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鬼
我走进房间,从衣橱里取出那次去香格里拉时买的帽子,戴上。我看到镜子里的我,他在慢慢变老,那将会是另一个我。所以我必须立刻做出决定。
我出门来到街上。出门前,我在厨房里拿了把水果刀。妈妈正在剥豆子,她准备的是两个人的午饭。她知道她同时也在做她的晚饭,这点她很清楚。她头上花白的头发,都源于我。但我和她不是一路人。
我走在小镇的街道上,这条街我已经走了三十年,假如没有这个决定,我将继续走上三十年。我不认为我能活过七十岁。街道两边是我儿时起就种下的树,如今它们挺拔叶茂,里面栖息了不少麻雀。人行道上满是斑斓的鸟粪,我踩在鸟粪上。和我擦肩而过的路人,有些我儿时就经常看到了,他们和我一样,把这条街踩了又踩,踩了又踩。有些开着小汽车,他们把喇叭按得“滴滴”地响,让这条街修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哪怕把眼睛闭起来,一直走,我知道,不出半小时我就要撞在一张严密的铁丝网上。一路上,我总能看见一个头发全白,无精打采的老头,像只野猫那样,游走在小镇的各个角落。在上小学的时候,我就注意到那个老头了。在炎炎的夏日,我在嘴里塞上一根棒冰,幻想自己是一只青蛙,蹦蹦跳跳地把影子影藏在树阴里。那个老头——那时他身上的肉还很多,从另一条路拐过来,他身着白色的练功衫,脚踏白色的练功鞋,步履矫健,神色匆忙。在我跳进第一棵树里的时候,他刚从那儿拐过来,等我跳进第三棵树里的时候,他已经像张白纸一样飘到第三条路上去了。
不管怎样,我要走走看。我想看看那只自由的老鸟在哪里生活。我现在已经能追上那只老鸟了。年纪大了不服老也不行。小时候,我一直以为他和《鹰爪铁布衫》里的白发老头们是一伙的,岁数越大,功夫越辣手。自从那个少年出现以后,他的双眼就失去了神采,就像一碗肉丝汤被人捞去了肉丝,还能剩下什么?从这点上看,那少年应是另一个他。
我要说说第一次见到那个少年的情景。那天我放学回家——那时我已是初中生了,正幻想自己是一只壁虎,贴着黄色的围墙,来到寺庙后的花坛旁。那个少年就在一棵石榴树下,树上长满了橘红色的灯笼似的小花,他站在那里,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仿佛为了堵我等了好一会儿。我们互视了几分钟,我几乎要冲上去揍他。但他走了,弯着背,吊着一只胳膊,一只脚一跳一跳地从我身旁走过,自由得像头小鹿。从那以后,我就一直能看到他,就像之前我一直看到那个老头那样。
他们两人,一老一少,像是说好了的,一个出现的时候,另一个就绝不出现。一个身上的肉渐渐转移到另一个身上,那个少年在极短的时间里长成了一个俊美青年。他的背挺拔了,两只胳膊对称了,走路也正常了。后来有一天,那个少年消失了,之后便没见过他。从那以后,我的头脑里动就起了要逃亡的念头。他一定是搭乘了某一辆旅游巴士,而且口袋里满揣着流浪的资本。
我走在小镇北面的最后一条路上。这里曾经是茫茫的荒草滩。三年前来到这里的时候,总听见附近的农民抱怨:“作孽啊!粮食落在田里没人拾。”我倒觉得挺好,特别是看着胆小的野鸭子“扑棱棱”地扇动翅膀,遮蔽最后的夕阳。
如今这里是商品房的建筑工地。外地人从天蓝色的活动房里走出来,戴上不足以保护他们的头盔,肩膀上挂着毛巾,爬上毛竹搭建的脚手架,辛苦制作一只只水泥盒子。那些盒子迟早要被我的同类居住,他们将用毕生的时间偿还之前欠下的贷款,但他们会乐此不疲。在这里还是荒地的时候,就有镇上的居民前来实地调查了。大概是看到了那些自由的野鸭子,当时他们就说:“我要把家安在这里。”他们说这话的时候,目光难得的坚定,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现在他们以路人的身份时不时地来到这里检查自己的不动产。他们朝我微笑,点头,满心以为我是他们不久将来的邻居。其实我只想离开这里。
