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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讲述吴冠中

2023-01-11 20:29:01来源:艺术观察    作者:陈丹青

   
2000年我初到清华美院,被领去拜访吴先生,问及此事。他说,抗战期间他考取杭州艺专,一路流亡,途中苦学法语,预备将来去巴黎。


  2000年我初到清华美院,被领去拜访吴先生,问及此事。他说,抗战期间他考取杭州艺专,一路流亡,途中苦学法语,预备将来去巴黎。胜利后,国民政府迅即恢复各学科专业官派留学,全国42个名额,其中绘画一名,雕刻一名,他与熊秉明考取了,1946年动身。赵无极哪年去的,怎样去的,吴先生也说及,我此刻不记得了,好像也是官费吧。1949年末,他们三位为了回不同祖国而在巴黎彻夜长谈,早已是著名的故事:赵、熊二位留下,吴先生回来了。


  90年代末,熊先生去世了,赵先生至今仍在巴黎。他与吴先生均享高寿,不知哪位年龄更大。今晨得到吴先生辞世的消息,算起来,他是民国时期赴法画家而留在大陆的最后一位老人了。

  我没有受教于吴先生的荣幸,仅得一次拜访,此外是在三四次众人的场合望望他。“文革”前,吴先生初露锋芒。我小时候在美术杂志看见他去西藏的风景写生,但不太听人说起他,更不知他的留法的资历:1960年代情势,一切文艺讲革命,他的厕风不被宣传的。“文革”后吴先生声名大噪,因为人人期待新权威,美术界忽然发现我们还有一位正当盛年的留法画家,而他有见解,敢说话。“文革”甫歇,美术评论尚在口齿不清批教条,他就一反唯物论者“内容决定形式”的官式教条,坚称“形式决定内容”,影响至今。

  其时吴先生五十多岁,如许多靠边复出的老画家一样,到处请去给宾馆画大画。有一天晚上中央美院请他来给师生做讲演,那时没话筒,他几乎句句叫喊,苏南口音,词语简洁,高声历数十大美学问题,此刻我只记得一条:“美”不是“漂亮”,“漂亮”不是“美”!此前“文革”,哪有人这样子说话呢,我当即神往,心想,这么明白的真理我怎么不知道啊!底下掌声雷动。讲完后,吴先生目光炯炯,扣紧自己的左右手,向前平伸——不是武林打手的那种抱拳——对全场每一角落频频致意,好像预备捉牢台下所有人的臂膀,颤动着,摇撼着——我又看得神往,心想,留法前辈到底不同,我怎么不知道这等漂亮激昂的手势呢!




  及后渐渐看到过去的资料和影像,才知道吴先生上台全是民国左翼青年的讲演遗风,慷慨激昂,不容分说,仿佛正在民族危亡抗战动员之际。新世纪初那次访他,他已八十出头,家居清谈,仍然神色刚正,用词肯定,确信自己的每一句话,迹近论辩的模样。面相本来清癯而决然,说到快意处,总有斩钉截铁之势,像是生了气似的。

  所以圈子里传他语惊四座的段子,我猜都是真的。譬如90年代为纪念中国美术馆成立多少周年,老少贤集,轮番捧场,待吴先生上去,却说:我们这样的大国,这样的美术馆,我感到可悲!——这“可悲”一词,必要以他的宜兴口音说,音同“苦拜”,且要狠狠的口齿,断然念出来——又譬如新世纪初全国美协主席职位出空,他是无可置疑的前辈,候选大佬之一,结果又说煞风景的话,弄得四座哑然。他说:我要是出任主席,头一件事,美协解散!这“解散”一词的宜兴腔,音同“加塞”,倘若狠狠地念,便十足吴冠中风神了。




  关于吴冠中讲课情景

  我当场听他一回说话,隔着桌子,绝对真实的。还是初到清华美院那年,张仃先生、吴冠中先生、袁运甫先生,还有我,算是开始招收博士生。待吴先生由人扶进来,请他给墙上十几位考生作业评几句,他颤巍巍巡看一过,毅然说道:“我一个都不招!”“那么,吴先生您看是不是给打个分呀?”他应声叫道:“最高60分!”

  现在美术界这样子说话的老人,大概不会有了。我曾有幸见识过几位吴先生的同代人,杭州艺专,北平艺专,多有类似的耿介而强硬,可见民国出道的艺术家大致性情毕露,不看人脸色的,即便后来给整得不像人样子,熬过浩劫,一朝出头,脾性还是在,只是如吴先生这般不改其初,到老一贯,委实少见的。如今吴先生一去,言动周正的角色们总算松口气:这样地不留情面,给人难堪,实在是时代面前太不识相了:譬如中国的美术还不如非洲,譬如画院应该统统关闭,譬如一百个齐白石不抵一个鲁迅……每出一说,总有若干评家长篇大论结结巴巴反驳他,但他的资格摆在那里,芸芸众家究竟拿他没办法。现在好,诸位可以耳根清净了。



  终其一生,吴先生是个文艺青年,学不会老成与世故,而他这一辈的文艺青年大抵是热烈而刻苦的。老同学孙景波70年代随吴先生在云南写生,说他画完收工回住地,天天亲手洗画笔。洗笔多烦啊,他却喜滋滋。袁运生先生与吴先生相熟,说“文革”后去他家看画,每一幅竟用报纸小心包好了,藏在柜子里,一幅幅取出,拆开,看过了,又仔细包拢放回去。

