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常培先生的《苍洱之间》要再版,编辑知我过去做过一点西南联大的研究,非要我写几句话,我推辞不了,只好勉为其难。
记得过去在白化文先生一篇文章中,见过一个与罗常培先生相关的细节,说是有一次罗先生讲课,要坐着讲,说自己血压高,老朋友傅斯年也是这个病,刚在台湾去世了。白化文先生顺便还提及,罗先生讲课时,身后有一个学生为他板书,这个学生就是有名的语言学家王钧。我忽然想到这个细节,是因为王钧先生的哲嗣王旭前几天才来厦门大学,他现在澳大利亚,是一位画家,对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命运感兴趣,想以此题材创作,来厦门大学和我交流一下对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感想。闲谈中提及他父亲和罗常培先生的关系,我才知道他的身世,同时也还提到了许多他们家的邻居,都是现代语言学家,如周有光等人。罗先生和王钧先生一起编著过一本《普通语音学纲要》,可见关系是相当密切了。罗先生讲课,王钧板书,很让人想起当年章太炎讲课,钱玄同板书的历史掌故,老辈学者间的风采,令人神往。
罗常培先生是著名的语言学家,他的《苍洱之间》为一本非常有名的游记,包括《蜀道难》和《苍洱之间》两部分,都是上世纪四十年代初罗常培先生的散文作品。如果不是十多年前辽宁教育出版社重印了此书,一般普通读者很难见到语言学家的散文集子。
中国老辈学者虽然各有专业,但一般都是文章高手。西南联大时期,此类著述非常普遍,比如陈达的《浪迹十年》、王力的《龙虫并雕斋琐语》、费孝通的《鸡足朝山记》等,这些集子都是散文佳作,不但文字好,更有知识、思想和当时的历史情景,我平时读书,最喜欢这一类的文章,尤其是专业学者偶然写就的散文小品,更保有一种单纯和自然天趣,因为他们自己有稳定的专业,文章纯粹是兴趣所致,读来别有一番兴味。我曾推荐过地质学家黄汲清早年一本类似的书《天山之麓》,真是极好的散文。有专业的人写散文和作家的散文有明显不同,作家的散文一般不如有专业而偶然为文的学者自然风趣,比较起来,我在散文中最喜欢读的不是作家的散文,而是有专业的人写的散文,比如学者、比如科学家。
《苍洱之间》肯定是一本名著,不但因为罗常培先生的文字美,更在于罗先生叙述的历史有趣味,还在于罗先生的书中有许多学术史的材料。罗先生此书恰好完成在四十年代,当时中国的学术重心还在西南,重要的研究机关和大学在罗先生的笔下均有记述,涉及的学者相当广泛,以后凡做中国现代学术史研究,罗先生的这本游记一定是最好的参考资料,它的好处不在完整,而在细节,不在刻意保留史料,而在无意间叙述出了学者生活的情调。
我们一般做学术史研究,总是容易从大的方面着眼,无论梳理史料,还是判断学术脉落,向成型文献中找史料是基本习惯,但成型史料不如零散史料有趣,不如零史料鲜活,也不如零散史料奇妙,而这些零散史料的出处,除了日记之外,恐怕最常见的去处还就是如《苍洱之间》这一类学者的散文了。我十多年前研究西南联大时,一是不大知道有此类著述,后来知道了,也很难找到,那时见到这样的书真有欣喜若狂之感,因为它是对当时学术生活的真实叙述,当与成型文献对应阅读的时候,那种可以回到历史现场的感觉才慢慢呈现出来,细节、掌故丰富了历史叙述,也散发出了生活气息,多读这样的书,才能提升判断历史的能力。希望以后多出这样的书,最好成系统出版,慢慢积累成现代学术掌故丛书。
罗常培先生1926年曾在厦门大学教书,他在《蜀道难》的自序中曾回忆过当年和鲁迅先生谈天的情节,鲁迅发出了“创作和研究不能同时兼顾”的感慨。2007年春天,承周宁兄关照,我也来到厦大中文系教书,七十多年后,在罗先生的书中读到与厦门大学有关的史料,遥想老辈学者当年的风采,真是别有一番感慨!
(编辑:范文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