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曾剑
时令进入腊月。下了一场冬雨,接着零零落落飘起雪花。女人们很兴奋,顶着雪花,拔地里的胡萝卜,或是拎着盆,到水塘边洗衣服,手冻得通红,呵口气,接着洗。男人们挑两只桶,里面盛了大豆,上豆腐坊磨豆腐。有一个跛腿的,不小心滑倒了,黄豆撒了一地,他不气不恼,爬起来,连泥一起装入水桶,回家重新淘洗。村子里有鸡叫声、猪嚎声,此起彼伏。人最多的地方,是村头那口清水塘,渔匠正在那儿撒网。年轻力壮的,都喊着号子拉网,白花花的鱼,钻出水面,又跌落下去,溅人一身水。有家嘴馋的,院子里先飘起了腊肉的香味。这时候,狗是最狂的,过年了,鸡、鸭、鹅、猪什么都杀,就是不杀狗。
黑鱼不去看这些,黑鱼站在高高的送水堤上,顶着飘飘扬扬的雪花,眼前却是鲜红一片。那个穿红夹袄的新娘子,占据了黑鱼的脑海。黑鱼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她在雪中一脸红晕。独眼的三奶掐着指头,小声嘀咕了一会儿,恍然抬头说,这个漂亮的女人生错了时月,要是早些年,是要做娘娘的。新娘子是上午在一片唢呐声中娶过来,成为银山媳妇的。
黑鱼想着这个女人,浑身胀胀的,总想尿,却总也尿不出来。路过的村长仰头说:“黑鱼,回吧,要病的。”他也许在想,在雪地里干活很正常,要单呆在雪地里,就不是那回事了。黑鱼没理他,村长又问:“你没病吧?”黑鱼低头,小声说:“你才有病呢!”村长听见了,嗔怪道:“这黑猴,碰不得,谁碰挠谁!”
村长哪里知道,黑鱼满脑子正想着晚上闹洞房的事哩。
听大人们说,新婚之夜,那些结了婚的,或者曾经结过婚的男人,都要去闹洞房。他们用极押韵的话、极富想象力的词,将新郎新娘引入那种神奇的幻想之中,直到他们烦燥得坐不住了,有经验的人便吆喝所有的人撤出去。这还不算完事,他们还要耐心地听壁,听到洞房里没有动静了,知道新郎新娘疲劳而畅快地进入了梦中,便悄悄撬开新房的门(正屋的门,新郎的父母故意给留着),一拥而上,去抢夺新郎新娘的被子,第二天,挂在湾里的神树上,让新郎新娘拜天地,拜树神。黑鱼从没闹过洞房,只在去年看过新郎新娘顶着被子“舞狮子”。黑鱼总要上洞房去,黑鱼爹不让,说黑鱼太小。黑鱼爹每年都这么说,但这次,黑鱼没有像以前那样无可奈何地低下头,黑鱼大声说:“我不小,我13了。我都尿稠了!”黑鱼爹摸摸黑鱼的头,笑笑说:“那就更不能去了。”
夜晚,雪停止了飘洒,大人们踏着薄薄的积雪,呼唤着:“走哇,走啦!”黑鱼爹就放下碗往外走,黑鱼娘骂了句:“老不正经的!”不让黑鱼爹动身。过了不长时间,门外又有人喊黑鱼爹,黑鱼爹故意说:“黑鱼娘不让去,你们自己去吧。”屋外的人便蜂拥而入,劝说黑鱼娘:“你男人不去?教书匠不去,洞房还有得闹?谁都知道他口才好,能把那些事说得天花乱坠。”黑鱼娘便骂道:“去去去!”黑鱼娘是叫那些人去,那些人便故意喊道:“啊,同意了,走了!”就去拽黑鱼爹的胳膊,黑鱼爹乘机溜了出来。黑鱼爹进了洞房,如同偷渡的人越了境,进入安全地带。女人是不能闹洞房的。
黑鱼尾随黑鱼爹,偷偷地进入了洞房,挤入人群中,他们已经闹上了。新郎是银山,一个转业军人。黑鱼见村长点了支烟,吸了一口,让新郎含在嘴里,要求新娘不用手,将烟叼过去吸。新娘羞答答地将脸贴过去,撅起好看的樱桃嘴。因为怕烟燃着的那端烫着新娘,新郎也极力将脸贴过去,嘬起嘴,于是,他们就当着大伙的面亲嘴了。两人配合了十几次,新娘才将那支烟含在嘴中。屋子里的人笑成一片,有人甚至杀猪似的尖叫。
