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亮床头灯,点亮房间里所有可以点亮的灯,他仍然不知道此刻是夜晚还是白天。他注视着自己刚刚醒来犹带几分慵懒的身体,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一块臭肉。而这块臭肉就躲在身体的某个角落里。在灯光的映照下,他突然对自己的身体和身体有关的一切感到无比厌憎。眼眵。鼻屎。汗垢。牙垢。内裤上的精斑。以及臭肉。
这辈子最让他羞愧的一件事就是,身无分文回到故乡。回乡的车票还是堂哥帮他买的。这一回,他断然没有颜面去见村中父老,下车之后就在县城里歇一下脚,等着堂哥的召唤。突然置身于车来车往带来的阵阵热浪里,他说不清眼前这地方应该称之为故乡,还是异乡。说故乡,是因为父母已故,田地被征了,老宅也被他卖掉了,回到村中终归是没有一张安稳的老木床等着他了;说异乡,是因为他一直在异地读大学,反倒觉着一切陌生的渐渐变得熟悉,一切熟悉的突然变得陌生。县城变化不大,从前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的东西仍在发光,从前在马路上飘扬的灰尘还在飘扬。到了晚上,他跟堂哥见了一面。堂哥在村里有个绰号,叫扁头三。这人头也不扁,可人们就是喜欢叫他扁头三。叫着叫着,他的头好像也就真的扁了。堂哥请他吃饭的地方在一家高档会所。他看着眼前这一番排场,又看着穿戴光鲜、留着莫西干头的堂哥,便可以断定他这些年混得有出息了。
你这些年准是发大财了,看你的气质跟以前大不一样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注意到堂哥的脖子间还系着一条粉红色的领带。大热天还系领带,在本城是很少见的。堂哥递给他一根烟说,我只是做了点小本生意,谈不上发大财。他拿起桌上的打火机,先给堂哥点燃了烟,然后又给自己那根捏在拇指和食指间的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默然看着另一只手的灰指甲。堂哥说,你的夹烟姿势很像你爹,三五口就能抽到头,样子闷闷的。他瞥了一眼堂哥,立马更换了抽烟的手势。堂哥说,这年头,你一定要学会优雅。
在吞云吐雾间,堂哥接了一个电话。他跟电话里面的人(可以肯定是一个女人)说完话后,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一瓶物什,往胳肢窝里嘶嘶喷了几下,身上随即弥散开一股浓重而又怪异的香水味。冷菜上了,热菜迟迟未上。他问,还要等谁?堂哥翘起兰花指,抖落烟灰说,我们还要等俩个合伙人。合伙人,他问,看样子你今晚又要接一笔单子了。在他眼里,堂哥是越来越有老板派头了,腔调也足,一点儿也不像昔日的扁头三。
堂哥一边抚摸着红木手串,一边漫不经心地问,这些年在外面念书都搞过几个女人了?他依旧低头看着另一只手的灰指甲说,没有,一个都没有。堂哥突然笑了,你不老实,不过,等一会儿,你喝了点酒,就会老实交待的。他是一个有香气的男人,真是一点儿也不像昔日的扁头三了。
空调冷气调得很低,但堂哥依旧嫌热,他把那条领带往下拽了拽说,在我们那个村子里,论长相嘛,我没你三哥英俊,论手艺嘛,我学不会大哥那种做细木的绝活,论学历嘛,我没你高。你们是正派人,说话有分寸,做事讲规矩,而我呢?人家没有的坏习惯我都能沾点边,我刁我懒我贪吃我好色我下流,可是,你晓得不,那些娘儿们就是看中了我这一点。告诉你吧,那些骚娘儿们最讨厌的就是那种装腔作势的男人。堂哥说的一点儿也不假,早些年,他在女人堆里总能玩得转。堂哥平日里喜欢听篱察壁,上一刻在东边打听到的新鲜事,下一刻就在西边抖出来。所以背地里有鬼的女人大都有些怕他,她们知道怎样堵住他的嘴不让他说出去。这么多年来,堂哥的身边从来不会缺少女人,每到晚上,他就会带着自备的草纸去拜访某位女士。她们说扁头三这人性子好,从来不会挑肥拣瘦,就像村上那个高度近视的风流寡妇,从来不会去评说哪个男人俊哪个男人丑。堂哥是在女人堆里滚摸爬打过来的,却从来不谈“爱情”二字;而他懂得爱情的真谛,却从未真正碰过一个女人。在这一点,他认为自己还得向堂哥请教。
