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前的中国,每个人的血液里都流淌着工业社会的细胞,日常生活中都与工业有着紧密联系。但中国的工业处在一个尴尬的时期:工业支撑着中国的经济,却不被主流意识所重视;中国虽然是当今世界上制造业大国,给人的感觉却是工业在解体,工人在下岗。”天津作家蒋子龙在近日举行的“辽宁工业题材创作座谈会”上,如此表述工业在当今社会的尴尬状态。
这样的尴尬也存在当下的文学创作之中:跟数量庞大书写乡村社会的作品相比,反映工业文明的作品跟当下的工业化、城市化进程显然不成比例。这种不成比例在各个文学奖的获奖名单上也得到体现。在历届茅盾文学奖的获奖名单上,此类题材仅有《沉重的翅膀》一部。每年出版的一千多部长篇小说中,有关工业的也寥寥无几。
“我们应该呼吁作家,关注社会巨变下的工业生活,以及在工业生活中人们的生存状态,不能把它放在盲点的位置上。”天津作家肖克凡表示。但社会的迅速变迁、工业题材写作自身的难度,以及读者对传统工业的隔离等等因素,使得这一题材的写作久久找不到合适的突破口。当下,工业题材写作似乎陷入瓶颈,又无力自救。
“许多作家面对工业,还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工业题材的写作在当代文学中缺乏足够的声音,某一部分原因在于工业“难”写。中国的工业化不过近几十年的事情,人们还来不及熟悉工业生活,已经被工业技术剧烈地改变了:工业化对人类的传统生活方式进行脱胎换骨的改造,侵入到人类生活的各个领域,使人的生活习惯和思维都不知不觉地走样。工业技术使现代社会变得无比复杂,甚至让人类觉得靠自身力量难以控制。“这就给文学出了个大难题:如何才能表现工业物质文明以及工业人物的工业性格?在强大的工业进程中如何发现人物?工业的人性在哪里?”蒋子龙说。但这一转化来得太为迅速,似乎还来不及给予中国作家足够思考和沉淀的时间。“文学对这一现象进行深刻的解读,可能需要相当滞后的时间。”肖克凡认为。
在当下,“许多作家面对工业,还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聪明的都绕开工业去寻找灵感和激情,于是这就成了一桩‘赖汉子干不了,好汉子不愿意干’的事”。蒋子龙如是形容。
但工业题材作品也曾一度繁荣。从上世纪50年代艾芜的《百炼成钢》、草明的《原动力》,到改革之初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张洁的《沉重的翅膀》,包括上海工人文化宫培养出的一批工人作家。只是,随着企业制度、工人身份的转变,当年的时代背景已经不复存在。“那个时代,工人群体本身就是一种文化现象。但对今天的工人而言,他们走进工厂就是为了谋生,他们的心灵可能一生不会和工厂发生关系。”肖克凡说。
面对乡土、都市题材的繁荣,文学对工业的规避,某种程度上也是整个社会文化趋向所致:“还有多少年轻人愿意当工人,做个普通劳动者?许多年来只有到‘五一’劳动节时,在主流媒体上才会看到‘工人’和‘劳动’的字眼,还会听到几首半个多世纪前的老歌。”蒋子龙感慨。
“读者对工厂背景的题材也缺少亲近感和认同感。”辽宁作家李铁说。这也与社会的迅速变动有关。没有农业文明绵延深厚的传统,也缺乏新兴服务业与现实生活的贴近,夹在迅速的社会更迭之中,传统意义上的工业和工人似乎在消寂,变成社会关注的盲点。“这个阶段就变成中年人忘却,年轻人不了解的状态。”肖克凡表示。
“写工业实在费力不讨好”