村长笑过之后,走到新郎新娘面前,要新娘坐到新郎的身上去。新娘扭扭捏捏的,漂亮的脸上泛起好看的红晕。村长说:“你不干?你不干那就坐到我身上来。”说着坐在婚床上,一把将新娘抱在自己的两腿上,还怕新娘坐得不踏实似的,使劲将新娘的身子往下按。新娘在村长的身上不断挣扎,新郎大概怕村长过了瘾,一下子就把新娘抢过来,稳稳地让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
黑鱼抽出身来,走出新房,走出银山家大门。门前就是清水塘。黑鱼身体胀胀的,想朝着水里撒泡尿。清冷的月映在水里,银山家的房屋倒映在水里。灯笼映在水里,散发着幽静的红光,像一座富丽堂皇的龙宫。黑鱼转身,他可不想得罪龙王,他朝着一棵香樟树尿。香樟树在冬日也是有香味的,银山媳妇闻不到他的尿骚气。
黑鱼尿了,膨胀的身体轻松了。他回到洞房。一个叫发财的,站在洞房中央的凳子上,手中举一只茶杯,让新娘给他斟茶,规矩是新娘不准踏凳子。大约这是以前闹洞房惯用的一招,新郎很老练地递给新娘一个茶杯,抱起她,新娘正要斟,发财将杯子往高了举,老半天才斟了半杯茶,将新郎折腾得满头是汗。新郎笑着说:“别以为你结了婚,你的儿子也老大不小了,到时候看我怎么闹。”发财笑道:“闹吧,把媳妇闹到我的床上才好呢!”人群中便哄笑一片,有人骂他老不正经。[NextPage]
黑鱼爹终于出场了。黑鱼爹说:“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新郎说的,我说的第二句话是新娘说的。我说完,你俩学着说一遍,要爽快点,否则,你俩今晚别想美事。”
黑鱼爹用那种诵古诗的语调,抑扬顿挫地说:
“细瓷杯,盛白酒。”
新郎学着说:
“细瓷杯,盛白酒。”
黑鱼爹又说:
“晚上睡觉肚贴肚。”
新娘低下大红脸,不说。众人起哄,有人就要把稻谷皮往婚床上撒。新娘急忙道:“喝了白酒睡两头。”黑鱼爹说:“不行不行,新婚之夜,睡两头,以后还不得分居。看来你们是要我出新招了。”
新娘赶紧说:“肚贴肚。”说完自己忍不住笑了,但她立马憋住笑,将头更低地低了下去。黑鱼爹说:“不行,偷工减料,表述不明。别人还以为你们大白天肚贴肚哩,重来一遍。”这时,再次兴奋起来的村长又走到新娘面前。新娘也许是怕村长动手动脚,急忙说:“晚上睡觉肚贴肚。”新娘的声音细如丝竹,脸如一片火烧云。新郎就不一样,他笑得嘴都合不拢,眼里闪着幸福的光,仿佛已进入他渴望已久的那个梦幻般的世界。
黑鱼爹好像兴致未尽,倒了一小杯白酒,端在手中,在新娘面前晃了晃,他眯缝着眼问:“嘴对嘴,腿缠腿,你说美不美?”新娘扭过脸去不回答。众人附和道:“快说,美不美?”新娘知道,今晚的话,无论她懂还是不懂,都不是什么好话。但不回答是不可能的,他们不会就此罢休。新娘细声说了句:“不美。”黑鱼爹说:“不美?不美喝酒,喝点酒就美了。”说着就将酒杯往新娘嘴边送。这不是一般的白酒,里面早掺了辣椒末,新娘当然不敢喝,只好说了句:“美。”大伙满足地哄笑一片。
村里人说黑鱼爹是才子,黑鱼却不这么认为。“细瓷杯,盛白酒。”与“晚上睡觉肚贴肚。”似乎没有什么因果关系。“嘴对嘴,腿缠腿”也太直露。黑鱼说:“爹,你说得太白了。”黑鱼爹说:“你这个小杂种,怎么跑这儿来了?还不快滚!”黑鱼说:“我也要闹洞房。”黑鱼爹说:“小杂种!你有这本事,老子就不当教书匠。”
黑鱼说:“教书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个民办老师吗。”
黑鱼爹说:“臭小子,你将来当个公办老师,让你老子脸上也见点光!”