拉胡吃?堂哥拿起菜单指着“海鲜大咖”一栏问,这物什可以壮阳的。
堂哥所说的“拉胡”,就是城里人所说的跳鱼,但在本地,它又分多种。菜单上这种拉胡,他知道,确切地说叫“花蓝”,是最难钓到手的那一类,因为可以补肾壮阳,价格便抬得有些高。他瞥了一眼说,吃了也白吃,我没女人。
我说你这大学四年是怎么过来的?堂哥又把那条领带往下拽了拽,带着责备的口吻问。
包厢里只有空调发出的嘶嘶响,他默默地吸着烟,暂时忘却了屋外的热浪。
大学期间,他是谈过恋爱的,因为半途而废,所以充其量只能算“半次”。之后就是靠自渎过来的——在黑夜里或睡梦中,他的手常常尽可能快地处理掉一件脑袋无法完成的事情。然而,欲望这种东西毕竟不是纽扣,有时候仅仅靠自己的双手是不能解决的。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里蹲伏着一只不讲道理的野兽。不设防的时候,它就会跑出来。他痛恨这只野兽,却拿它一点法子都没有。不过,他这番回老家,不是为了找女人解决性欲问题,而是为了找份体面的工作(不然的话,进入社会早点工作的念头怎么会比进入女人体内的欲望还要强烈?)。
他隐约记得,昨天跟他一起喝酒的,除了堂哥,还有两个中年妇女,一胖一瘦。她们的面容在他记忆里早已模糊,就像搅浑的水面呈现的面影。他还记得胖的那一个化了浓妆,白里透红红里透黑的一张脸(一进来她就抱怨天气热,皮肤老出油)。她看起来约摸四十五六的光景,说话的时候嘴角就露出法令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就露出鱼尾纹。从一胖一瘦两个妇人的谈话间,他大致可以断定她们都是本城的富婆。她们对穿着是有讲究的,对天气是不满意的,对食物是挑剔的。她们谈的最多的话题居然是吃什么、怎么吃。胖女人说,这家会所的粤菜做得很地道,就是油放多了点。“扁头三”接过话说,女人到了这个年纪,下面干涩,多吃点油有好处。果然是口舌贱毒,胖女人用筷子的另一头轻轻地敲了一下“扁头三”的脑袋说,怎么可以在小孩子面前乱说这种话?转而就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轻声细气地问,我这年纪,都可以做你妈了,是不是?他没响,只是微微一笑。那五根肉乎乎的手指,让他突然想起小白虫来。
她们吃得不多,但吃相很优雅。她们像电影里面的贵夫人那样,用三根手指捏着高脚酒杯的细腿,用两根手指夹着女士烟。而堂哥挥杯的动作还是那样潇洒,就像一只水鸟掠过水面。酒喝多了,她们就开始跟堂哥说一些粗俗的话了。他先是喝啤酒,后来就跟红酒混着喝。脑袋里满是液体晃荡的声音。胃里和膀胱里也满是液体晃荡的声音。坐在对面的堂哥仿佛隔着一层什么。有那么一阵子,他只听到堂哥说话的声音,却看不清他的脸。突然,堂哥从烟雾里把脑袋凑了过来,对他说了几句什么。他被一股烟味呛得喉咙发痒,下意识地挥了挥手;烟雾散开,他看见堂哥嘴里正叼着两根烟,仿佛两根直戳戳的象牙。那两个中年妇女跟堂哥搂抱在一起,她们身上也喷着一阵又一阵烟,仿佛要着火了。
