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光潋滟
村民们好活懒活是一年,转眼是十载。从前挨家挨户一亩半分田地里插秧机打稻机的运转得热火朝天,巴望着早日挣够手表缝纫机自行车“三大件儿”,而今是各种见所未见的新式机器轰隆作响,交替更迭着物换星移的世事时代,村人们把盼头全抛给了村中兴起的各家小工厂,盼着有朝一日添置“新三件”,得见小村能够走上“工业化”的康庄大道,至于将来的日子,村人们攒着凑着,小心翼翼地勾勒出轮廓……一村芸芸众生生生不息地演绎着前世今生,生存生活是急剧变化中稳定的根基…………
小村庄以惯性的宁静固守着往昔、当下、将来。就好比水,汽化了是水蒸气,液化了是田间的露珠河床上的流水,冷凝了是坚硬的冰块。迥然各异的三种状态,不变的是水这一内核。
暑气一天胜过一天,古旧的蒲扇、吱呀吱呀锈迹斑斑的吊扇、各式木盆澡盆脸盆里盛满水,村人们物尽其用,想尽一切法子驱赶暑气。
十几年过去,村里的河流跟着小村发迹,披红挂彩一路而下流淌着满满当当的油彩,相隔不远大大小小的工厂轰隆轰鸣,河水在雾障下闪烁绿玻璃的光泽,刺伤路人的眼睛。每逢盛夏酷暑,村人们无限怀念多年前下河撒欢的情景。
村里的“龙头老大”玻璃厂有一座水泥池子,蓝白瓷砖铺底,蓄满蓝汪汪的池水,下完地的村人和无所事事的男娃、丫头片子们争先恐后跳入池中,仿佛下饺子一般,在池水中闹腾扑水,上蹿下跳,这是村里一天最快活的时光。
刚从城里回村的小彤,望着置身飞溅池水中的毛孩屁孩肆无忌惮地露着大大小小的屁股,开心地咧嘴一笑。
村里的“小滑头”二猫子冒出水面,就在这个时候望见了从城里来的小彤,一脸秀气乖巧,白皙的脸上,淡蓝的静脉若隐若现。二猫子朝微笑着的小彤回以一笑。二猫子就成了小彤在村里第一位朋友。
“Whats your name?”
“My name is Lily.”弄堂里咿咿呀呀重复着几个单句。一台老掉牙的复读机里传出被村人冠以“洋气”的英语。
“娃啊,歇会吧,啊?那些外国人的东西咱吃了饭再搞。”小彤奶奶从灶头探出脑袋。空气里洇满午饭的喷香。小彤搁下复读机坐上饭桌,不吭一声地扒饭。奶奶从井边打来满满两大桶水,颤颤巍巍,洒漏不少。
饭吃到一半,二猫子贼溜溜地窜进来,吆喝着小彤下午到玻璃厂池子里游水。奶奶不由分说地替小彤回绝了。二猫子从饭桌上叼走几块肥肉,一边抖腿一边吃得满嘴流油,继而又蹦跶到屋外去了。
“你看看,这娃吃饭还抖腿,八成是不着道儿的野孩子。往后少跟他来往啊,没正经的。”奶奶哪里知道,那是二猫子的腿天生有疾,时不时轻微痉挛,什么品性呀作风啊的,应该另当别论,至少和“没正经”是八竿子打不着边儿。
奶奶不让小彤去是另有深意。那个池子曾经淹死过人,一个身高马大的壮汉,不知怎么的,直直沉溺到池子底下去。每逢鬼节,池子边上都有斑驳的蜡渍以及黄纸焚烧后留下的余烬。玻璃厂看大门的老头黑大常常看到一个老妇人陪着一个老头儿在夜里烧纸钱,没有风的夜晚,还可以听到他们的对话。一个男声,另一个自然是悲怆的女声,低低地像是在谋划什么。具体是什么,黑大也不清楚。至于厂里的职工,一天忙到晚,三更半夜的早睡死过去了,所以这些情景只有黑大一人见过,自然也都是从黑大的口中传出。