大伙又起哄,说:“让他来吧,让他来吧。没准这会儿他就能让你脸上见光。”
黑鱼一步跨到屋子中央,说:“新郎新娘听着,我说的第一句,是新郎说的,我说的第二句,是新娘说的,我说完后你们赶紧说,不要拖拖拉拉的,我第一次闹洞房,要给面子啊。”
“好,就给小秀才一个面子。”人群中有人说。
黑鱼说:“阿哥有个大萝卜。”
新郎笑着说:“阿哥有个大萝卜。”
黑鱼又说:“阿妹见了乐呵呵。”新娘的脸上再次涌起潮红,用极细的,然而大伙都听得见的声音说:“阿妹见了乐呵呵。”黑鱼说:“阿哥让阿妹拔萝卜,阿妹说‘丢了萝卜别怪我’,阿哥说,‘不怪你,谁叫我是你的情郎哥’。”
新郎新娘就这么说了,屋子里沸腾起来,笑声冲上屋顶,撞击得瓦片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村长说:“黑鱼有水平,比你老爹还有发展。”
经黑鱼一闹,新娘的胆子大了,她一步走过来,说:“这位小兄弟长得眉清目秀的,你有没有萝卜?”说着手就伸过来要抓黑鱼。大伙大声疾呼:“他有,你拔不拔他的?”黑鱼急忙拨开人群,钻了出去,又后悔了,心想,如果让这样一个美人摸一下,那感觉一定美妙极了。
大约闹到三更时分,大伙都倦了,村长宣布闹洞房到此为止。人群便闹哄哄的往外拥。村长挤到黑鱼身边,小声说:“小子,考验你的时候到了,今晚我们要揭新郎新娘的被子,明日要挂到神树上去。这两个家伙太狡猾,门上上了暗栓,刀是撬不开的。他们送客时,你顺势钻到床底下,等他俩睡熟了,你偷偷起来,打开门,我们在外接应,注意,动作一定要轻。”
这不是当地下党吗?黑鱼想起《两个小八路》里的大兴小武,想起《闪闪的红星》里的潘冬子,他们都是那么机灵那么勇敢,我得向他们学,一定要完成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大伙都往外挤,新郎新娘送客,没人注意黑鱼,黑鱼顺势钻到婚床底下。
床下很潮,地上冰凉的潮气浸入黑鱼的身体。黑鱼盼着新郎新娘快点上床,快点睡去,黑鱼想早点离开。新郎一定也困了,他对新娘说:“早点睡吧。”新娘说闹了一身汗,想擦洗身子。新郎就出去打了水来。新娘却说:“你先洗吧,你们男人简单。”新郎便又拿出个大盆,将刚打来的水一分为二,把暖瓶里的水往盆里兑了些,脱光衣服,试探着踏进去。
由于床沿的遮挡,黑鱼几乎移到了床边,也只能看见新郎腰身以下的地方。但这大半截赤裸的身体,同样让黑鱼惊讶不已,黑鱼以为他们只有在昏暗的床上,才那么有情趣。他们居然在灯光下就那么大方,仿佛一对老夫老妻,新郎将水往自己身上撩,接着转过身去,让新娘给他擦背,新娘娇滴滴地“嗯”了声,从新郎手中接过毛巾,在新郎宽大的脊背上轻轻搓揉。[NextPage]
黑鱼第一次看见一个男人当着女人的面脱得赤条条的,内心隐隐漾起一丝羡慕,几分妒忌,恨自己不是新郎官。
地气大概已侵入黑鱼的全身,或许已顺着毛孔流进黑鱼的血管。黑鱼全身酸软无力,黑鱼必须赶紧离开。在新郎新娘上床后,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响起了呼噜声。黑鱼悄悄爬出来,他该走了。这个村长一定是骗黑鱼。黑鱼举手正要开门,传来三声猫叫,接着又是三声,是村长来了。