烟熏酒泡中,记忆出现了断片。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从会所出来的。外面的风是热的。车厢内塞满了滚烫的欲望的气息。霓虹灯下流淌着夜晚的声色和一些凌乱的线条。梦游般地,他跟随那个胖女人来到一家灯光明亮的酒店。跌跌撞撞进门,一张床迫不及待地朝他扑来。风吹来树叶哗啦哗啦作响的声音。窗外那一排排树像是伸手可及的。他把脸贴在胖女人的双乳间,感觉那棵树就在女人体内哗啦作响。胖女人,是的,就是那个胖女人满怀爱怜地抚摸着他的身体。十根小白虫在他身上蠕动着。他越是恐惧,身体越是膨胀得厉害。
这是他第一次肉贴肉地体味到性事的疯狂与美妙。之前,他在大二期间有过一次不能称之为“第一次”的“第一次”。他“碰”过的第一个女人就是大学里一名比他低一年级的外语系女生,他们是在同一个微信朋友圈里认识的。因为聊得来,他们就常常一起逛公园、压马路、吃路边摊、看电影。那是六月的某一天,他们肩膀挨着肩膀坐在公园长椅上互发微信图片。他在微信中说,她身上有一股栀子花的清香。她说,栀子花就是在六月绽放的。他又紧跟着发了一条消息:愿意跟我ML?这是make love(做爱)的英文缩写,同学微信圈里的高频词,她自然是明白的。不过,她看起来显得比他老练许多,起身时直截了当地问他,平常喜欢哪个牌子的安全套。他说他还是童男子,没做过,随便。她抿嘴一笑,就朝公园大门走去。那天下午,他用自己的身份证第一次在学校附近的小宾馆开了一间房。她躺在床上,他像在梦里那样用手抚摸着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她不算漂亮,但皮肤白得像是可以看到纯净的灵魂。在床上,她像个老师,而他像个笨手笨脚的学生。他把手交给她,一寸寸地深入她的身体。他的一只手不小心打翻一杯水的那一瞬间,另一只手猝然触摸到了一指深的欲望。他迎着滚滚而来的欲望,抱着她在床上翻滚着,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被欲望的波浪淹没。一个浪头接一个浪头涌过来,但船上的桅杆始终没有竖起来。他叹息了一声。她也叹息了一声。一件原本美妙的事就在两声叹息的间隔里草草结束了。把男人身体里面的某一部分放进女人体内,这不是什么高难度动作,他却怎么也办不到。他感觉自己出尽了洋相。颓然坐着。女友一边抚摸着他瘦削的脊背,一边说着安慰的话。从宾馆出来后,他去医院做过检查,医生认为他这是心理紧张所致。为什么会是心理问题?他后来细想,自己喜欢的也许不是女友的身体,而是她的一头秀发,也不是一头秀发,而是一头秀发的式样。这种发式,曾经让他想到母亲。他把自己的头埋在她发间的瞬间,确乎有一阵无名的哀感突然涌了上来。过了一个礼拜,他鼓足勇气再次去找那个女友时,却发现她身边已站着一名高大英俊的男生,她装作没看见他,跟身边的男友搂抱在一起,争舔着一个棉花糖。那一刻,他突然想起父亲说过的一句话:这世上的事总是这样,当你想打开那个箱子,手头却没有钥匙;当你找到了那枚钥匙,却丢失了那个需要开启的箱子。好吧,一切就这样结束了,他对自己说,什么都没干成,也可以称之为“爱情”了。他跟那些失恋者一样把这段情感经历埋在心底,供自己默默咀嚼着。之后两年,他没有找过她,也没有找过别的女人。
大概是酒劲上来的缘故,他眼前黑了一下,又黑了一下。他在那个妇人肥胖多汁的身体里沉浸着,不知不觉就呼呼睡去了。居然,又梦见了母亲。还是那座低矮的楼房,还是那张顺着瓦椽摆放的八仙桌。母亲说,如果有一天你在外面混不下去了,什么都没有了,你就回到我身边,我会给你留一双筷子。事实上,他读初中二年级时,母亲就走了。
母亲走了,他就没有“故乡”了。这一天,在地球的某个角落,他醒来,在一张陌生的床上。眼前刚打开的灯光让他有些不太适应,他像畏光动物那样,阖上眼皮,心思倏地往里收束了一下。母亲的面容和往事的碎影在脑子里再次浮现出来。因为内心久久无法平静,他就没再继续往下想。脑子清醒的时刻,他总是害怕自己被突如其来的忧伤灌醉。
