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船一角,2024,布面丙烯,20x20cm
关注一些画面语言的东西
——青年艺术家王天夫访谈
陈家坪:你绘画中的行星、火箭、飞船、母舰、恐龙、外星人等,它们在创作上如何形成统一性和整体感?你在创作的过程,通常会遇到一些什么问题?
王天夫:飞船、火箭、外星人、行星等是我最喜欢的东西,也同时属于一个母题,可以简单归类为宇宙事物,其实所有事物都被涵盖在里面了,所以不会限制我的表达,也跟我的创作基础--基于无限可能性和多宇宙诠释的宇宙观相匹配。
在创作中我遇到的大部分问题是画面如何呈现的问题。我会纠结于最后做出来的东西有没有完整传达出想象和观念,所以我总是很绝情的覆盖上一步画的东西。我喜欢用白色盖住所有不满意的地方,但如果总是不满意,就会出现一张画画满了然后被我用白色覆盖,但是又画满又覆盖的情况,当然最终还是会留下想要的画面。人总是在创作的时候留恋一些巧合,尽管这个巧合与最终想表达的无关,这时候只能含泪覆盖掉它们。当然很多时候这些涌现的东西会巧妙的与我的表达产生联系,给内容增添活力或者彻底改变我的作品目的,这时候我就会覆盖其他的东西而留下它们。
超狗拯救外星人,2023,纸板丙烯,40x50cm
我觉得一个人的创作其实总是统一和整体的,前提是要坚持自己真正想表达什么,单纯地喜欢什么,之后无论我自己觉得某件作品会不会风格差异太大太跳脱,整体来看仍然有一致性,因为每个人的观念都独一无二。这里说的风格不是技法上的风格,我始终把技法放在末位考虑,因为用什么技法只有在画的时候才会涌现出来,我不想以技法去规定某一画面特征为前提的创作方式。影响整体感的因素多是外来的:例如在学院时期,课程会给我规定主题,限制媒介创作一件或一组作品,这时我会觉得很有任务感,最后的作品东一脚西一脚,做起来不放松也不好玩。在创作早期,当我画了飞船、行星和外星人,这时我又突然想画一只狗或者一朵花,难免会出现对于内容统一性的顾虑。现在我没有这种顾虑,这种想画的冲动是很个人的,在这种冲动下画的狗和花也会融入到和隐现出个人的表达。
陈家坪:你的创作在不同的取舍之间,除了惊喜于意外的巧合,还会有一些来自于经验或价值方面的参照点吗?
王天夫:我说的巧合是次要的,它起到锦上添花的效果。我喜欢看科幻电影和小说,一些创作灵感会来自于像《2001太空漫游》、《三体》等这样的作品,但并不完全显现在画面上,我画画会下意识的参照它们的宇宙观和思想具像化的手法。一些结构上的东西会传达在创作里,有朋友说我的一张画感觉像是博尔赫斯《小径分叉的花园》,虽然我确实没有刻意描绘它,但可能产生了某些呼应。微电影《巴别火箭收藏室》的名字参照了《巴别图书馆》,它们之间存在一些契合的点,我做完电影在想名字的时候回忆起了这个短篇小说。
我的爱好对我创作的影响很大,或者说个人艺术创作的目的就是创作自己爱好的东西(对我目前来说多是如此)。平时我也喜欢研究一些相关科学理论,我一直在补充科学知识,争取把科学理论融入到作品内容里,我很多作品都是在试图解构科学理论。我对机械的喜好也无形中是一个参照点,我爸爸就是搞机械的,可能受到了一些影响。还有,我在最开始创作的时候,辅导我作品集的老师也给我提供了很多思路和参考,对我现在的创作影响比较大,我很感谢他。
每个飞船,2024,综合材料,25x15.5cm
我每次回看自己的作品都觉得不同时期的作品变化很大,每几个月就会觉得之前的作品不行,因为我还在一个摸索的阶段里,处在不断发掘自身、研究我的母题和看别人的艺术的过程中,参照点不断变化。我的视觉经验受到生活经历、社会和经济价值的影响,给人一个判断所谓正常和非正常的价值标准,让我觉得哪种画面更好看?哪种画面更厌恶?这会影响我在画面上的每一笔。这种标准存在阶段性的变化,也是短暂的,很快我就会遗弃一些觉得不行的画法。或许,未来有一天我又回看过去的作品,发现一些可取之处,就有可能重新拾回到当前的画面里。
艺术家当然要短暂的信任自己当前的审美。对我来说,我不想厌恶地唾弃一些我之前觉得好,之后觉得不喜欢的东西。因为这不值得,它们本身是流动的,只需要了解它们的成因和影响因素是什么,梳理到思路里给当前的创作做参考。例如我高中时喜欢写实,喜欢苏派,那是因为我处于一个让我喜欢那些东西的环境。现在的喜好也受到同样的影响,我接触和尝试了所谓相对新的艺术,属于各取所需,这种喜欢很实在,目的都是表达自己。
陈家坪:你在艺术成长的过程中经历过哪些不同的创作环境?其中有哪些特点促成了你对自我意识的认知与觉悟?