黑鱼迅速地打开门栓,有人便闯进来,冲锋陷阵的样子。黑鱼还没来得及把新郎设的陷井告诉他们,其实黑鱼也并不想告诉他们,他以为一定是村长冲在最前面,黑鱼想摔他一个狗啃屎。果然,就听见有人摔倒的声音,黑鱼跑过去,村长居然好好地站在黑鱼的对面,见有人摔倒,也不去扶,一步跨过去,扯起新郎新娘的被子。
力大无比的村长,不费吹灰之力,就扯走了被子,像旋起一阵风,像拽走一片云,露出两片洁白的云朵。但云朵很快消失,新郎新娘把床单拽起来,裹住了身子。
黑鱼没想到,冲在最前面被摔倒的是他爹。黑鱼扶起他,没好气地说:“你这个老流氓。”黑鱼爹说:“你这个小流氓。你才13岁,将来怎么得了。”黑鱼说:“我不会像你那样讨个老婆吗?”黑鱼爹说:“小杂种,那是一两年的事吗?”
黑鱼回到家,仰面躺在自己的床上,半天不能入睡。窗外清冷的月光照进来。月光里,新郎银山和银山媳妇的影子时而轮番浮现,时而重叠出场。
银山时常穿一身绿色军装,戴着军帽,走路脚下生风。站立的姿态也帅,像山里一棵松树。有时,银山会脱去军上衣,露出里面的白衬衣,人显得那么干净,像是从清水塘里钻出来的。难怪那么好看的银山媳妇,会从城里嫁到山里来。听大人们说,银山媳妇是菜农。菜农在县城仅次于工人,他们不种水田,不种旱地,只种蔬菜和鲜花,不像山里人这么辛苦。随着县城的扩建,他们还有机会成为县城里的工人。
到底是当过兵的!黑鱼的耳旁,回想起大人们的话。他们望着银山媳妇俏丽的身影,称赞的却是银山。他们的话,在黑鱼的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一个叫做理想的东西,在他心里滋生:长大了,我也当兵去。
月光慢慢地暗了,之后,又慢慢地有了光亮。人们在老柳树上,看见了新郎新娘的被子,被夹在高高的树杈上,像一个巨大的喜鹊窝。
老柳树长在清水塘塘坝上。清水塘的水,总是那么清澈,平静,只要没有捣衣妇,没有光屁股的男孩戏水,清水塘就是安详的。东、西、北各一条溪,泉水流进清水塘。南面有一条出水沟。清水塘是活水,所以长年那么清澈。
老柳树三人合抱粗,是村子里一棵神树。树老得空了心,中间成了一个洞,树神就住在洞里。
老柳树下,已是人头攒动。男人不下地,女人不生火,都拥到塘坝上,看新郎新娘拜树神,接被子,耍狮子。除了新郎新娘,黑鱼也是这个早晨的主角。黑鱼猴一样爬上树,去树上取被子,然后,扔给树下的银山和银山媳妇。这活儿神圣。扔得准,飘到岸上,这对新婚夫妇接稳了,明年能生个大胖儿子,将来还会贵为人父人母,小两口会白头偕老。新娘高兴,会掏赏钱,运气好的,扔被的小男孩能挣够下学年的学费。这样机灵的小男孩,在大人们眼里,将来也是有出息的,是要吃国家饭的。
新郎新娘接了被子,不能随便抱着就回家,一手抓个被角,将被子顶在头顶。女人前,男人后,跳“狮子舞”。跳着,闹着,在整个村子转一圈,再把各家各户拜一遍,才能回到新房,猴急地过他们的日子去。