那老头再次出现了。之前跟丢他,我并不着急。小镇这么小,只要一直走,总能再次遇见他。老头比以前更瘦了,现在他的头几乎要嵌在身体里,他盯着自己不停移动的脚尖,脚步比昨天又快了不少。他与我迎面接近的时候,并不抬起头来,我以为我们又要擦肩而过,却见他出乎意料地踅入了一条杂草夹道的碎石子路。
我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尾随他。他果然要回家去。那是一排排拆迁户的自建楼房,它们失去了往昔自由的结构,像工厂里的产品一样整齐排列。几个坐在屋前喝茶的老人,朝我望了会儿,然后交头说了几句,把茶叶渣吐到半空中,装作继续聊天的样子。
老头消失了。他必定是进入了某一幢楼房里。那些楼房张开同样的窗户,摆出相同的沉默姿态,让我迷失在枯燥的迷宫里。几乎每户楼房前都围着两个带状花坛——大门前左右各一个,里面种着各种各样的绿色植物。那些番茄和辣椒向路人暗示楼房主人曾经的身份。
我随手采了一颗尚青的小番茄。一条狼狗隔着铁栅栏朝我猛扑过来,呲牙咧嘴冲我狂吠。我丢下那颗尚未成熟的小番茄,逃走了。还好狗狗没有追来。而我因此找到了出口,我感到庆幸。
出口前的风景仍是那片未开垦的荒草滩,开发商的手还没能伸到这里——不过我认为那是迟早的事,现在他们正忙着搭建我们的坟墓。上午的阳光很好,我走的是背光方向,所以亮度适合我的眼睛和心情。荒草滩里芦苇的轮廓使天空看起来不再那么单调乏味,风一吹过,天空开始的地方便变化一条皱纹,相当好看。
出口处有幢楼房由于缺少主人显得十分特别,两层楼的窗户全是空气,大门、铁栅栏也没有安上,看起来像只灰色的学生书包,拉链拉开,里面一本书也没有。我特地走进院子,朝窗户里看了眼,有只老鼠睁着圆圆的眼睛和我对望了会儿,转头溜走了。[NextPage]
我沿着荒草滩接着走。现在荒草滩还有没有野鸭子,这很难说。前两年,这里的野鸭子遮天盖日,当时小镇上还由此开出了好几爿野鸭馆。各式各样的做法都有,味道鲜美,食客络绎不绝,价格最高的时候卖到五十块一只。白天,男人、小孩们挽起袖管、裤管,拿着网兜,弯着腰,轻手轻脚地钻进芦苇塘捕捉野鸭子。泥浆溅在他们的裸露的腿上、脸上,他们像是一个个训练有素的狙击手,丝毫不会分心。那些可怜的鸭子在睡梦中,甚至在交配时,被网兜兜住,失去自由,被直接卖到餐馆的厨房间里去。
当时还出过一件惨事。一个小男孩独自一个人蹚进了那片荒草滩,他腰上扎着布条,里面掖着一只蛇皮袋,手里抓着网兜的杆子,怀着那个年纪的男孩独有的热情进入了那片后来要了他命的沼泽。男孩的家人找遍了镇上每个角落,报了案,还打听了人口贩子那伙人,始终没有他的下落。最后三个捕野鸭子的小伙,闻到尸腐味,借了胆子,找到了浸泡在泥浆里的一只脚。尸体被人抬出来,男孩的脸已被泥水沤得肿烂,像是一张被扯坏的面具。从那以后就没多少人去沼泽里捕野鸭子了,那些野鸭馆逐渐歇业,转行。不过野鸭也被人们捕捉得差不多了。
我几乎每次散步都要走到铁丝网附近才回头。我不清楚它们存在的意义,大概是行政区域的分隔符号吧。那些齐胯的铁丝网看起来一跃就过,可前来散步的人来到这里总不可奈何地折返,仿佛那是三八线,一过界便要被毙掉。有些胆大的人小心而又充满好奇地上去触摸它们,急急忙忙地又缩回手。我也亲手触碰过,并且在出手汗的手指上沾了些褐色的铁锈粒。翻过那网便是另一个世界,但我没有那样的勇气。
已是午饭时候了,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面包啃起来。我知道自己是走在网里头,像人家摇麻雀的网里可怜的小东西那样,在失去自由前做无谓的挣扎,但我仍往前走。我想,至少有那个决定作我最后的退路。
