16岁前,他大部分时间在国外生活,跟随父母到过世界多个城市,并在美国、智利、阿根廷等国接受教育,只有暑假才回到家乡,和祖辈一同生活。富恩特斯从小就对文学兴趣浓厚,他回忆自己“小时候总是迫切地希望放假,放假了就可以到奶奶、外婆那里去玩,去听故事了”。这些听到的故事和走过的路,或许就是他对自己的国家、古老的印第安文化和西方文明的初步认知。
短篇小说集《戴面具的日子》是富恩特斯的第一部作品,一经问世便引起评论界的强烈兴趣,使这位26岁的青年作家在文坛初露锋芒。该书开篇的《查克·莫尔》流传甚广,是富恩特斯最知名的短篇作品之一。小说讲述被开除的政府职员菲利韦托爱好收集墨西哥原住民手工艺品,他买到一尊与雨神查克·莫尔真人大小的“仿制品”,将其摆放在地下室。岂料家中从此水况频发,查克·莫尔竟逐渐苏醒复活,并反客为主,支配菲利韦托,后者不堪忍受决定出逃,却溺水而亡;与此同时,查克·莫尔也在与人类共处的过程中一步步沉沦,日益失去神性,“曾经看上去永恒的脸几乎出现某种老态”……
这篇小说带有明显的印第安神话色彩,在现实和幻想间穿梭跳跃,而这正是富恩特斯所擅长的。小说中的人物在经历短暂疑惑后,确认雨神的确复活,于是,故事暂时进入古老神话描绘的幻想世界。出人意料的是,随着雨神开始沉迷于人世的舒适享乐,神话的框架也随之变得乏力,逐渐与现实秩序交汇。小说以一种具象而荒诞的口吻描述现实与超自然秩序的碰撞,精炼地呈现古老的印第安传统文化和现代文明短兵相接的结果,既有离奇的想象,也有对彼时墨西哥境况的思考。
《阿尔特米奥·克罗斯之死》是作家最负盛名的作品之一,充分展示出他对叙事结构的执着探索。小说讲述墨西哥革命时期,阿尔特米奥·克罗斯临终前在病床上追忆自己的人生——死里逃生、投机革命的经历,为利益与富家女结婚,攫取财富、地位和名声,还有稍纵即逝的爱情。这本书令人印象最深之处,恐怕就是人物时而清醒、时而混沌的精神世界,分裂为由“我”“你”“他”三个不同人称所叙述的记忆段落。在不同节奏、不同层次的意识、回忆与幻想的穿插交织中,墨西哥革命的历史波澜、主人公的人生经历、复杂的心理情绪都得到富有张力的呈现。凭借《阿尔特米奥·克罗斯之死》《最明净的地区》《奥拉》等作品,富恩特斯享誉世界,成为引领20世纪拉美文学繁荣的作家之一,与加西亚·马尔克斯、巴尔加斯·略萨和胡里奥·科塔萨尔并称为拉美“文学爆炸”的四位主将。
“文学爆炸”奠定了富恩特斯在拉美文坛的地位,但这仅是他创作生涯中诸多标志性节点之一。富恩特斯的创作力十分旺盛,不断推陈出新。他说:“倘若我重复《最明净的地区》或《阿尔特米奥·克罗斯之死》的成就,我的一生将会变得十分暗淡。但是我非常相信文学,相信小说的力量,因此我明白我这一生最重要的是敢于冒险探索小说表现的可能性。”直到晚年,他仍笔耕不辍,试图完成如巴尔扎克《人间喜剧》般的宏大计划,他将之命名为“时间的年龄”计划——他希望以“时间”为线,将自己的多部作品串联起来,构建一幅文学意义上的墨西哥宏伟图景,其中后期的代表作品如《我们的土地》《钟》《与劳拉·迪亚斯共度的岁月》《意志与命运》等皆涵盖其中。
《我们的土地》是富恩特斯于1975年发表的一部巴洛克风格的鸿篇巨制,它不仅是作家最复杂的作品,也被认为是当代西班牙语美洲文学最为厚重的作品之一。该作将历史观照与文学杜撰融为一体,结合哲学、美学、神话等丰富元素,在西班牙语世界亦真亦幻的不同时空中恣意穿梭徜徉。正如他自己所言:“这是一部回忆未来、想象过去的小说。”
阅读这本书并非易事。它的情节与结构设置十分复杂,对真实历史的描述与文学虚构之间几乎没有界限,文本内容涉猎广泛,天文地理无所不包,作者还有意对其进行变形或杜撰。故事的叙事技巧亦复杂多样,比如,通过不同叙述视角和人称突变实现对同一事件的多重呈现,借助叙事节奏与篇幅的疏朗变换带来纵深和层次感,以及对世界文学经典作品的互文与戏仿等。西班牙作家胡安·戈伊蒂索洛评价道:“打乱次序,把各个部件重新洗牌,目的是有意强迫读者保持清醒的阅读,只要稍一走神或疏忽,艺术家的那根线就会丢失。”而幸运的读者一旦成功进入文本构建的空间,就会折服于富恩特斯以强大的艺术想象力塑造的真实与虚构相结合的文学世界。《我们的土地》是一部即使一千次丢失了情节之线,也值得一千零一次重新拾起的作品。在这本书的任意一页,读者随时都可能与一场肃穆与妄诞、真实与梦境、理性与想象共舞的盛会不期而遇。
今天,文学爱好者对富恩特斯作品的阅读仍在继续,研究者也不断从他的创作中发掘新的意义。依旧有人说他的书“难读”,同样也有人沉醉于其作品的独特魅力。正如歌德所言:“优秀的作品无论你怎样去探测它,都是探不到底的。”能够激发读者多样的阅读感受,就是文学经典的力量所在。
(作者为首都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