说起黑大,早离厂退休好几年了。而那些传闻也是十几年前的老皇历了。到小彤和二猫子这代,传说也传着传着给传没了。玻璃厂和那个池子依然如故,稍微有点变化的是池子每隔几年换铺一层蓝白相间的新瓷砖。一到夏天,老远就能感受清凉的气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在酷热午后,甚是诱人。
饭后,奶奶在厨房收拾碗筷,小彤插上电源继续鼓捣那台快寿终正寝的复读机。[NextPage]
“Whats your name?Whats your name?Whats your name?Whats your name?”小彤掏出英语磁带,无望地发现磁带搅得跟一锅糨糊,乱七八糟。小彤拿来一支铅笔,左转右拆的,费了好大工夫才修理好。
磁带再放入复读机,一阵刺耳的噪音,吃吃吃的低鸣不绝于耳。小彤慌忙快进,还是一片沙沙噪音,再快退一阵后,噪音小了不少,隐约传出节奏规律划一的动静,小彤正要凝神细听,弄堂口爆发出女人哭天抢地悲恸的哀号,撕心裂肺得像是要把老天爷拉扯下来——
“我的娃呀……我的娃……”
小彤扔下复读机,飞似地跑到弄堂口,奶奶尾随其后。拨开人群,二猫子躺在一张破草席上,双唇黑得像染了墨汁,脸部皮肤都泡得发白起皱了,活脱脱一水萝卜。
“刚刚还蹦蹦跳跳好好的一个娃,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奶奶在一边嘀咕个没完,心里惦着二猫子串门时吃掉的几块肥肉。
关于玻璃厂的那个过了保质期的传说在弄堂里里外外死灰复燃起来。小彤第一次听闻村里这桩往事,有点邪乎。奶奶更是天天告诫小彤没事少往玻璃厂的池子里跑。
小彤是最听奶奶的话的,即使有些违背自己的意愿,小彤还是照单全收,对奶奶的话言听计从。尽管午饭后,天还是热得要死,池子里再也看不到有什么人在闹腾了。小彤安安分分像个大姑娘,在里屋演算算术。
入夜小彤又插上电源,弄出那只复读机。“呼……哗……呼……哗……”除了如此声响,原来的英语朗读内容都邪乎地不翼而飞了。小彤不甘心地把磁带换到另一面,先是一大段真空般的沉静,后来渐渐有了动静,是两个人的小声对话,再凝神细听,不对不对,不是英语对话,而是中国话!还带着点本地的地方口音!声音越来越大,大得有点不可思议。可是就是听不清楚对话内容。
磁带播放到了尽头,周遭重回万籁俱寂。
白天,小彤把村里另外一位好朋友小墩叫到家里。趁奶奶上菜园施肥的当儿,重新掏出复读机将音量调到最高,好让小墩听个真切。岂料,才听了个头,窗外响过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人正是黑大。
“这,这,这对话……是从哪弄来的?”