那个胖女人究竟去了哪里?四顾无人。那一切也许并没有真正发生,只是一个略显荒唐的春梦罢了。斜对面墙上的挂钟不知道指向几点,看上去像一个白痴的眼睛。他仍然分不清这是黑夜还是白天。他戴上眼镜,总算是看清了那个挂钟(指针正指向下午两点零六)。时间好像只是从钟表里偷偷溜掉,在外面闲逛了一会儿,然后沿着原路返回的。
床头响起了短促的嘀嘀声。他拿起手机,看到堂哥发来的一条短信:实习第一天,老板娘对你这块小鲜肉很满意,特付一千块破处费,放你口袋里,笑纳吧。他一骨碌坐起来,翻了翻裤兜,摸出一个信封。里面果然有一千块钱。他突然有一种不小心吞下一只蟑螂的感觉。没有人不喜欢钱,但这笔钱在这个地方出现,还是让他难以接受。昨晚那一件可称得上舒服的事在那一刻突然变得让他很不舒服。
那个胖女人不仅留下了一股浓重而又怪异的香水味,还在床头柜上留下了一个润滑油瓶子,上面写着几行花体英文字母。他近乎鄙夷地朝裤裆里看了一眼。这块臭肉,曾经在润滑油里面浸泡过一阵子。他觉得有些恶心,就下床来到洗手间,涂上沐浴液,把它搓了又搓。出来时,指针已指向下午三点。
透过茶色的贴膜玻璃,他看到外面的景色蒙上了一层灰黄、凝滞的色彩。远处的树木、建筑物以及水泥路都泛着沉闷的光晕。一缕阳光凝固在眼球上,他的目光是呆滞的。整个上午他的目光一直都是这么呆滞的。天气闷热的时候,他的眼球就会变得异常迟钝、麻木,它们在眼眶里,被纤细的血丝捆绑着,不能动弹,像两只落入蛛网的小青虫。父亲说,人活着就是为了一口气,这口气不能松。有时候,你长长地叹一口气,再好的事也可能变糟糕;有时候,你深深地吸一口气,再坏的事也可能会慢慢变好。他转过身,注视着那个信封。接受吧,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自己说,就像接受一记耳光那样接受这笔肮脏的钱。
然后就出去了。这笔不属于他的钱还在口袋里,这个不属于他的城市就在太阳底下。而不属于他的太阳照着那些不属于他的女人。这里或那里,到处都是干燥而单调的声音。他在街上晃荡着,竭力忘掉昨晚发生的事,以及这件事带来的不快。阳光晒得皮肉发烫,那里,有虫子般的汗珠正缓缓爬出来。他感觉自己就是一具行尸走肉。
他在一家牛排馆吃了一份牛排,花掉了九十多块。出门拐一个弯,就是一条分布着好几家洗头房的巷子。这时候,他突然想找个地方乘凉。透过玻璃门,可以看见屋子里散坐着一些带着倦意的女人。他知道,这些女人的工作无非是偶尔张开一下双腿(就像鸟张开翅膀)。那些在夏天打着领带的人是不屑于进这种小店的。因为热,太阳照在身上是毛茸茸的。空气里发出一种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融化的沙沙响,他抽了抽鼻子,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有几个涂着猩红色口红的女人向她招着手,嘴里还嚼着泡泡糖。这年头,你一不小心就会堕落的。这是父亲早些年对他说的。父亲已经死去好多年了。
他不想再走下去,就在一家同样没有人洗头的洗头房前停下。屋里的沙发上横躺着一个女人,电风扇撩动着她的裙子和头发。要做按摩?她欠了欠身问。他低头看着她敞开的领口,点了点头。隔着一块布他也能闻到另一个男人在她身上留下的气味。她略显慵懒地站起来,把头发拢了拢说,随我来吧。他跟在她身后,穿过后面一扇窄门,走进一座小院。一个细瘦的木匠正在用锯子咔哧咔哧地切一根木料。女人不知道跟他说了句什么。他们操持的都是外地口音。