王天夫:因为我小时候喜欢看动画片,从幼儿园一直到十来岁每周都会去画班学画动漫小人,那时候没有什么创作概念,都是照着画。其实在高中,学校也主要以写生为主,没怎么被教过创作。那时候我有一个 iPad,沉迷于画插画、场景设计类的数码作品,不了解也没想了解美术史。那时候我的梦想就是以后当一个概念艺术家,主要是画科幻题材的概念设计。我贼沉迷于在 iPad 上画画,有一次上课用 iPad 写生还被老师骂了,哈哈。从那时候开始我就特别不喜欢老师教我,最好谁也别管我,只夸我就行了,我只需要自学。因为我写生基本功还可以,所以顺利上了大学。
大学也是一样,我每天根本不想上学,课程也没意思,主要是应付作业。本科后段突然因为疫情改成在家里上网课,我觉得网课特别爽,上课变得松散,反而让我做作品更自由。我自学了软件,没日没夜地渲染,做出很多喜欢的东西。当时根本没有想过走职业艺术家的道路,现在回看那时候做的东西都是更设计化的,更适合毕业去游戏、电影公司做概念设计类工作,《流浪地球》的美术指导还找过我。但我一直觉得,这些工作都是给别人干活,我只想为自己创作,所以在做作品的时候会梳理更多思路,到最后选择回到架上绘画中来,想着如何更好地让自己画得高兴。
进化分支一,2024,布面丙烯,70x50cm
其实每幅作品我自己看的时候,脑海里都有特别完整和细致的故事或观念,语言也很难描述。其他人可能不能完整地理解作品背后的含义,但是我又不想解决这个问题,因为其他人在看作品的时候永远会有和我自己不同的理解,不能寻求去创作让他人完全吸收的作品。比如我在画里呈现一种形态差异巨大的宇宙文明关系,但是我的一些奇怪的追求让画的内容难以简单地辨认,最后如果不问我可能根本不知道我在表达什么。所以我总觉得自己在做一种很私密的创作。一幅画在我心中足够饱满,目的就已经达到了,其他人感没感觉到什么,最后跟我关系不大。
陈家坪:你能谈谈你创作的第一件作品吗?后来有哪些不同的变化?你从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毕业之后又去德国留学,这个经历对你的艺术创作有过什么触动?
王天夫:我不能确定第一件作品,硬要说的话是高中时的下乡创作,画的是一个很简单的农村场景:远处一个老头挑着担回家,老伴和小狗在家门口迎接。边画边回忆村口长什么样子,然后给人物一些故事。这是那时候我对创作的简单理解,画得也很吃力。现在觉得那时候画里面的感受是有的,但不多,因为对这个题材没什么感触,没什么想表达的东西。
后来,在自己喜欢的题材里想表达的东西会浓厚一些,有的作品很单纯的就是自己很喜欢。像数字创作《回忆港》,就是把过去两年住过的一些地方和里面的朋友扫描了模型,用它们做了一个港口,和一艘停泊的飞船。还有在微电影里也融入了特别多的想法,埋了很多结构在里面,创作的劲头很足。
回忆港,2021,数字影像
从创作经验上,我现在大概有两套创作方法。第一种方法是在手机里记下点子,或者想探讨的东西,然后,在有条件的时候摘取到画面里。一旦投入到创作之中,随着作画进程会生成更多不管是观念上还是方法上的改变,大部分时候画着画着就全变了,但一般是朝着好的方面转变。空想和落实总需要一个结合。第二种方法是,我有时候脑子空空地直接下笔,或者,坐在那儿把一些收集的材料随机组合。笔触和现成品的力量有时候很强,推动我产生很多想法,这些想法一般是在我画和做之前想不到的东西。这种临时产生的欲望很宝贵,它支持我做了很多作品。
我为了申请德国留学画了一大批小创作,都是纸本的,那时候一天能画六七幅。在那之前从来没有画过这么多画,这对我之后的创作影响很大,很多现在的创作思路都是从那时候引申出来的。
陈家坪:你最近首次个展“收藏 1 号舰”在北京798展出,为什么取这个名字?这次展出多少件作品?这些作品你准备了多长时间?在展览现场,你有什么感触,跟你的设想一样吗?