“我也纳闷哩。”
小彤和黑大一言一语地纠缠,一直到奶奶忙完农事回来。黑大拉过奶奶神神秘秘闪进里屋去。出来时奶奶脸上煞白如霜,和目睹二猫子溺死的小尸首时如出一辙。
“你说,这磁带,哪儿搞来的?”奶奶开门见山。
“我……我也不知道啊,真的。以前是英语磁带来着,那天出了故障,就弄成这个样子了。”
“娃啊,你可要说老实话,你还记得村里死掉的那个大伯吗?那个池子?黑大叔他说了,你播放的就是两个烧纸钱人的对话。”
小彤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换了一面给大家听,“反面还有古怪的声响,我也弄不懂到底是什么。”
“呼……哗……呼……哗……”屋里此起彼伏地充斥着百思不得其解的声波。整个屋子仿佛浸泡在池水中,池水泛着涟漪漫过屋顶,没进烟囱灶膛。
“这,这,太邪门了。”黑大惊叫着,跑出屋子。
屋里留下小墩、奶奶还有小彤,三人怅然若失地对望良久,噤声不语。[NextPage]
磁带被奶奶收进抽屉,一直开着口的复读机,像在巴望新磁带的重新放入,再次释放出或洪亮或圆润的嗓音。
日子往后推了几天,黑大也死了。据说是在回乡的路上,醉酒掉进路边水田。荒郊野外,积水的田地,把黑大的尸体浸泡得发胀,鼓鼓囊囊跟一团发酵的面粉。
死亡的阴影笼罩小村上空,宛若一群黑压压的乌鸦没过头顶,遮蔽了昔日寻常温暖的天光。一时间,小村人心惶惶,炎热的午后隐隐透露出死亡的腥臊。
玻璃厂的水池许久无人问津,漂满了沿池栽种的梧桐落叶、枝丫。水面浮泛着乳白泡泡,紧挨其上。与这人迹罕至的池子相比,那个失传久远的传说在村子里愈演愈烈。二猫子和黑大的死成了这个传说最佳的现实演绎。
整个夏天,村人们憋在高温的屋里,探头探脑渴望盼来一点最新消息,又畏首畏尾生怕触怒了冥冥中的什么。
玻璃厂的池子是去不了了。好在村里供小屁孩们嬉闹的去处并不单一。这天小彤和小伙伴们来到桑园,紫黑色的桑葚挂满枝头。一群小屁孩争相抢食,到最后一个个都吃得嘴唇发紫,紫黑色诡异地抹了一嘴巴,相视一笑,各自回家。
奶奶大老远瞧见小彤黑着嘴巴,屁颠屁颠地朝自己蹦跶来。
“小鬼头哟,胡跑什么哟?你的嘴怎么啦?”
“桑葚,可好吃啦。”
“小鬼瞧你这副德行,吃得跟个死人脸一样的。”奶奶顿了顿,下意识地想起什么,“啊,呸呸呸,以后别乱跑啦,啊?”
“嗯。”
进屋后,小彤横在凉席上,丝丝冰凉穿透晒得紫红的肌肤,小彤沉沉睡去。
睡梦里,有一池蓝汪汪的水,细纹涟漪在阳光下反射潋滟水光。头顶悬着紫红太阳,泛着白寥寥的日光,把小彤的整个梦境照得豁亮晃眼。
一切好静……
忽然天幕转黑,浓重的夜色毫无保留地覆满苍穹,池水散发出紫黑幽光,一团肉色浑圆的东西,浮出水面,伴着咕嘟咕嘟的水泡……什么东西在拧绞,疼痛感像一把刻刀一点点剜进肌肤,细微的疼痛逐渐演变成切肤之痛……
“啊——”小彤长啸一声,惊醒。还是疼痛,不是做梦,腹中犹如塞进一大团荆棘,扎得人生痛。
奶奶循声赶过来,一见小彤满脸汗珠面无血色,自己也吓得半晌回不过神来:“怎么啦,这是,啊?”
“肚子痛,痛啊!”
村子里的赤脚医生一番常规的“望闻问切”,诊断小彤为食物中毒,开了几服催吐药。
折腾半天,哇啦一声,嘴里吐出一滩紫黑色秽物,没一会儿,苍蝇哇啦围将过去,嗡嗡盘踞其上飞舞不止。
“说了别乱跑,你看你,成什么样了?”