走到了铁丝网的尽头,那条河拦住了我前进的路,我开始沿着河走。河里,载满石子的水泥船缓缓与我并行。河岸边现在是建筑工地,工人们打算从这里开始把小镇围起来,让它成为一个毫无出路的城堡。河里不再有捕鱼为生的渔船,灰黑色的河道里已经没有鱼虾吐出的泡泡。千奇百怪的垃圾心安理得地躺在河面上,不远处的排水管里汩汩地流出柏油一样的黑色液体,它们来自河另一头的工厂。
我要说说那次不成功的逃亡。那天夜晚我背着行囊伏在岸边。在此之前,我那年轻的脚经常在附近徘徊,打探情况。我对那个白天里撑着竹篙打捞一些小鱼虾和螺丝,晚上窝在船舱里足不出户的中年男子并不陌生,而那人黝黑的脸上有多少道皱纹和多久一次掏出鸡巴在河道里撒尿,我也熟悉得很。不过我选定他和他的船,最主要的原因是他那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孩。这让我不由自主对他产生一种信赖感。我想他总不至于会把我卖给人贩子吧。
夜幕渐渐低垂,父子俩在船舱里就着油灯吃晚饭。我悄悄爬上船,熟练地用船尾的一张油布遮盖身子。我知道,第二天一早两父子便要回遥远的家乡。那晚是他们在镇上的最后一晚。我的身体埋葬在那张油布下,我希望第二天看到的世界会是我梦中的那个地方。
第二天那个男孩掀开油布发现我的时候,船只开出了三、四公里。是我打呼噜的响声出卖了我,那与我年龄极不相称的鼾声盖过了船的马达声,让父子俩一起找到了我。我镇定地站起身,看到两人惊讶的表情,在男孩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父子俩说什么也不肯留下我。我说我是孤儿,在镇上到处被坏人追杀,他们看了眼甲板上行李包,知道我在扯谎。后来我威胁他们说,如果不带我走,我就叫人来把他们的船给烧了。于是那男子干脆不听我说了,他把船退回原先停泊的地方,一手包,一手我,把我们甩在了岸上。船开走了。
我抱着包,像拉屎那样蹲在岸边,船渐行渐远,我泪流满面。
围墙的建造速度令我瞠目结舌。前几天我来这里的时候,河岸边的施工才起了个头。工人们懒洋洋地把一些建筑材料从一边搬到另一边,有几个嘴里打着哈欠,用手抹去夺眶而出的泪水,好像老板欠了几年工钱没有付。现在一路上我都能看到他们的劳动成果。围墙就像当初垒长城那样,分了好几个施工点同时进行。走在建成的围墙旁,我初步感受到砖和水泥带来的压力。我知道,它们最终将会和铁丝网一样限制我的自由,而且更加结实。
来到那条高速公路旁的时候,我已经疲惫不堪。我绕着小镇走了大半圈,顶多再过两个小时,我又会回到起点的地方。那时我会再一次明白小镇生活的真谛,那可怜的西西弗斯的命运。
高速公路长在庄稼上,汽车在公路上飞驰。随便哪一辆都能带我离开这里,但它们中没有一辆因为我的招手而停下怒吼的发动机。这点我能理解,它们是在做生命的赛跑,一停下脚步,后面的车就会把它们撞得面目全非,那时世界就会混乱,肉体将被挤压成画,钢铁将熔化成亲人们的泪水。
镇上的人们不会忘记旅游大巴义无反顾,一头栽进死亡的情景。那些黑手黑脸的农民那时正用手中的利器收割水稻,一束束金黄的稻子被整齐地放倒在农田里,更多的兄弟在农民们撅起的屁股后面摇摇摆摆。一个男人伸直了腰,用握住一把镰刀的手背擦拭了额头上的汗水,此时,一辆灰白色的大巴脱离了护栏的阻挡,一头飞向了他。农民转过身子,这辈子最大的爆炸,和裤裆里的热液一起释放了出来。那不可思议的烟雾和从每一株稻草内部发出的喊叫,从一开始就在告诉在场的每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将从这场灾难中走出来。离事故现场最近的一个居民区里,一个妇女看到大巴摆脱金属护栏的刹那,一名身手矫健的男子从洞开的车窗中跃了出来,当时她正在阳台上晾晒衣服。中心医院的护士证实了那妇女所言不虚,接受开颅手术的幸存者是位身材挺拔的俊美青年。手术前后进行了五个小时,患者至今仍躺在病房里,一动不动地接受他人的愚弄。