父亲也是个木匠。他这辈子只会做那种直来直去的家什,略微转个弯,他就不会了。他的手艺活是早年在部队里学的,还没学全,就被拉到中越边界打仗了,一条腿还结结实实地挨过一颗子弹,以后每逢阴雨天就会隐隐作疼。这个有点病痛从不哼一声的硬汉,脾气十分暴烈,教育孩子的方式除了喝骂就是动粗,抄起什么物什就打,从不手软。他读小学三年纪的时候,一门功课挂红灯,父亲二话不说,就冲他劈哩叭啦暴打一通。他退缩到窗口威胁说,你再打,我就跳楼了。父亲冷笑一声说,你有种就跳给我看。他自然是不敢跳。父亲走到他跟前,伸出双手说,如果你想跳的话,我可以把你抱上窗台。他一下子就蔫在那里了。在家里,他跟父亲几乎不说话。他之所以能考上大学,就是想离父亲远一点。越远越好。
父亲教会他的,不是怎样爱这个世界,而是恨,赤裸裸地恨,没理由地恨。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如此仇恨世界——他连吐一口痰都是夹带仇恨的。
他看了看那个木匠,目光里略带一丝轻蔑。
锯木头的节奏突然慢了下来。他感觉那个男人的目光像木屑一样黏在自己脖子后面。他跟女人穿过陡直木梯上了二楼。房间里散发着清漆的气味,里面只有一床一凳,别无陈设。女人径直走到窗口,关上窗户,合拢百叶窗,继而打开灯和空调。清漆的味道一下子就在昏暗的灯光里弥漫开来。
她十分利索地脱掉衣服。她很白,像六月的栀子花。他们之间没有多余的话。他进入的那一刻,突然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插了一下——他仿佛听到了“咔嚓”一声——这种“被插”的感觉随即带来的是体内的异物感。
你叫什么名字?
你为什么要问我的名字?
买一种没吃过的水果时总要先问一下这种水果叫什么吧。
知不知道我的名字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就是想知道而已。
你就叫我坏女人吧。
坏女人,好吧,我就叫你坏女人。
他把女人的大腿抬起来,放在自己的肩膀上。他觉得这样做可以看到坏女人的面孔。
小时候,他有一次去邻居家找伙伴玩时,推门进去,竟看到他妈妈的双腿挂在一个陌生男人的肩膀上,像钳子那样紧紧夹住对方的脖子。男人喘着粗气,一副呼吸困难的样子。过了一会儿,邻居的妈妈坐起来,骑在男人身上,一边用双手抽打着他的胸脯,一边用硕大的臀部一下一下地撞击着男人的腹部。他第一次发现邻居的妈妈竟是如此凶狠。后来,听大人们说,她是个坏女人。他居然就相信了。
坏女人,坏女人。他从此知道坏女人是什么样子了。他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那样把女人压在身体下面的时候,又听到外面传来拉锯的声音。咔哧咔哧咔哧咔哧。他可以想象那个细瘦的木匠锯木头的样子:勾着头,弓着腰,一手持锯,一手摁住切口,左脚踩着板凳上的木板,随着右手拉动木锯,右脚跟弹簧似的,一耸一耸。如果从后面看,他会像一名马背上的骑手,正在风中跌宕起伏。
木匠的女人只有两种:圣女或婊子。
婊子就是坏女人。他嘴里喊着坏女人坏女人坏女人时,身体下面的女人忽然用胯部做出了有力的回应。咔哧咔哧咔哧咔哧。他感觉自己变成了那把锯子,咬进木头里,一上一下地拉动(这年头,你一不小心就会堕落的)。粗重的鼻息喷到他脸上,带着一股烟味。随后,一股热流从脚趾头泛起,直贯脑门。他张大了嘴。女人十分平静地躺着,身上泛着薄薄的汗光。他轻轻地退了出来,昨晚带来的全部羞辱仿佛就在那一刻抵消了。
女人从纸巾盒里抽了几张草纸,递给他。他从床上下来,那块臭肉,无力地垂挂在两腿之间。他觉得自己有点脏。
窗外忽然响起了一个妇人诅咒的声音。在他听来,这好像是冲着自己来的。他欣然领受了那个妇人的无名的诅咒。嘎地一声,一辆车停下,外面好像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他出于好奇,拉开百叶窗,朝外瞥上一眼。
没什么好看的,那是个疯女人。
那个疯女人究竟在诅咒什么?
