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
夏末的一个雾天,湖边没有一棵树。宽阔的草地上只有一个破烂不堪的木制车库。在公路与湖之间的草地上,亚历山大正在种树。
亚历山大:嘿,儿子过来帮帮忙。在很久以前,在一座东正教的修道院里,有一位叫庞威的老修道士。他在山坡上种了一棵类似的干树。他对他的学生一个叫琼·科劳夫的修道士说:“你应该天天给树浇水,直到把树浇活为止……”递给我几块石头。
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朝他父亲走来,将石头堆在树干周围。
亚历山大(继续说):每天早上,天一亮,琼灌满一桶水便上路了。他爬上山给树浇水。每天晚上,黄昏时分才回到修道院。这样,持续了整整三年。一天.琼到达山顶时,发现那棵树开满了花。这倒是无关紧要的,关键是这种方式方法……你知道吗,我时常在琢磨,如果人每天在同一个时刻做同一件事情,换句话说,就是系统地、有规律地重复某一个固定的动作,那么,世界就会变化!事物就会变化!而不会是另外一种样子。举个例子,你每天早上醒来,七点钟准时起床……去盥洗室,在水龙头那儿接满一杯水,再把水倒进洗手池里。就这样。
邮递员奥托骑着自行车来了。
奥托:您想摆脱我,可不那么容易。
亚历山大:这里很美,就象日本的插花艺术。
奥托:亚历山大先生,我应邀今晚去府上祝贺您的生日,这对我来说是莫大的荣誉。(他从自行车上下来,递给亚历山大一封电报)哎,这是最后一封,邮局已经关门了。
亚历山大:儿子!
奥托:如果再来电报就要等到明天了,在这儿签字。
亚历山大:我没带眼镜,你能给我念一下吗?
奥托(念):祝我们的朋友生日快乐。我们拥抱你,尊贵的里夏尔,漂亮的米奇季纳王子。愿上帝赐给你幸福、健康与安宁。永远忠实你、爱你的里夏尔们和白痴主义者们。
亚历山大:这太感人了。
奥托:是的……这是个玩笑。一个友好的玩笑。“白痴”主义者,这个词儿用得不错。
亚历山大和他的儿子、奥托三人一起穿过马路,在荒野中走着。奥托骑自行车围着亚历山大和孩子绕圈。
奥托:“愿上帝赐给您幸福。”您和上帝到底有什么关系?
亚历山大:没有任何关系。我害怕有什么关系。不过,究竟您想要说什么?
奥托:是的,这倒无关紧要,您呢?您是著名的记者、演员、剧作家、文学评论家,您在大学里开美学讲座……
亚历山大(对儿子):你的……你的套索,快去!快去找!
奥托(接着说):您又是评论作家……可您却那么忧郁。
亚历山大:您到底要怎么样?为什么说“忧郁”?
奥托:不要那么担心,不要悲伤。什么也不要等待。这是重要的,什么也不要等待。
亚历山大:何为“什么也不要等待”?你怎么知道我在等待什么?
奥托:我们都在等待着什么。比如我吧,我这一辈子都在等待着。我好象是在火车站台上,我感到已经过去的一切并不是真正的生活,只不过是一种对真正生活的期待,一种对真实的、重要的事物的等待而已。您没有这种感受吗?
亚历山大:是的,从这种意义上讲,我理解。但我承认我没有料到你会提这种问题。
奥托:可是我感兴趣。我不时有些古怪的念头,我向您保证。举个例子,那位矮人,那位出名而又不幸的矮人……
亚历山大:哪位矮人?我的上帝,您把我弄糊涂了,真不知道您在说些什么。
奥托:是吗?您很清楚。那个罗锅儿。那个在尼采那儿使萨拉杜斯特拉昏倒的那个人。
亚历山大:“昏倒?你想说什么呀?您认识尼采?您熟悉他的作品?
奥托:我自己并不认识他,我从来也没有深入地研究他的作品。……但我感兴趣,我不能否认这一点。
奥托从自行车上下来,坐在草地上。
亚历山大:那又怎么样?