小彤虚弱地躺在凉席上,怔怔地凝望着奶奶,不置一词。[NextPage]
“好好躺着,再别胡跑了。”
小彤闷闷地窝在房里,屋里的旧电扇吱吱呀呀晃着扇叶,显示着它是个老物件。
奶奶在另一间偏房享受午觉的充实与安逸。
村子风平浪静,安睡在午后不动声色的平和空气里。一村子的聒噪像薄薄一层水不动声色地挥发蒸腾。野猫动作迅捷地从高高的屋顶窜动,猫爪上的肉垫,跳到地面时发出咚的一声。
小彤手拿空空的复读机,遥想那盘被奶奶视为禁忌的磁带。虽说小彤还只是个小毛孩,但是村民心照不宣的恐惧还是多多少少影响了幼小的心智。
二猫子、黑大的死亡,自己毫无征兆的阵痛……小彤细细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不知不觉想起娘去世的那年,村里发了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水,混浊的洪水,漫过村里的良田柴房,村民们一个个无家可归,眼里闪烁着蓝亮亮的水光。娘从此一去不回。当然这些是奶奶告诉他的。
兵荒马乱的年代,总有一些传奇发生,最大的传奇,莫过黑大一人救了十多口人,漫卷的洪水,也不知道黑大是怎么拖着活人渡到岸边来的。
一下子过去了多年,黑大的眼眸里再没有那片英武的冷峻,村民们瞳孔里的那片白亮的水光,也在琐碎的柴米油盐生活中消磨殆尽。
爹从城里讨来一房新娘,有了后妈的小彤依旧对往事耿耿于怀,再没心没肺的黄毛小子,对于后妈的接纳,都不会顺风顺水。家里的冲突常常发生在两人之间。爹一气之下把他放到奶奶家寄养,这个空气里布满大量水汽的小村庄。
这个暑假,爹和后妈在县城,安稳踏实地吃穿住睡,日子照过。
有时候,在洪水里失踪的娘常常不经意地闪现在小彤记忆里。翩跹思绪全围绕着那个自己尚在襁褓的夏天——水漫村庄。
按照惯例,每天午觉醒来,奶奶总要坐到门前,念诵一段般若心经。
一切都是注定的,这是奶奶常挂在嘴里的口头禅。
每当听到奶奶说这样的口头禅时,小彤眼巴巴地望着天花板,想象着娘,还有二猫子、黑大他们的离开难道也是上天定好的吗?
爹和娘的婚礼,小彤自然没有亲临。小彤想象着爹娘相敬如宾甜蜜恩爱的场景,可是想着想着,就有一股大浪奔腾过来,所有虚构的画面巢倾卵覆,大部分被浪冲走,残存不多的也在水中泡着泡着就腐烂了,意识里只有大片大片水声,接下来记忆血肉模糊,在水中晕开绯红血色。小彤从未把这个意象告诉旁人,奶奶没有,好朋友小墩也没有……
这个梦一做就是八年。
八年的光景,一段被虚空缥缈的梦境阴魂不散萦绕着的年华。
和奶奶吃午饭的当儿,小墩找上门来。
“不许乱跑。”奶奶疾言厉色警告小彤。
“是。”
小墩和小彤巴巴地坐在门槛上,互相低低耳语。奶奶照例进里屋午休。
“把你那盘磁带再借我使使。”
“奶奶不许我再听了。”
“邪门的事儿多着呢,来来来,我们听听看。”[NextPage]
小彤蹑手蹑脚地猫进偏房,奶奶节奏有序的鼾声回荡在低矮阴暗的屋里,仿佛承载着一片水域。
磁带放进复读机,按下开关。俩人警惕地倒带、搜寻、聆听。
“Whats your name?”
“My name is Lily.”
“Hello,Hanmei.”
“Hi,LiLei.”
正常的英语对话,你一言我一语,中规中矩,显得毫无个性。小墩让小彤试着快进,磁带在复读机内高速旋转,“停——”
“哗啦,哗啦——”水声复现,小彤和小墩听得分明,仿佛置身于一池蓝汪汪的水中,无所遁形,无处可逃。
“好像有人说话啊?”