她在诅咒汽车。
她为什么诅咒汽车?
因为她仇恨汽车。
她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仇恨汽车?
因为她的儿子就是在这里被车辗死的。每天这个时辰,她就会坚持站在烈日或暴雨中,对每一辆经过的汽车下咒。
嗯,他仇恨汽车,就是仇恨每一个开车的人。
那一刻,他胸中那一团仇恨的火焰也仿佛点燃了。有那么一阵子,他莫名其妙地觉着,有一个让人恨得牙痒痒的仇人也是一件挺过瘾的事。想到这里,一个仇人的面影就在他脑海中浮现了。在他的想象中,这个仇人的面貌没有特征,易于混淆,他有着阴鸷的目光,他会在雨夜里磨刀,等待着一场痛快淋漓的搏杀。他不知道他是谁,只能称他为“这个人”。他必须通过对“这个人”的歪曲想象,才能达到那种无以复加的仇恨;他还必须把“这个人”想象得十分残忍、强大,才能显示出他作为强者的超乎寻常的力量——他的肌肉应该比现实中更发达,他的双手也应该更强有力。
他回过头来,看到女人已把弄皱的床单铺平。地上的橡胶套,仿佛一枚遗弃的蝉蜕。女人抽了一张纸巾,弯腰去捡,只穿着一条肉色内裤的臀部高高翘着,显得益发浑圆、饱满。那一瞬间,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让条纹状的阴影投在她身上,使她看起来仿佛一只斑斓的母豹。没法子,那条叫做欲望的野兽又要跑出来了,他想按也按不住了。他什么也没说,突然像一只公豹那样十分迅捷地扑过去,从背后搂住她的腰,把她摁倒在地上。先生你真坏,女人说,你是不是还要来一次?是的,他扼住她的手腕说,再来一次,钱我另付。女人没说什么,就起身关掉百叶窗,打开灯。他趴在她身上,几乎是带着一股子仇恨咬住了她的乳头。
你把我咬疼了,女人推开他,突然惊叫起来,但随即又发出爽朗的笑声说,我儿子饿慌了,下嘴也是这么狠的。他不理会女人的感受,一直埋着头,好像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他听到了骨头碰响骨头的声响,听到了肉拍打肉的声响(我的小鲜肉哎,快把你的手交给我)。此刻,出现在他身上的仇恨和快感一样,叫人一点儿也没法控制。重要的是,它会让他想起来十分过瘾。
先生,你能不能快点结束?
我已经够快了,这可是每小时两百码的速度。
现在,他有点气喘吁吁了,好像要把一具沉重的肉身推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他还要把自己推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女人缩成一团,发出了急促的呻吟。他分不清这是出于痛苦还是舒服。也许连女人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听着女人近乎无助的呻吟,心底里的仇恨仿佛一点点淡灭了。
慢慢地,他发现她的脸变得有些苍白,五官扭曲成一团,嘴角还吐出了米粒般大小的口沫。你疼?他贴着她的耳朵问。她咬着牙说,不疼。
门外忽然响起了“笃笃笃”的敲门声。
是谁?难道是警察?!
是我家男人。
你怎么知道是你家男人。
他从来只敲三声门。
他为什么敲门?
他见我迟迟不出来,怕我出事。
可我们还没完事呢。
门外又响起了重重的咳嗽声。他的身体突然不动了。女人朝门外回应了一声:知道啦。那人轻轻地“嗯”了一声就走掉了。过道里响起的脚步声,在他脑袋里发出了回响。女人见他神思涣散,便十分利索地骑到他身上。她晃动的样子像是坐在一艘颠簸的船上。他感到自己变成了一艘可以载人的船,桅杆高高耸立着。好了吗好了吗好了吗?这女人好像要急着靠岸了。
咚咚咚咚咚。外面又传来了男人下楼梯的声音。他出神地瞪着天花板上的灯泡,那一刻,它仿佛变成了一只仇视的眼睛。他们在做的时候,那只眼睛一直在空中瞪着他。他翻过身来,把女人压在身下(你怎么啦刚才还好好的这玩意儿怎么见光就死?不不你是可以的我相信你是很棒的你是嫌弃我乳房小还是嫌弃我不是处女?)。他急吼吼地向前拱着,仿佛在追赶着什么,或者像是被什么追赶着。
我怎么感觉你好像是用刀子在捅我。
是吗是吗?