奥托:我时常想着一些事情,好象《永恒回归》中的白痴、我们在那儿生活,我们忍受痛苦,我们希望,我们等待着什么,我们又失望,我们将走向死亡。终究,我们将死去,然后我们又复活,忘掉了过去。接着一切又重新开始。(远处传来雷声)但不完全按照同样的方式,带有微小的差别。
小男孩,在两个男人未注意时,将一条绳子的一端系在灌木上,将另一端系在奥托自行车的后座上。
奥托:……但总是同样的失望,同样的荒诞。一切同前没有一点不同,可以说就是一次重新演出。如果只和我有关,我自己都可以组织。这挺有趣儿,您不这样认为吗?
亚历山大:没有什么新奇的,没有。您不认为这是您编造出来的?您总不能认为,人能够设立一种机构,一种包罗万象的机构,即所谓绝对真正、绝对属于法律的模式。这就如同创造一个崭新的世界,并变成为一位创世神。您真的相信那位矮人?那位《永恒回归》中的白痴?[NextPage]
奥托站起来,扶着自行车。
奥托:是的,我有时相信。您知道,如果我真相信一件事情,它就会实现的。俗话说:“信则有,不信则无。”
奥托骑车欲走,绳子被绷紧了。奥托摔倒在地,装出很生气的样子。亚历山大和男孩都笑了起来。
奥托:对不起,现在我该回去了。时候不早了,我还得准备一份礼物。
亚历山大:这倒不必。
奥托:可以说这是一个节日。电报都把您淹没了。再见!(他将绳子扔向男孩,挥着手离去。)
亚历山大(对儿子):走吧!你有什么要说的?你知道:“开始的时候是动词。”哎,你怎么一声不吭,我的小鲤鱼……
小松树林中
一些松树稀疏地生长在高高的茅草中。远景是荆棘丛生的荒野和湖畔。
亚历山大(画外):儿子,你看,我们迷路了。人类误入歧途,她的道路非常危险。爬吧。
一辆汽车在树林旁停下。亚历山大的夫人阿代拉伊德和维克多——他们的医生朋友,从车上下来。
亚历山大(画外):嘿!你怎么变得这样迟钝,人一旦认识了自己,他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害怕。
阿代拉伊德和维克多缓步定进松林中。
维克多:他近来怎么样?好吗?
亚历山大(画外):他什么都怕,动物、雷雨、黑暗 。
阿代拉伊德:是的。为什么?他努力工作。
亚历山大(画外):人不愿意和谐地与大自然一起生活。不愿意与大自然同呼吸共命运,不愿意放大自然的朋友,而开始自卫了。害怕是馊主意。
维克多:我不喜欢这些独白,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肩扛着儿子,迎着他们走来。
亚历山大(画外):大夫!等等!就来了!你这身打扮不象去远征非洲呀。那可是一次冒险,相信我。
维克多:你好。
维克多把亚历山大搂在怀里。
亚历山大:你好。欢迎你。
维克多:生日快乐!
亚历山大:谢谢!医生,谢谢。
维克多:小伙子,你怎么样?生活中总保持沉默可不容易。是的,我料想如此,但这对你合适,非常合适。年轻的朋友,交流是非常困难的,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阿代拉伊德:这是我的儿子。
亚历山大:怎么是“我的”,应该是“我们的”儿子。
阿代拉伊德;他每天自己漱口,自己上床睡觉,很乖。
维克多从亚历山大肩头接过孩子,使他坐在一根树枝上。
维克多:自己漱口,这不算什么。他做手术时表现才叫勇敢呢!大家都这样说。也就是说,他已经成为一个真正的小大人了,是吧?把嘴张大。很好。照这样下去,一个星期后,你就能重新说话了。
维克多转向亚历山大。阿代拉伊德接过孩子,大家款款而行。
维克多:……对啦,你知道吗,甘地每星期有一天拒绝说话,这样连续好几年呢!