相对于有更多公众经验和想象空间的乡土、都市题材而言,工业题材更难以把握,它对写作者本身的要求,似乎也限制了更多的作家进入这个领域。读者熟悉的涉及工业题材的作家,在成为作家之前大多有着深厚的工厂生活背景:蒋子龙做过天津重型机械厂的车间主任;肖克凡一路从天津发电设备厂的技术人员,做到机械局、市经委的干部;谈歌在河北宣化钢铁公司服务公司做过工人、宣传干事、车间主任等职务;刘庆邦在煤矿呆了9年;李铁有在国营发电厂长达20年的工作经验……这样的成长脉络决定了他们对工厂的环境有着完整而深入的把握。而这些作家也在感慨,对现在的大多数作家而言,破产重组、资产置换、股份制、老工业基地改造等等,这些当前与工业化进程密切相关的关键词,可能仅仅是停留在报纸和文件上的印象。再年轻一些的作者,更是直接从书斋进入到写作生涯,完全缺乏对工厂生活的了解。
工业题材写作要面对,还有一个心理转换的问题,“中国工业题材文学作品脱胎于古老农业文化土壤,中国第一代工人主要来源于失去土地的破产农民。从绝对化意义讲,无论近代还是当代的中国作家,都是农民的儿子。”肖克凡说,而工业题材文学作品自出现之时就不可避免地带上了“胎记”:“中国是一个具有五千年文明历史的农业大国。在以城市为标志进入工业化社会的同时,中国地理版图绝大部分地区仍然处于农业经济状态,这就使得中国社会出现严重的不平衡状态。即使是在一些大型的工业化城市,人们的文化心理仍普遍根植于生生不息的农业文明王国。”于是,在不少工业题材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其中的主人公仍是“准农民”的形象。于是,如何让中国工业题材文学作品进入国人的内心世界,已也成为中国工业题材作家普遍的社会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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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于乡村的田野风光,工业题材作品中的描写对象也似乎不符合文学的品相:工业题材文学作品里的人物形象,以机器精神和钢铁意志屡屡战胜“自然时间”;工业化进程打乱了传袭千年的农业社会“时间表”,甚至冒犯了“四季生态”规律……这些带着冰冷气质的对象,总不如自然与乡土般与文学天然相亲。于是,一旦与工业挂钩,人们就忍不住会对作品的艺术性产生怀疑,这也对作家的写作技巧提出考验。“写工业实在是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不少作家这样感慨。
写工业最终还是要落实到写“人”
“认为工业化带来了文学衰落的声音并不是少数人发出来的。英国工业文学以后的工业化运动给文学艺术带来的困惑首先是西方(包括俄罗斯)遭遇到的,这应当是个世界性的难题。上世纪90年代以来这样悲观的声音在中国文坛也是强大的。”评论家林建法表示,“作为一个后发性的现代化国家,工业化尚未完成,所谓后工业化的特征又混杂出现,中国文学处在一个极其复杂的特殊语境中。这个问题的实质,可能还是文学与‘现代性’的问题。”
写工业,可能最终还是要落实到写“人”的问题上。“在写作中,要避免简单的工艺流程的描写,要写出其中的文化。”这是肖克凡在写长篇小说《机器》时的考虑。“我主要写人,写工厂变化给人带来的冲击,生活上及精神上的变化。”李铁表示。
而且,“关注工业题材不一定非得长篇巨制,不一定非得宏大叙述,中短篇小说中的工业生态也值得关注。”评论家何向阳提到在这一题材中被忽略的中短篇写作。如蒋子龙在表现改革进程的《乔厂长上任记》外,还有表现工人日常生活的《赤橙黄绿青蓝紫》等中篇,上海作家陈村的《一日》,写一个工人日复一日一成不变的一天。“这类作品注重工业环境下人的生存状态和心理状态,表现出当时那个时代的精神,而且更切近工人的状态。这才是文学应该留下的东西。”何向阳认为。
“你没办法说卡夫卡的作品是工业题材,但《变形记》写出了工业文明对人的精神的挤压。我们写工业,不是要写工业的流程和运转,而是工业深处的人。”何向阳说,“以这样的视野来看,工业题材是敞开的。它已经不局限在工厂背景,或工人身份了。”
(实习编辑:李明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