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中国知识界来说,毕加索是一个令人困惑的存在:小资的本性,法共的身份,怪诞不经的艺术语言,变化多端的绘画风格,绯闻不断的私生活,所有这些,使人陷于云里雾中,不管是追捧的,还是抨击的,都带有相当的盲目性。
到了文艺为工农兵服务、革命现实主义一统天下的时代,毕加索变成另一个尴尬的存在:政治上的毕加索是共产主义战士,得到高度的评价;艺术上的毕加索却讳莫如深,尽管其笔下的和平鸽放飞全世界(当然是社会主义阵营的世界)每一个角落。左翼老作家李霁野写过一首诗,标题就叫《访毕加索同志》,记述1956年夏随中国文化代表团访毕加索的情景,赞扬“毕加索相信共产主义”,是“用艺术作斗争武器的巨人”、“和平战士”。然而好景不长,这种政治上的亲密关系随着国际共产主义阵营的分裂而结束。之后中国美术界对毕加索的态度,与对其他西方现代艺术家没有太大的区别,颓废、没落、反动,是他们的共同标签。
值得一提的是,即便是在那时,毕加索在中国美术界的影响依然存在,并以奇异的方式使封闭单一的中国美术界释放一种活力。这不能不归功于一个人,就是张仃。他时任中央工艺美院第一副院长,自小就是毕加索的崇拜者,艺术根性顽强的他,凭借延安的红色背景和工艺美院领导者的地位,不顾严酷的政治环境,以自己的方式对毕加索及西方现代美术进行巧妙的探索和吸收,贯彻到艺术教育中,其中不乏创造性的误读。毕加索在现代绘画史引起的最大震动与争议,莫过于他的“立体主义”与魔幻般的变形。然而对张仃来说,这一切并不令人惊奇,谙熟中国民间绘画的他,从毕加索的“立体主义”作品中找到了两者相通之道,产生强烈的艺术共鸣,正是这种共鸣,使张仃成为毕加索的知音和追随者,刺激了他上世纪60年代初的艺术实验,这场艺术实验被漫画家华君武戏称为“毕加索加城隍庙”,在当时的政治背景下可谓胆大之极。这个不雅的称呼,后来成为一个艺术流派的命名,成为中央工艺美院的艺术品牌。
据画坛风云人物丁绍光回忆,1958年大学二年级时,他在北京图书馆借阅西方画册,因为不懂外语只好乱借,有时借出来的是外国地图。有一天终于借到了毕加索的画册,大开眼界,其中一幅《苹果树下的少女》深深吸引了他,使他领略了毕加索绘画丰富多变的形式美,他开始临摹毕加索、马蒂斯、凡·高的画,不料引起图书管理员的警觉,不仅阻止他,还将他当作流氓学生告到工艺美术学院。张仃了解情况后,对人说他来教育这个学生,他将丁绍光带到自己家里,拿出自己收藏的毕加索画册让他欣赏,并向其介绍西方现代绘画的来龙去脉,还给他看自己以毛笔宣纸临摹的西方现代绘画。后丁绍光成为“云南画派”创始人,作品风靡欧美,就是那个时候打下的根基。
改革开放,中国美术终于从僵化的写实主义模式中解放出来,西方现代艺术开始受到青睐。1983年,毕加索的原作首次在北京展出,轰动中国美术界,时任中央工艺美院院长的张仃成为媒体关注的焦点,在其撰写的长篇评论《毕加索》中,毕加索经过高度的纯净化,几乎成了“真、善、美”的化身,此中无疑有着相当的误读,当时人们来不及辨析。年轻一代的艺术家则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原来画还可以这样画!于是蜂拥而上,“变形”、“抽象”一时成为艺术创新的不二法门。然而这股热劲并没有维持多久。随着西方现代艺术的洪水般涌进及其负面效应的产生,刺激了文化民族主义的反弹,人们对毕加索的兴趣也大大下降,以至于20年后毕加索的作品再度来到中国展出,美术界反应平平,传媒偶尔报出几则“看不懂”的消息。与之同时,对毕加索的攻击却步步升级。