新媳妇的被子若被扔进水里,将来的日子就不顺。有一个叫和平的娶媳妇,就因为被子扔得太飘,新郎新娘没接稳,湿了一个角。婚后,他们夫妻总不和,三天不吵五天吵,吵着吵着就砸锅摔碗,日子过得惊天动地。还有一个叫天福的,洞房闹得挺好,被子没扔好,湿了大半块,运气一下子就差了。起先两口子并没当回事,依然高兴地过日子,生儿子,可是,三年后的一天,天福媳妇到城里打工,成了别人的老婆,再也没回竹林湾。
所以,扔被子的小男孩是精挑细选的,要机灵,眉眼俊俏,年龄在13岁。孩子太小,没力气,肯定把被子扔在水塘里。孩子太大,就可能不是童男,不吉利。
黑鱼瞅一眼树下,银山翘首,一脸倦怠,却咧着嘴笑。银山媳妇低着头,扭捏着。黑鱼给自己加油,一定要让被子飞起来,像银山和银山媳妇手里的风筝,稳稳地飞到塘坝上,落在他们手中。他要让银山媳妇一辈子在山里,不去给城里人当老婆。
黑鱼瞅一眼新郎新娘,抱住被子,使出全身力气向下扔。被子上,两只鸳鸯在白色的浪花里戏水。鸳鸯像在飞翔,浪花像白云一样飘落。
没有人注意黑鱼,所有的目光都朝向那飞翔的被子,朝向银山媳妇。黑鱼被冷落,他无助地仰头看天。蓝天下,白云就在头顶飘荡。他伸手,却触摸不到云朵。他垂下头,看见水里的蓝天离他那么近,白云在蓝天里,随着微波轻轻飘荡。白云旁,银山和银山媳妇顶个被子,慢悠悠地跑动。他们脚朝着天,头朝水里。他们都映在清水里了。水面升腾起一股清香的味道。黑鱼突然那么强烈地想跃入水里,去追赶银山媳妇,去同水里的白云一起飘荡。
黑鱼摸索着脱光衣服,把它们夹在树桠上。他低头,看了看清凌凌的水面,飞身一跃,像白云一样飘荡起来……[NextPage]
后 记
黑鱼就是我。时光逝去20年,我成为一名军官,在东北某部队当团长。很多个夜晚,当训练场上的厮杀声,车辆的轰隆声远去,营区静下来。我躺在床上,那个闹洞房的夜晚,那个扔被子、耍狮子的早晨,时常会像梦境一样,出现在我的眼前。
去年腊月,我回到鄂东北那个我叫作故乡的竹林湾,找寻昔日的少年时光。
当兵的回家探亲,湾里的人都会到家里坐一坐,问问寒暖,听一些国家大事。我从外面带一些当地的糖果,烟酒,散发给来玩的每一个人。来玩的人家,会回赠一些鸡蛋、花生、或地瓜干,让当兵的吃,让当兵的煮熟了炒香了带给战友尝。礼尚往来,送祝福,送吉利。
娘的记忆好,知道湾子里200多号人,谁上我家来玩过,我给他们散发过糖果。谁没来,没送鸡蛋、花生或地瓜干。我要走的前一天下午,娘说,怪了,银山媳妇咋不来看你,我又没同她吵过架。我们家同她家,一直有来往的。
我心里一颤,仿佛娘看透了我的心思。我在家的这几天,每次听见门外有动静,心就会动一下,以为是她来了,可每次都不见她的影子。我掩饰着我脸上的不安,劝说着娘:各人有各人的事,人家太忙了,别计较。
娘说,忙成那样?一根烟的工夫都没有。要不,你带上糖果,主动上她家去坐一坐。
我不想去。我故意看看天色,说,算了,太晚了,下次吧。娘说,下次?下次等到猴年马月。
娘的话音刚落,银山媳妇进来了。娘笑道:说曹操,曹操到,你可真不经念叨。
银山媳妇红着脸笑。她一身鲜亮的红棉袄,脸上抹了粉。看得出,她精心打扮了一番。
