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秦文茂
3号病房的灯光亮了一晚上,晃得我一晚没睡。我老啦,据科学家说已经活了八百多岁。他们说,吆,这可是一株八百多岁的老油松,这么多年存活在这家医院的三号病房窗子外面,该见证了多少生生死死。
一
刚六点,一家子大呼小叫就来了。两个丫鬟从洋车里扶着年轻漂亮的太太,太太哎呦哎呦叫个不停。她的旗袍也弄脏了,到处是汗渍。摩登的发型也弄散了,额前的头发遮住了平日里那双黑葡萄似地眼睛。两个丫鬟累得汗都流到嘴角也顾不得檫。卫兵摸样的军官夸夸夸一阵急跑,在前面为他们掀起门帘,命令闲杂人等闪开,闪开!医生和护士将太太迎进手术室,随即就只能听到“啪、啪”护士一下下递送手术器械的声音。手术室就在3号病房的隔壁,我个子高,平时把里面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今天不行,他们把窗帘儿拉上了。我就只能看见窗帘儿上的影子。我在窗外屏住呼吸,想听听里边怎么样了,可里边出了偶尔一声递送手术器械的声音外,什么声音也没有。我想,这肯定是剖腹产。一阵风吹过来,我摇了摇有些发困的头,才勉强抬起了沉重的眼皮。我不能瞌睡,我还关心着手术室里的太太能不能顺利地生下一个健康的小宝宝呢。
与此同时,另一间产房里不时传来声嘶力竭的中年女人的呼喊声。“啊——啊——啊啊啊——”声声撕心裂肺,全院子里都能听到。女人的丈夫两手捅在袖口里,冷得不住气跺脚。时候正是隆冬,寒风透过窗户的缝隙,从他单薄的夹袄袖口和领口吹进,在他的肚皮上溜一圈儿,又从脚腕子上边的裤管儿里出来,把他身上的热气一点一点地吸尽,他就只能不住地跺脚和“得得得”了。
几乎是同时,“哇——哇——”地从两个方向传来了孩子的啼哭声。两家的孩子都顺利地来到了世间。不久,被同时推进了三号病房。阔太太显然想单独住一间,但是医院里实在没有病房,只能这样了。穷妇人想回家里住,但医生坚决不同意,也只能这样了。两家住在一个病房,两家生的都是儿子。阔太太让把他的食物分给穷妇人一些,穷妇人不敢接受;穷妇人想把自己的食物送给阔太太,又拿不出手。两家就各自使用各自的东西了。两家孩子都是吃奶粉。阔太太家吃的是当时世界上最高级最昂贵的奶粉;穷妇人家孩子吃的是最廉价的最低级的奶粉。
每天夜里,两个孩子轮番着哇哇哇哭泣,两家人轮番哄孩子,喂奶,换尿垫子。我就经常听到妇人唱的曲子。一个阳春白雪,一个下里巴人。在不同风格的催眠曲伴奏下,孩子们渐渐进入了梦乡。
两个小家伙都小老头似的,红脸,红胳膊,红腿,稀稀疏疏的几缕头发,后来我听见,阔太太叫他的孩子阿贵;穷妇人叫自己的孩子阿福。阿贵和阿福,我牢牢记住了两个孩子的名字。[NextPage]
二
八九十年一转眼就过去了。我的腰身又往粗长了许多,个头也比八九十年前高了。这家医院的病房早经改造,换成簇新的楼房。不过,我脚下的3号病房还叫3号病房,这一点,我也纳闷。
这天早上,同时住进两个老头儿,医生护士都在紧张地为他们忙碌。一会儿吸氧,一会儿输血。各种仪器上的指针在不停地变化,医生护士目不转睛地死死盯着这些仪表。两老头儿的子女都站在3号病房外的走廊里,紧张得坐立不安。两老头儿的太太都没来,大概是行动不便,或者是都先走一步了?我这样猜测。
我一眼认出,两个老头儿正是阿贵和阿福。他俩都瘦瘦的,皮包了骨头。全都满头白发,牙齿脱落。他们的眼睛都深陷进眼眶,呼吸急促,穿着一样的白色病号服。
医生出来了。
两家的孩子一起围过来。孩子们的穿着十分体面,一看就知道是些有头有脸的人。
医生说:阿贵的家人来了吗?
来了。
阿福的家人呢?
来了。
医生说:我们尽力了。说完径直向走廊深处走去,只把一个高大的白大褂背影和一串儿嘎登嘎登皮鞋在水泥地上的碰击声留给大家。
3号病房的门开了,两辆小推车把阿贵和阿福先后推了出来。子女们扑上去,掀开白盖头,嚎啕大哭。
一阵风刮过来,我摇了摇脑袋……今天这么早就困了?
(编辑:李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