阿代拉伊德:为什么?
男孩:哦……
维克多:我想他是讨厌人。[NextPage]
亚历山大:我们走吧,维克多。你到底还是逃脱了你那些病人,真有你的。
维克多;象这样的日子,应该讲究礼仪,我至少还能这样做。礼物在后备箱里。晚饭时你就会得到了。
亚历山大:又是礼物!
阿代拉伊德:我们都回去吧,时间不早了。
亚历山大:对,这才是我们要做的。你们俩人坐车走,我和儿子步行回去。(对儿子)我们的谈话还有待结束呢,对吧。
阿代拉伊德:别耽搁了。好吗?孩子。生日晚会都准备好了。
维克多和阿代拉伊德走了。亚历山大和男孩手拉着手,在草地上,在树间走着。
亚历山大:我过去向你讲过你妈和我是怎么发现这块地方的吧?(雷声隆隆)有一天,我们来岛上玩。那时你妈妈还没有怀你呢。我们从来没有来过,而且又忘了带地图……
亚历山大靠着一棵松树坐下来。让儿子坐在他的膝盖上。
亚历山大:……我们汽车上的汽油用完了。只好把汽车丢在这一带,步行赶路。总之,我们是迷路了。突然,下起了毛毛雨,天很冷。我们来到了转弯处。在那儿,有一棵干枯的松树,这时太阳又出来了。雨停了,阳光照耀着这个地方!我们看到了那个情景!我忽然间感到遗憾,这为什么不是我?我的意思是住在湖边松树下这栋房子里的你妈和我。我觉得,如果我们能在那儿生活,直到死都会幸福的……
小男孩轻轻地喊了一声,他脖子周围包裹着绷带。
亚历山大:怎么样?行吗?别怕,孩子,死亡并不存在。但死亡的恐惧存在。这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恐惧。它常可以使人举止轻率。不过,有朝一日只要我们不再害怕死亡,这一切都会改变。什么?是的,这和我以前给你讲的没有什么关系。对了,我和你妈妈当时就在那儿停下,象是着了魔,注意看这美丽的景色……”
小男孩从亚历山大的膝上滑下,双手着地,开始围着他父亲爬行。
亚历山大:我们被迷住了,流连忘返。多么宁静!多么和谐!显然,这栋房子是为我们建造的。当时,它正巧等待出售。这可真是一个奇迹。你就出生在这座房子里。你喜欢这房子吗?不!不!什么也别说!……
小男孩转到亚历山大的身后。(起风了,远处有人唱歌)
亚历山大:人总是疲于奔命,防范着别人,防范着他周围的大自然。他总是强迫大自然,由此导致了一种建立在暴力、强权、恐惧和依附之上的文明。所有被人们称为技术进步的东西一向只用于生产一种标准的起居设备……
小男孩爬到亚历山大的身边。
亚历山大:……和发明武器以保卫权力。人们象野蛮人那样生活,使用显微镜可以象用捣锤那样。不,实际上,野蛮人有一种更特别的精神生活。人类一旦有了重大发现,就把这改变成武器。一位智者说过:“所有为生活所不必须的就是罪恶。”……
风越来越大,吹拂着草地。
亚历山大:这是对安逸的宣判。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们全部的文明,由始至终就是建立在罪恶之上。我们达到一种不和谐,一种物质发展与精神发展的极不平衡……
亚历山大(把头靠在树干上继续说):你明白,我们可怜的文化,或是说,我们的文明,它患病了。你懂了,孩子。你认为我们可以研究这个问题,并寻找一种可能的解决办法。对,我同意。也许,当时不那样晚,可现在太迟了。(风的呼啸有增无减)我真厌烦听自己说话:“废话,废话,废话”,现在我才明白哈姆莱特想说什么。那些喜欢高谈阔论的人,他不能容忍他们,完全是我的情况,我为什么说话?希望某人停止高谈阔论而去致力于某件有益的事情,这可能吗?至少应该试试。
亚历山大环视了一下四周,松林里没有任何人。他站起来,旋即又坐下。突然,他儿子从后边跳到他身上,两个人在草地上打起滚来。(雷声)当他们站起来时,儿子的鼻子流血了。
亚历山大:宝贝儿,我的上帝,我是怎么了?