新一轮对毕加索的否定有深刻的思想背景。上世纪90年代后,中国经济发展迅猛,综合国力迅速提高,一种压抑已久的文化优越感随之抬头,“东方既白”,“二十一世纪是中国文化的世纪”的呼声日趋高涨。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以毕加索为首的西方现代艺术再次成为抨击对象。其中,以画家范曾的表现最为突出。不同于当年的徐悲鸿以西方的现实主义抨击西方的现代主义,范曾以博大精深的东方文化的代表和卫道士自居,凭借老庄玄学,对整个20世纪的西方现代美学作了全盘否定,在一篇叫《庄子显灵记》的洋洋奇文中,范曾请出先知的亡灵,导演了一场 “太始”(主宰天地万物的神灵)带领庄子遨游宇宙,会见西方哲人,辩驳真理、胜出对手的神话,在遨游的途中,他们碰到了“艺魔”毕加索,毕加索这样“独白”——你看这荒唐而痴迷的人间,已被我搅得水潦炎蒸。……我要让古典主义丢盔弃甲,使一切艺术的清教徒胆颤心惊。素描的功底我实在可笑。而我的色彩,达利批评更是无情。那我就拿起我的斧钺,砍得物象趋于畸形。立体主义——正是我荒诞的起点……
在“太始”明镜的照耀下,毕加索还原为一头额上长角、体上长毛、眼神凶暴的“妖牛”,对此庄子发出感慨:“我想不到二千三百年后,人类的社会竟如此的沉堕。”并且断定:“这是世界末日的征兆”。
显然,范曾对毕加索不是从具体的历史现实出发,而是凭个人的趣味与固有的艺术观念所作的极端的价值判断,完全超越了学理规范。必须承认,毕加索是一个复杂的综合体,艺术上的巨大成就与私生活上的缺损紧密结合在一起,其存在本身,充分反映了西方现代艺术的特点与困境,任何简单的肯定,或者简单的否定,都不足以阐明事情的真相。范曾对毕加索缺乏起码的同情和理解,以妖魔化的方式将他一棍子打死,甚至连全世界一致公认的毕加索的绘画才能都否定,实在有违常识。这一切当然不是空穴来风。范曾于1980年代末在法国饱尝寄人篱下之苦。法国人不懂中国画,当然不知道范曾何方高人,这深深地刺激了这位中国画家。凡物不平则鸣,豪气冲天的范曾当然咽不下这口气,客居巴黎时,就于孤独寂寞中奋笔疾书,抨击以毕加索为首的西方现代艺术,浇胸中块垒,无奈势单力薄,难成气候,权衡再三,想方设法回到祖国怀抱,凭借博大精深的文化传统,抨击毕加索来底气更足。
再换一角度来考量。
1956年7月,来自东方文明古国的两批客人先后来到法国南部戛纳毕加索的“加丽富尼”别墅,拜访这位举世闻名的画家。从中西文化交流的角度看,这是非常值得回味的事件。然而查阅毕加索的传记年谱,均不见记载。或许在毕加索及其传记作者看来,这只是两次普通的会见,并不值得特别注意,个中含有“西方中心主义”心态也未可知。倒是毕加索晚年那批颇具水墨写意趣味的绘画作品,为这两次拜会留下了耐人寻味的印记。知情的行家一看就知道,那是齐白石艺术启发刺激的结果。而将毕加索与齐白石联系到一起的,又是张仃。[NextPage]
张仃此举蓄谋已久。1956年春,张仃赴法国巴黎任国际博览会中国馆的总设计,临行前,将两件心爱的礼物收入行囊中,一件是一对珍藏多年的杨柳青门神版画,另一件是荣宝斋的齐白石水墨画册页。张仃有预感:此次法国之行定能见到毕加索;并相信:毕加索一定喜欢这些礼物,尤其那对门神,毕加索没准会高兴得跳起来。张仃的预感终于实现,1956年7月,新中国第一个文化代表团到法国访问,刚完成巴黎博览会中国馆设计的张仃接到文化部电文,奉命加入该团,一入团他就提议:去拜访毕加索,建议马上获得通过。