是的,一把肉刀。
一种混合着欲望的仇恨不知道从哪里来,又带他去哪里。哐哐哐哐哐。楼下响起了敲击木头的声音。一种叫人心烦意乱的声音。你的男人又在搞什么鬼?他问。女人说,他在给我儿子做一只摇篮呢。
噢,你又提到你的儿子了。
是呀,我又想起他了。
你的儿子……
死了。
你的儿子?
死了。
死了?
死了。
她的有气无力的声音里夹杂着嘶嘶声,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昏死过去。哐哐哐哐哐。他猛地低吼了一声,绷紧的身体就松了下来,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喷在她脸上。他从她身体里退出来之后,她好像很害羞似的捂住私处。你把手放开,他说,你为什么这样捂着它?她没有松手。他近乎蛮横地把她的手拿开,发现她的下体出了点血。她立马用纸巾拭掉,说,一点血丝,不碍事的。真的不碍事。
他把九张钞票递到女人手中,在她紫黑色的乳头上亲了一口。女人在那一瞬间颤栗了一下。不用这么多钱,她把三张钞票递还给他说,说好了,两次六百块就够了。她站起来,戴上了胸罩。他从身后搂住了她的腰,把钞票轻轻地塞进她的胸罩,再一次咬着她的耳朵说,我身上还剩下三百块钱,我还要再来一次。女人没有反抗。也无力反抗。他把她推到窗口,抬起她的一条腿,十分轻捷地推了进去。而她像一只逼到墙角、走投无路的老鼠,任由他在摆布(这年头,你一不小心就会堕落的)。哐哐哐哐哐。他的动作幅度尽管并大,女人还是有些暗暗吃力。他在她身上慢慢地消受着。好了吗好了吗先生好了吗?他没吭声。女人抽搐了一下,突然像树枝折断了一般,跪倒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捂住嘴。
门外又响起了“笃笃笃”的敲门声。声音有点急骤,外面的人好像随时都有可能破门而入。女人赶紧坐起来,穿上衣服,走到门外。在门外的过道里,她跟那个男人不知道嘀咕了几句什么。不过一会儿,她又进来了,再次把门反锁。这一回,她手上多了两根烟。她把一根烟叼在嘴里,另一根烟递给他说,没事,我家男人怕我出意外,问了几句话,我跟他解释过了。他说自己刚才有点鲁莽,所以让我敬你一根烟。他接过烟,放在鼻子下闻了闻,仿佛还能闻到一股木屑味。女人恭恭敬敬地给他点上烟。他用堂哥教他的夹烟姿势抽了一口,然后不缓不急地吐出一个优雅的烟圈。
他照例付了钱。女人关掉了空调。百叶窗打开了,然后是窗户。太阳已经西斜,朝即将告别的事物投去了温热的一瞥。我能在这里再躺片刻?他问。女人点了点头。他感到有一种疲倦自顶至踵湮没了自己。
一阵风把他吹弯了。风是慢慢地吹着,他也是慢慢地弯下腰来。女人离开后,他依旧躺着,等待下一阵风吹走他身上的记忆。
载于
《野草》2016年第6期
作者简介
东君,1974年生,温州柳市人,鲁迅文学院第八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第二十八届(深造班)学员。作品曾在《人民文学》《花城》《大家》《作家》《收获》《十月》等文学刊物发表,多次入选国内选刊与年度选本,并有作品译成韩文、英文。著有小说集《恍兮惚兮》《东瓯小史》,长篇小说《树巢》《浮世三记》。曾获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上海文学》中篇小说奖、西湖·中国新锐文学奖、第九届《十月》文学奖、《人民文学》短篇小说奖、第二届郁达夫小说奖等。
(实习编辑:王怡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