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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涅斯的海滩,瓦尔达的人生

2010-05-17 14:33:54来源:文汇报    作者:

   

作者:迦陵

  也许,我们可以用许多个标签来界定阿涅斯·瓦尔达的身份——新浪潮祖母,女权主义导演,摄影家,女嬉皮士,浪游的波希米亚人,积极的民权运动分子,雅克·德米的爱人,孩子们的母亲,甚至,思念亡夫的寡妇。而我对她的印象,宁愿定格成一个娃娃头的老太太,她会把蘑菇头染成上下两种颜色,就像香草酱淋在巧克力冰淇淋上。小孙子说:“奶奶这个样子很朋克呀。”她笑着说:“朋克奶奶总好过无聊的奶奶,这世界上有太多无聊的奶奶了。”
    
  朋克奶奶今年81岁了,站在人生的尾巴上,在半自传半纪录的电影《阿涅斯的海滩》里,她时而热切、时而伤感地念叨着——
    
  “在这部电影中我扮演一个小老太婆的角色。”
    
  “如果说每个人的人生展开是一种风景,我的人生展开就是一座海滩。”
    
  “我感觉到和电影住在一起,其实我一直都是。”
    
  “我拍电影,我拥有的是世界。”
    
  “爱电影就是爱雅克,爱绘画,爱收集,爱拼图,最后,还是爱雅克。”
    
  “有些人拾荒是因为他们被生活所迫,有些人拾荒是因为他们是艺术家,有些人拾荒是因为他们喜欢拾荒。”这是瓦尔达在她的上一部电影《拾荒者们和女拾荒者》里的一段独白,片名里的“女拾荒者”,就是她本人。那部电影把镜头对准了拾荒的人们,她也是其中之一,她不是为了生活,也不是为了行为艺术,她喜欢拾荒,因为她在拣拾和打捞所有濒临被遗忘的记忆。时间凝结在静物里,那是一张陈年的伦勃朗画像,是一只没有指针的钟,是她的满头白发,她用苍老的手一样一样抚过去,捡起的是历历岁月。
    
  《阿涅斯的海滩》是“拾荒”的延续,在《拾荒者们和女拾荒者》里,物质是记忆的证据,而到了阿涅斯的海滩上,丈量人生的刻度是瓦尔达生命中或相逢或错过或相伴的人们。她喜欢用puzzle这个词,在法语里,这是“拼图”的意思。她的全部人生,是一幅巨大的拼贴画,她用她的相片和胶片,拼出她曾经历过的沧海桑田。这幅拼贴画的每一爿碎片上,印着我们熟悉的面孔——
    
  那是尚且年轻的雷乃,是他帮她剪辑了《短岬村》;那是克里斯·马克,他变成了一只黄色的虎斑猫,趴在已经是老太太的她的肩头,咕噜着讲从前的事情,曾经啊,他们一前一后去了中国,后来他们一起扛着摄影机去了越南;那是戈达尔,当年她怀着德米的孩子、挺着大肚子在拍《5点到7点的克莱奥》,戴着墨镜的瘦挑的他从她的镜头前跑过;那是特吕弗和里维特,是梅尔维尔和马勒,那是充满可能和变数的1960年代的法国影坛,是顽童和冒险家的一代人。
    
  转到地球的另一边,来到炎夏的洛杉矶,在喧哗骚动的海滨,这个从蔚蓝海岸来的小个子法国女人,也曾投身过黑豹运动,“黑夜的大军”里有过她的身影;也曾是在大麻的烟雾里慢慢微笑的嬉皮士,用身体和那个时代、和整个世界短兵相接。当德米在法国南方拍着夏日水果一般鲜亮甜美的音乐片时,阿涅斯正在大陆和大洋的彼端,穿越她生命中的扎布里斯基角,洛杉矶的都会繁华在她身后爆炸,摇滚青年吉姆·莫里森、哈里森·福特、波普怪才安迪·沃霍尔、情色片作者沙尔曼·金……这些放浪形骸的名字刻写进她生命的褶痕里,他们在她的生命里登场谢场,陪伴过她,左右过她,造就了她。
    