文化代表团一行中,对毕加索最了解并且有备而来的,就是张仃,使他成为拜会时中方潜在的主角。然而,访问却是严格按照外事纪律的程序进行的,个人没有表现的余地,因而没有太多可资谈论的花絮。令张仃感到扫兴的是,那对门神版画礼物因涉嫌封建迷信,影响新中国光辉形象而被否定,无法作为礼物送给毕加索。所幸的是,齐白石的画册给了毕加索很大的惊喜,并且在他身上引发一场微妙的东西方艺术碰撞。
两周之后,仙风道骨、美髯飘胸的张大千携年轻美貌的东方佳人来到了毕加索的“加里福尼”别墅。据张大千叙述:落座甫定,毕加索就捧出几大本学中国画的习作,全是临摹齐白石的,请他指正,张大千向他讲了中国画“墨分五色”的用笔技巧,毛笔的工具性能,不求形似重写意,听得主人频频点头。随后毕加索开门见山,问张大千:“我最不懂的,就是你们中国人何以要跑到巴黎来学艺术?”见他惊讶,解释道:“不要说法国巴黎没有艺术,整个的西方,白种人都没有艺术!”张大千只好说你太客气了,毕加索却不理会,继续强调:“真的!这个世界上谈到艺术,第一是你们中国人,其次是日本的艺术,当然,日本的艺术又是源自你们中国,第三是非洲的黑种人有艺术。除此而外,白种人根本无艺术!所以我莫名其妙的,就是何以有那么多中国人、东方人要跑到巴黎来学艺术!”
毕加索的这番话,经张大千口述,在中国美术界广为流传,产生巨大影响,已成为中国艺术优越论的铁证。仔细推敲起来,其真实的程度其实是大可质疑的。众所周知,张大千是古画临摹造假高手,对西方现代艺术不甚了了,且是游戏人生的大玩家,毕加索的话经过他的口,意思怎能不发生歪曲?更何况,这番话进到他耳之前,已经过那位爱国的赵姓中国翻译的翻译,经过这双重的过滤,与毕加索的原意发生错位,是很自然的。作为一位个性强烈、充满批判精神的艺术家,毕加索对西方文明发出偏激之论并不奇怪,但“白种人根本无艺术”这种话想必不大可能出口,毕加索尽可以赞美中国的艺术、日本的艺术、黑人的艺术,不见得非要贬低白种人,宣布“白种人根本无艺术”,这完全不符合历史事实,更何况,毕加索自己就是白种人,何必非要自轻自贱?
张大千关于毕加索的口述,与范曾对毕加索的非理性攻击,有异曲同工之妙,骨子里都是中国艺术优于西方的大中华主义。然而张大千毕竟不同于范曾,他比范曾老到得多。他并不贬低毕加索,反而夸奖他的艺术才能和功力:“不要说毕加索乱画,我们学画的人,由他几笔线条,就可以看出他深厚的功力。尽管有人批评毕加索标新立异,但艺术贵创造,他要有了深厚的造诣与功力之后,才能创新!”说得多到位,然而张大千说得再好,也是属于游戏的性质。他拜访毕加索,前无铺垫,后无结果,充其量只是一场漂亮的作秀而已,而且还有误导世人的作用。
毕加索作为一部活的西方现代美术史,他的政治立场与艺术观念的某种错位,加上人格结构的复杂,决定了他的全部复杂性。中国文艺界对于这位西方绘画巨星毁誉不一、大相径庭的评价和认识,反映了西风东渐背景下中国文化思想界彷徨分裂、莫衷一是的尴尬处境,还有各式人等不同的心理需求;毕加索在中国的沉浮升降,宛如一个晴雨表,折射着现代以降中国的文艺、政治乃至整个文化气候与生活状态。这种局面至今没有终结。
(编辑:符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