第一盏路灯“啵”地亮了起来,我那朦胧的身影跑前跑后。人行道上,散步的人们牵着狗走出了家,仿佛一天里就在等待这一刻。他们面带笑容,朝我友好地点点头,欢迎我加入他们的队伍中来。他们的目的地无外乎四个方向,在他们还没行动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所有的结果。[NextPage]
到家门口的时候,小区已是一片漆黑。我想了想后,没有进门,只把头搁在高高的窗台上。隔壁邻居朝我打了个招呼,还冲我笑出了声。我忘了他叫什么名字,只简单地点了点头。客厅里,妈妈正在吃晚饭,她点了一根蜡烛——上个礼拜拉的电,两副碗筷摆放在面前,烛光下的豆子闪闪发光。
我在窗前徘徊了半个小时,然后重新离开了家。街上,散步的人已经不多了,他们在镇上溜达一圈后,着急地钻进水泥盒子,守着电视盒观赏黄金档的电视连续剧。家家户户的窗户后跳动着精彩的画面。
这时,那个老头从一条路上拐了过来。这次他朝我这边转来了头。他似乎放缓了脚步,这让我决定上去和他交谈。我和他越来越近。在离他五米远的时候,他忽然加快了脚步。他身后的黑影快速绕到他身前。我也加快了脚步。我仍然离他有五米远。黑影停在了身上,他在一杆路灯下停了下来。我不由自主也停了下来。街上好像就我们两人。我注意到这正是最北面的那条路。我走了前去。出乎意料地,老头奔了起来。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踅进了那条杂草夹道的碎石子路。我也奔了过去。
晚上的拆迁房像是一只只巨大的棺材,在没入土之前,被暂时停放在这片坟场里。这个阴森的迷宫里似乎一个人也没有,白天出现的狼狗也仿佛掉入了三尺深的土中,没有办法把喊叫传播出来。早已不见那老头的踪影。也许他就是一片阴影,现在是适得其所。我开始寻找那株小番茄藤。在此之前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这种新颖的感觉不为我熟悉,我甚至暗自欢呼,以为是找到了内心的出口。然而这和自由无关,我知道。
我不清楚走了有多久——在黑暗里,时间会模糊存在的形式。在我以为就此淹没在黑暗里的时候,我看到了北方天空的星星。它们在世界另一端,安详地眨着眼睛,底下是温柔的飘拂。那里并不明亮,但我看得到。
我走进那间为我准备的楼房,选了间月光充足的房间,躺了下来。我把头埋葬在黑暗里,让皎洁的月光浇在身体上。那顶在香格里拉买的帽子现在成了我的枕。口袋里的水果刀被掏出来,它在我左手的手腕上一刀一刀割起来。在此之前,它被用来切削过不少苹果和生梨,刀刃在无数次的切割中牺牲了锋利,我必须花两倍的力气才能使手腕上的静脉清楚地显现出来。额头上的汗珠不听话地滚了出来,我停了一会儿,用右手去擦脸上的汗水。我开始感到一层层的虚弱,血液的流失使我的心安静下来。我望着窗孔里的月亮,它曾经那么遥远,现在正在慢慢变大……
最先发现我的是几个小孩。在探险的旅途中,首当其冲的一个一脚踩在了我那粘稠的液体里。男孩兴奋地传播自己的惊人发现,很快整幢楼房被掀开了屋顶。警察到来的时候,我的周围早已围满了观众。房间里挤满了我的少年时就经常看到的人们,他们小心翼翼地站在一条红色的河流后边,相互之间挤来挤去。仍有人试图从拥挤的房门口挤进来,如果不小心沾到些红,他们便会夸张地用脚在地板上擦了又擦,擦了又擦。他们在我面前发表这样的议论:
“这不是他第一次寻死了,听说过香格里拉的事情吗?偷了家里所有的钱,一个人去香格里拉,寻了片山崖,从上面跳了下来,结果没死成。当地的藏民在一棵树上救下了他,把他送到了当地派出所。派出所警察花光了他剩下所有的钱,又把他送回了这里。”
“那么家里人呢?”
“本来有个妈,知道儿子偷光所有的积蓄离家出走,一时想不开,吃老鼠药自杀了。——也是在他回来的前一天发生的事。”
(编辑:李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