  加州海岸的风景渐渐没入暮色,回到阿涅斯的海滩上,瓦尔达一步一退,退到记忆的更幽暗处。她说:“我是在扮演一个小老太婆的角色。”其实她的一生,一直是一场角色扮演游戏,这游戏从她还是少女的时候就开始了,她在一轮一轮的游戏里打量自己、创造自己。
    
  在拍《5点到7点的克莱奥》时,瓦尔达说过这么一段话:“克莱奥拒绝成为被凝视的女人,拒绝成为‘样板’的女人。当她想要自我凝视的时刻来临时,她走出了‘样板’。这是一种女性主义者的步伐,从自己的镜子或社会要求你扮演的形象里走出来,到外面去,尝试带着困难和矛盾去选择、去组合。”这是她对克莱奥的定义,更是她的自我宣言。
    
  “从自己的镜子里走出来”,瓦尔达的自我凝视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那时,她还是比利时少女阿莱特。她生在比利时,带一半的希腊血统,18岁那年,她把自己的名字“阿莱特”改成了阿涅斯。在传统的眼光里,这位未来的“巴黎克莱奥”从来不是个安分的姑娘。念书时她是离家出走的问题少女;大学肄业,之后她有一段时间生活在渔村里,打鱼为生;她在科西嘉岛上无所事事地闲晃,挥霍了许多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然后决定成为摄影师;小个子女孩背上照相机就去了中国,那个对当时的欧洲人来说陌生又奇怪的国度;很快她不再满足于用静止的影像表达她看到的世界,决定转到电影,相比特吕弗和戈达尔这群在几百部电影里泡大的“电影馆的孩子”,阿涅斯在拍《短岬村》之前,只看过不到20部电影。她有的是野心和勇气,还有一股不能遏制的热望:自我的认知和释放。因为这热望,她选择了电影,选择了出走的宿命。
    
  从比利时的海边到科西嘉岛上,从中国到越南,从古巴到加州,瓦尔达像她拍摄的《流浪女》蒙娜--她出走,是为了选择纯粹的自由,让自然来裁判她的命运,她不愿意停下,哪怕途中出现的牧羊人告诉她:如果不停下,路的尽头只有毁灭。瓦尔达说,无论最后蒙娜的结局怎样,她都不是受害者,因为这是一个关于自由和尘土的故事,因为自由和尘土同在。在那个故事里,牧羊人的忠告成了谶语,蒙娜终被埋葬在自由的尘土里。而瓦尔达毕竟和蒙娜是不同的,因为她的这条路的尽头,有人在等着她,那是她的雅克,雅克·德米。
    
  “所有过去的事物最后都会把我带回雅克的身边。”电影里,瓦尔达说这话时,手指抚过她在阿维农拍摄的旧照片,眼里含着泪。《阿涅斯的海滩》看到最后,神色是哀的,这是用豁达包裹起的哀思,是20年来阿涅斯对雅克不曾停止的思念。他们在一起30年,他在1990年离世,留给她缠绵至今的痛楚。这痛,既是永失我爱的缺憾,也是一份压抑许久的情殇——把雅克·德米带离人间的,是艾滋病。
    
  阿涅斯或者雅克,他们走过的60、70和80年代,是外人不能揣测的岁月;他们各自生命中经历的惊蛰和寒露,亦是道德法则无能裁决的。当经历过的伤痛在暮色中平息,他还是她的雅克,她独一无二的雅克——“我们分享一张床、一栋房子、花园、小孩”“我们一起去旅行,一起在一幅画前面逗留……”
    
  电影里,某一年在跳蚤市场,阿涅斯在旧货摊上翻到雅克的电影卡片,她抽出来,拿在手里端详,再找出自己的卡片,把它们放在一起。
    
  电影外,某一年她来北京,她看到接她的教授手里拿着《南特的雅克》的海报,她颤巍巍地走来,笑着打招呼:“你好,我就是阿涅斯。我看到雅克在这里等我,感到很亲切。”
    
  是的,她的雅克在等她,在她人生的海滩上,那里没有伤害,没有疾病,没有衰老,他还是那个看《发条橙》会愤怒难过地失声痛哭的善良男孩,坐在那里,看着海浪拍上沙滩,淡淡微笑。

  (编辑:王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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