亚历山大踉跄了一下,倒在草地上,昏了过去。
梦幻(黑白)
一条狼藉不堪、没有生灵、夹在高大建筑物之间的街道。风把纸片和破布追得纷纷扬扬。街头横着一辆翻倒的破汽车。街面上扔着几把坏椅子和一些垃圾,人行横道线依然可见。一块肮脏的玻璃窗反射出建筑的楼层。玻璃上滴淌着液体。与现实场景中同样的声音:风的呼啸和远处的歌声。[NextPage]
在客厅里
亚历山大翻着一本书,书中有一些古代圣像的插图,他抚摩着,按压着一张插图,然后又翻到另一页。
亚历山大(画外):令人惊奇,何等精美,何等端庄!何等的神智,又不失孩子的单纯!深邃与幼稚的结合。是的,这如同经文一船难以置信。然而这一切,人们已经丧失了,甚至连做祷告都不会了。
这间宽敞的客厅位于房屋的底层。厅内,离尽头的墙几米处有一个涂抹成白色的壁炉台。有好几个朝向阳台的窗户,还可见到几扇落地窗。维克多伫立在一个窗前背朝着我们。(户外传来海鸥的叫声)
维克多:我渡过了艰难的一天,更确切地说是失去控制的一天。
亚历山大朝维克多走来,手中那本书还是打开的。
亚历山大:维克多,谢谢。这是一本绝妙的书。还要谢谢你送的那瓶酒。晚饭时我们把它喝了。不过,尤其要谢的是,你的光临。
维克多在摇椅上坐下,亚历山大站在窗前,转身背对着维克多。
维克多:有时你是否感到了生活就象一次失败?
亚历山大朝维克多转过身,慢慢穿过房间。
亚历山大:不,为什么呢?从前,我也许曾有这种感觉,但自儿子出世,一切都变了。这变化不是一朝一夕的,而是花费了一些时间的。当他长成了小大人,我确实喜爱上他了。喜爱得甚至有些过分。对此我感到担心。
亚历山大站在一扇窗前,凝视着外边。
亚历山大:此外,有一件事儿使我不安。过去我是准备过一种生活,应该承认,是一种知识分子的生活。我学习了哲学、宗教史、美学。后来,我给自己套上了枷锁,自己束缚了自己。况且,是完全自愿的……
亚历山大转身走过来,坐在维克多对面的一把椅子上。
亚历山大:……注意,尽管如此,我还是幸福的,比如今天。
玛尔塔,阿代拉伊德的女儿走进来,背靠在两个男人之间的一扇窗户上。
维克多:哦,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亚历山大:我收到了一封朋友拍来的电报,他们用一种有趣儿的方式署名:“闹老们”,“白痴主义者”,他们都是戏团的老朋友,那时候,我们演莎士比亚和多斯多威斯基的剧作。
玛尔塔:我想起来了。
亚历山大:不。
维克多:你想起了什么?
玛尔塔:我想起了那几场演出。
亚历山大:这倒让我吃惊。
玛尔塔从两个男人中间走道,来到位于房屋中心的圆餐桌旁,取了一把椅子转身在他们对面坐下。
玛尔塔:是的,我向你保证。在台上,你把一个花瓶摔在地上,它被摔碎了,眼泪从你的脸上流下来,我记得非常清楚。那个花瓶,是白色的,瓶里插着兰花。
亚历山大:完全对!确实如此!不过,眼泪不说明任何才华。只是我眼睛里有一粒灰尘。疼痛难忍。我当时想我恐怕难以把戏演完了。
亚历山大站起来,维克多和玛尔塔将目光转向我们。
阿代拉伊德从房子尽头走来,怀里抱着一大束鲜花。(她绕过圆桌)
(编辑:王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