  这样地小心翼翼而善自珍重,也是一种过时的美德吧,此外的代价,是吴先生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大约是70年代末的某次夜谈吧,老人对运生几位说了些归来之后的大不平,翌日清早,竟来敲运生老师的门,神色俨然,再四叮嘱,大意是:昨夜谈话没有录音吧?千万不可外传啊!那代老人的长期恐惧和抑郁,当令年轻艺术家不能想象,也不必亲历了。




 吴冠中夫妇在京郊百花山

  我从未见吴先生笑过,仅一次,是1981年在北海画舫斋的什么会议上,散场时我走去对他说,他的文章很痛快。他只一声“哦?”脚步停了停,但在很长很宽的人中一带,略微见笑意,随即十二分严肃起来,询问是哪一篇,又问我同意不同意,意态极是恳切,其时他并不认识我。

  2004年春,美院照例请来医生给全院老师作例行年度体检,吴先生刚抽完血,右手摁着左臂的肘弯,腰板笔挺,神色凛然。那是我末一次见到吴先生,看他排在长长的教师队列中安静等候着,我有点吃惊,忽然明白他是这单位几十年的老职工。我又无端想像他1949年怎样在巴黎咖啡馆与两位同学争论到底回来不回来——当初赵、熊二位毅然留下,其实很对,吴先生毅然回来,我以为也很对。那次家访我对吴先生说了这意思,他一愣,沉吟半晌,但我忘了他是怎样回应的——原中央工艺美院,今清华美术学院,张仃先生,吴冠中先生,是最可骄傲的两位老前辈,一位来自延安,一位去过巴黎,今年一年,他们先后停笔休息了。




  以上是我对吴先生的零碎的感念。他的晚生与研究者很多很多,想来会有珍贵的纪念和评说吧。



  1919年8月29日(阴历闰七月初五)出生于江苏省宜兴县闸口乡一个农民家庭。1926年,就读吴氏小学。1930年,入宜兴县县立鹅山小学学习。1931年,小学毕业,考入无锡师范学校。1934年,完成三年师范初中,入读浙江大学代办的工业学校电机科。1935年,投考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1936年,入国立杭州艺专习西画,兼学中国画及水彩画。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校长林风眠率领全校师生,与人民一起撤离杭州。1938年,艺专附中结业,升入本科学油画,师事常书鸿及关良。同时亦学习中国画。

  1939年,20岁,于国立艺专期间,酷爱梵高、高更,在画面中喜用大红大紫强烈的色彩,给自己取名“吴荼茶”的笔名,后改为“荼”,专做画面签名。

  1940年,转学中国画,成了潘天寿的学生,临摹了不少历代绘画精品。1941年,仍迷恋油画色彩,转回油画系。

  1942年,毕业于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任国立重庆大学助教。1943年,于四川重庆沙坪坝青年宫举办第一次个人画展。1946年,考取全国公费留学绘画第一名,赴法国留学。




  1947年,就读于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校苏弗尔皮教授工作室进修油画。1948年,品参加巴黎春季沙龙展和秋季沙龙展。


  1950年,留学归国,任教于中央美术学院1953年,任清华大学建筑系副教授。1956年,任教于北京艺术学院。1964年,任教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1970年,“文革”期间被下放到河北农村劳动。1973年,调回北京参加宾馆画创作。

  吴冠中调回北京,接受为北京饭店新楼作巨幅璧画的任务。与黄永玉、袁运甫、祝大年等为绘制《长江万里图》到苏州、南京、黄山、三峡、重庆等地写生,后因四人帮批黑画而中止了这项这项工程,但巨幅油画《长江三峡》却由此次写生孕育而成。

  1974年,吴冠中和黄永玉、袁运甫、祝大年等人去黄山写生,为险峰绝壁处松树所动,他说:“黄山松的奇异多姿是风吹雨打的结果,是"生命的挣扎"。”在此幅作品中,吴冠中描绘的黄山松不是干曲枝虬,千姿百态,而是独立峰巅、笔直参天、高树仰止。背景中平远苍茫的群山与大面积的天空,更显松树之苍劲挺拔,以及它那无比坚强的生命力。

  1978年,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主办“吴冠中作品展”;1979年,当选中国美术家协会常务理事;1987年,香港艺术中心主办“吴冠中回顾展”;1991年,法国文化部授予其法国文艺最高勋位。

  1992年,大英博物馆打破了只展出古代文物的惯例,首次为在世画家吴冠中举办“吴冠中——二十世纪的中国画家”展览,并郑重收藏了吴冠中的巨幅彩墨新作《小鸟天堂》。

  1993年,法国巴黎塞纽奇博物馆举办“走向世界——吴冠中油画水墨速写展”,并颁发给他“巴黎市金勋章”。

  1994年当选为全国政协常委

  1999年,国家文化部主办“吴冠中画展”2000年,入选法兰西学院艺术院通讯院士,是首位获此殊荣的中国籍艺术家,这也是法兰西学院成立近二百年来第一位亚洲人获得这一职位。



  2006年12月26日,香港中文大学授予吴冠中教授“荣誉文学博士”衔。2007年8月,湖南美术出版社出版《吴冠中全集》。

  年近90岁,吴冠中将自己的作品捐赠给了各大美术馆。他感觉到:自己的作品,越是下一代的越理解。所以他的作品要尽可能地留下来,留在美术馆,让后面人有所参考。这位身材瘦弱的南方老人以强大的精神力行了自己对鲁迅精神的继续,对社会责任的承担。在他看来,走上艺术的路,就是要殉道。他还说,要做好艺术,还需要痛苦,而他的心永远被苦缠绕着。

  2010年6月25日23时57分,吴冠中先生因病医治无效,在北京医院逝世,享年91岁。

  (编辑:李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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