银山媳妇拎着一个大竹篮,里面满满一篮花生,花生上面摆满了鸡蛋,少说也有30个,这在竹林湾是大礼。娘一边去接,一边客气着:你真是礼性重,你的两个伢崽还在读书,要补身体,留给他们吃吧。银山媳妇说,还有,还有哩,声音并无多大变化,有着县城菜农的味道。声音的深处,夹杂着一丝颤抖。
我给她递烟。竹林湾的女人是不吸烟的,但烟要接着,这是礼节,夹在耳朵上,带回去给自己的男人抽。但银山媳妇硬是没接,她的男人银山在武汉,没回来过年。
我一直不敢仔细看银山媳妇,只是偶尔极快地扫她一眼。我怕我看清她脸上的皱纹,那无疑是一柄柄弯刀,会将她留在我心中的美丽生生剔除。
银山媳妇坐不住,好像我家椅子上有钉子。她站起来,先是说谢谢我。我不知她要谢我什么。她又说,不怨你,是风水破了。说完,她低着头匆匆离去。我望着她竹杆一样的背影,一头雾水。
娘懂儿的眼神。娘盯着我说,她是谢你那年把她的花被子扔得准,没有被水打湿,他们接住了。银山媳妇心眼好,你跳进水里,把她吓的,她盯着清水塘,大气都不喘,差点儿晕过去。后来你从北岸水竹林钻出来,光着屁股冲大伙挥手,她才长吐一口气,同银山扯了被子,舞起狮子。
你那年被子扔得好,她的两个孩子都聪明,儿子考上了大学,女儿在县一中读书。娘说着哀叹一声:伢崽是出息了,她却累出一身病。
娘说话时不看我,目光散淡地盯着脚旁觅食的溜达鸡(它们在乡村也变得金贵了)。娘说,那年你给她扔完被,扔得又准又稳,你慢慢爬下来不就好了,偏偏要往水里跳,溅了人家被子上几滴水。银山媳妇知道了,对谁都没说。还是银山在外面有了女人,她才同我说起这件事。
我朝着娘一笑,很快,又在山风里感到一阵寒意。娘又说,银山媳妇是好人,从未埋怨你,说是风水破了。你去看看清水塘吧。
往清水塘走的路上,一辆大卡车在我身边飞驰,车上拉着一株老态龙钟的松树,树枝在我眼前掠过,惊飞几只山鸟。我儿时只见过鸟儿掠过树梢,从未见过树在鸟的身旁飞奔。生活真的超越了我们的想象。我抬眼望,路两旁的山,俨然两个瘌疤头。山上那些长了一二十年的松树,像乡村长大的人一样,都飞奔到城里去了,去装点城里的花园、广场。我盯着脚下新修的柏油路。我们儿时渴望有这样一条通向城里读书的路,现在,路像一条僵死的巨蟒,硬硬地躺在脚下。我怅然若失。
我眼前的清水塘,完全是一个大粪池。绿头苍蝇落在那些漂浮着的一次性纸杯上,落在塑料碗的边沿、爬行在方便筷上。儿时的清水塘,漂浮的是木板,木板上歇息的,是我们光屁股的小男孩。一切都变了,家家户户装了抽水马桶,安了下水管,像一根根大肠直通清水塘。清水塘四周的养猪场、养鸡场、造纸厂,如同一个个蹲在塘边、正在排泄的肥硕屁股。
神树死了,我记忆中塘坝上所有的柳树都死了,被沼气熏死了,被粪便沤死了。如今,湾子里人娶媳妇,完全像城里人那样,拍照、录像,请车,不再闹洞房,不再需要小男孩去神树上取被子、扔被子;新郎新娘不再拜树神、舞狮子。没有鸟在柳梢鸣叫,没有风吹树枝的瑟瑟声,没有光屁股的小男孩从树上朝着水里的白云飞身而下。
我闭上眼,企图沿着时光之河,逆流而行,回到我的少年时光,在那里,与清水塘里的白云一起飘荡。一股凝重难闻的气味将我裹挟,我如入泥沼,思绪受阻,怎么也到达不了我的清水塘。
(实习编辑:李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