王天夫:画廊让“收藏”这个概念出现在展名里。然后,我喜欢飞船,而且展厅空间有驾驶舱和舷窗元素,最后就用了这个有飞船感觉的名字。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次展出的作品有26件,大部分是我2024年创作的作品,另有2022年、2023年的作品各一幅,这个展览算是我近期作品的一个展示。
巴别火箭收藏室,2022,动画短片,19'44''
最近一年前半段时间,我在柏林家里画了一些小画,回北京家里又画了两个月的画。展览之前,我在德国还做了一些小装置和雕塑。我差不多隔几天画一次画,一次画好几张。画完画后,我会给自己放几天假,做饭、玩游戏,或者看书。
这次个展呈现出来的面貌,跟我预想的不太一样,不过我已经很满足了。我以为这些画摆在一起会显得更白一点,没想到我画的颜色是这样的,一些黑白灰加大纯色,有点像德国人穿的衣服。
个展期间最重要的,是收到了来看展的新老朋友们的反馈,大家感觉都很好,我觉得主要是他们人好,都很认真地听我讲画儿。而且,每个人看画的想法都不一样,这个令我很惊喜。比如有一幅作品题目叫《?》的小画,我画了一个产生自我意识的火箭,我在画里把它画成一个思想者的人形,二级火箭坐在一级火箭上,很多人都觉得像是坐在马桶上。然后,我就干脆把驾驶舱的座位弄成了一个马桶让人坐,现在画的更像马桶了。
还有一两幅我自己特别喜欢的画,像《进化分支一》和《调停者》,我觉得它们特别纯粹地表达了我的观念。但是在展出的时候,这些东西大家其实不太能感受得到,大家更关注一些画面语言的东西。
陈家坪:这次个展之后,你对以后的创作会有一些新的设想吗?
王天夫:这次个展之后我可能会做一些新的尝试。这次展览很宝贵,让我有机会能换一个视角审视作品,对展览展现出来的创作面貌,我感觉还有很多可以改变的地方。比如总体颜色还是太浓烈了些(对我来说),接下来我可能会做一些气息更加平淡的颜色处理,这样应该更能贴近我的想象。另外现阶段作品的工作量都不是特别大,其中几幅工作量相对稍大的作品的层次会明显让人感觉更加丰富和饱满,所以我想在之后创作的时候再多一些纠结,狠狠地做加减法。画面形式的东西我也想再进行削弱,很多符号化和习惯性的画法和最终目的无关的,会降低能量。
工质飞船的极限,2024,木头,丙烯,19x30
观众的关注点和创作者自身肯定不一样。大家看到一幅画,第一眼肯定关注的是颜色、构成,然后才会关注作品的观念、故事、情感等等。画面语言还是挺重要的,我一直觉得用画面语言准确传达作者思考特别难,我从自己画面上的蓝色块中感受到的东西,和其他人感受到的应该区别挺大的,但这个东西不能强求,只能尽量把握一些画面语言的共性,走一步算一步。
还有一些老生常谈的事,例如如何平衡作品的绘画性和叙事性,自我喜好和售卖之间的矛盾等等。绘画性当然还要再加强一些,毕竟是绘画。它和叙事之间的平衡总是很微妙,它们都服务于最终表达,每幅作品想要展示的东西都不一样,只有画的时候才知道。我本身就追求一些比较开放的叙事,处理得越开放,叙事感就会越弱,以后我会处理得更好。
二维升三维空港,2024,布面丙烯,40x50cm
今年我还想再画一些大画,就是那种特别大的画。大画儿难画,对我来说难在对媒介的把控和空间限制,我还不太熟悉画大画的流程,多画几幅应该就好了。
2024.12.28-2025.1.13
在个展现场,收到诺贝尔文学奖作家莫言和非虚构战争题材作家王树增签名赠书
王天夫1999年出生于黑龙江,2022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现学习和生活于德国柏林。
(编辑:李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