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葛亮的短篇小说集《瓦猫》是迷人的。自读者顺着类似套盒的结构进入故事的那一刻起,就会发现内含的三篇小说,无论是《书匠》《飞发》抑或是《瓦猫》,都如同鲸吸百川般,带他们进入一个漩涡,一个似乎只属于匠人,又确凿关照着每一个生命的,颇有哲学意味的漩涡。这种书写是带有人文主义精神的写实。我们看到了手工业者的“执”与“自在”,也透过故事的肌理看到了人的力量与意义。
在《瓦猫》三篇中,我们首先读到的是这样几个人:传统修书匠老董、取法西方的书匠简、广东飞发师翟玉成、上海理发师庄师傅,以及制作瓦猫的荣瑞红一家几代。这些人是故事的主人公,同时也是牵引读者漫溯时光、深潜精神与情感隐渊的涉渡者。放置在“当下”的语境中,他们是那样不合时宜、格格不入,他们固执地守持着自己的手艺,以及手艺背后那份对传统与精神的眷恋,日复一日,直至生命的终点。
与其说葛亮写的是传奇匠人,不若说他在深描一种精神。“整旧如旧”,他写旧手艺,便是梳理可以助人“免疫于时代跌宕”的“旧精神”,“良工”与“故物”具是“表”,尽管他们如此迷人,但小说的“里”终归是作家的抱负,他渴望书写的是一剂良方,给忙碌的现代人以沉着,以自在。
这些匠人各具脾性,各有故事。小说抽丝剥茧般还原他们的人生,写他们的精彩与困顿,辉煌与艰难。他们无一不激进过,但最终都选择了退守,退守于内心,讷于言而工于艺,最终获得了能够超越时空的安定与从容。
故事的主人公都是倔强的,在很大程度上源于他们对自己技艺的郑重。然而读他们的故事,却让在现代化飞速推进中见证并习惯了速度的人们,感受到一种可以超越时代变迁的永恒力量。
小说中,简的书店,翟玉成的“孔雀”,庄师傅的“温莎”,老荣家的“瓦猫坊”,都被坚持到了匠人能够为继的最后一刻,尽管最后也难逃消亡的宿命,然而却在匠人沉默的坚守中,彰显出了人力量的蓬勃与伟岸,那是一种敢于与时间抗衡的勇气,也正是这种“逆数而行”的勇气,让他们的生命勃然而有生机。
在《飞发》的结尾,斗了半生的老对手庄师傅特意赶来为行将就木的翟玉成理发净面。步态蹒跚的老者小心地垫高翟师傅的头,然后一点点剪,规规矩矩一丝不苟,那空旷的病房里,“咔嚓咔嚓”的落发声犹如一声声送别,又如同一首只属于同道的挽歌。然后是净面剃须,利落且从容。翟师傅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是微笑着的“好手势”。那是凝聚了一生的坚守后,最后的释然。在两位师傅惺惺相惜、互为砥砺的瞬间,我们看到了比生命更加珍贵的东西,那是时间和衰朽带不去的坦然。他们坚守着手艺,最终获得了不足与外人道的自在,抵达了“狂飙突进都经过,次第春风到吾庐”的境界。
相比于两位理发师,简修书似乎更为孤独。因为她的工作必须独对残卷,那是一种为书籍再次赋予生命的修补,她需要对抗的是“事半功倍”的草率。她拒绝以细节的冰冷和粗糙为代价运用所谓的现代手段,修书于她,不仅仅是工作,更是生命与情感的价值,她要做的是“良工”,葆全旧物,护持文化甚至是自身的尊严。所以中风后的她拼尽全力只留下了歪歪扭扭的字迹——“修不了书”。工匠们的执着是与生命同频共振的。他们是讲究的,一行一动必有出处,所作所为定有章法。其内蕴是真挚和郑重,他们以工作确认自身的存在,以此面对起落与荣枯。
然而,他们也都是艰难的,但艰难从来不来自手艺,反而是手艺给了他们与时代、与命运相抗相谐的遁甲与武器。小说中的匠人们都经历了时代必然的波折,经历了峰顶与低谷。简的书店与翟师傅的“孔雀”都在经济的大萧条中消失在城市的版图中,“成为了某个阶层温柔的时代断片”,荣家的瓦猫则是经历了战乱与乱离。作为旧时的匠人,他们不得不面对技术进步、时代变迁带来的行业消亡,是手艺给了他们慰藉,也给了他们挺身而行的精神资本。
在这个意义上,作家写的实际上是困顿中的人如何紧抱着一份带有热爱和规矩的“执”,从而重新构建自身内部的秩序,以最终获得超拔。可以眼见的是,他们重整旗鼓之后便是钢筋铁骨。他们以沉默酿酒,沉淀气质的芬芳,造就生命的回甘。因为那份“执”,他们在无常之变中定位着自在之恒,他们也最终获得了经得住岁月淘洗的体面。
然而毕竟,人的感受不光来自时代,更多的是源自情感。《瓦猫》同样写情,写俗世之情加诸匠人身上时那更为沉默也更为激越的裂变。葛亮写情是个中高手,他精擅于写人心底的故事,借用工笔与飞白,勾描那些动人的秘而不宣。
宁怀远与荣瑞红的爱情是带有特殊年代烙印的。一个是西南联大最有前途的研究生,一个是瓦猫手艺的传承人,他们的爱情在战火纷飞与先生云集的共同作用下具有了极致的浪漫色彩。然而同样是战火与先生,成了宁怀远离开荣瑞红的原因。他们的爱情与人生都是带有悲壮意味,然而这悲壮又因执拗而蕴有温存。远离,也是爱。
简的爱情带有书卷气。缺了一册的书,与她一生修书的缘起,其实都是爱,而爱的极致是遗憾,她与他的故事,被她修在书中了,一册一册,专注而深情。这些爱,被密匝匝压进生活与时光中,情感让这些匠人们丰富,他们执着,也恰是因为有所依凭,他们的人生由此骨血丰满,烟火漫卷。
《瓦猫》可以看作是一部书写时间的书。时光浩浩汤汤,更迭着潮流与伟大,没有任何人能够成为例外。然而匠人们以血肉之躯秉持着一份“执”,在手艺的光泽中把生命的意义加以“推进与克服”,时间此时便又以流变验证了永恒。这便是作者书写的,时间的辩证法。
在扉页上,葛亮引用了辛波斯卡的诗句——金属,陶器,鸟的羽毛/无声地庆祝自己战胜了时间/可真正战胜时间的又是谁呢?
(编辑:夏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