“嗯。”
模糊的话语掩盖在水声下,若隐若现。小彤和小墩不寒而栗,默契地互相盯视。
不知不觉,身后什么东西在两小孩面前投下薄薄的阴影,仰视一看,铁青着脸的奶奶,阒然而立。
磁带被奶奶强行抽出,狠狠地砸在地上,支离破碎。
玻璃厂的水池,不知何时又开始抽水放水,池水汹涌翻腾,水汽在烈日下蒸腾强大的氤氲。
可惜,再没人跳进去,空有一池碧蓝清澈的池水,却无人问津,仿佛一锅沸水,饺子全在案板上摆着,任沸水兀自翻滚。
小彤的磁带被奶奶强行砸坏后,常常一个人发呆,仰望着天空,不知不觉,天光从上午游弋到了傍晚,一天就在无声的巴望中悄然而逝。
剩下的暑假,无趣得像要霉出灰来。奶奶是耐得住寂寞的,厚厚的佛经一念就可以念上整整一天。小彤可不行,仰望了几日的黄昏残阳,小彤趁奶奶不注意跑出了家门。
站在玻璃厂澄澈的水池边上,无数幻境实景过尽千帆,在眼前一一划水而过。
扑通,池子在午后的静默中不合时宜地发出一声喧哗,不过很快就溶进村子的缄默中。短促的嘈杂和持久庞大的寂静相比,不禁相形见绌,一下子被击垮打散。
蓝色池水下,小彤睁开双眼。无声的世界——只有纯粹的蓝。日光直射池底,蓝白相间的瓷砖,反射洁净通透的光芒。
任何东西在波状的水下,都变得扭曲怪诞。阳光折射出一个曲形,苍白的双手在水下晃得不成人形。忽然右脚一阵痉挛,许是抽筋了。小彤拼力往岸边划水。可是忽然之间,自己像是被钉死在水中央,任何的挣扎都是徒劳。
水花越打越大,小彤慌了神,右脚狠命地拉扯扑腾,扯出钻心的痛。[NextPage]
恍惚间,小彤瞧见了娘,披头散发浮出水面,长发被浸得乌黑油亮,滴着水。
“娘——”那个午后,清醒的村人或许会听见小彤声嘶力竭的呼喊,拼死的一声疾呼!
小墩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沉,慢慢沉入水下,触到池底。
娘在头顶安享地俯瞰着,像村人们嘴里念念叨叨的福祉,庇佑着虔诚的善男信女。
醒过来的时候,小彤发觉自己横在赤脚医生的小诊所里。下一秒,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发出咕哝咕哝的叫声。
“好饿啊。”小彤挣扎地直起身,赤脚医生和奶奶坐在一边,这时也跟着全站了起来。身边还有是湿了一身的泥鳅大叔。
“小祖宗哟,你真是吓死我了。”奶奶悲天悯人的天性是最见不得这样的场景的。
“奶奶。”
“还记得叫奶奶,看来没什么大问题。”赤脚医生在边上搭腔。
“谁让你跑那池子里去的啊?小祖宗哟,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哎哟……”奶奶拉下脸直斥小彤的不安分。
“好了,好了,孩子没事就好了。”泥鳅大叔拿来几个白花花的馒头劝慰道。
馒头三下五除二被小彤啃个精光。
“饿坏了吧?看你还瞎跑不。”奶奶的语气不依不饶。
落到地面,小彤的右脚如电击一般,哎哟一声,应声倒地。
“啊,我的小祖宗啊。”奶奶厉声疾呼,把在场的人都吓坏了。
“我的右脚抽筋了,要不是这样,我根本不可能溺水。”
“还强嘴。”奶奶在赤脚医生的帮助下,将小彤重新扶回床上。
“奶奶,二猫子的腿一直有毛病,肯定是游得不利索,才沉下去的。”
“住嘴,不许再提了。”
“奶奶,娘当年是怎么走的啊?”
“你娘是被洪水卷走的。”
“可是我是在池子里瞧见我娘了。”
“你胡说,胡说啊。”奶奶冲过来,趁势做了一个捂嘴的动作。[NextPage]
小彤望着小诊所的天花板,破败的白漆下面裸露出一片黄。年久失修的房子,被大雨淋过几年都这样儿。何况这个村子的雨水一向很丰沛。
小彤捡回一条命后,奶奶对她的监视自然变本加厉。
英语磁带重新买了一盘,复读机重新投入到使用中。暑气没有先前那么浓烈,夏天就快过去了。
跟读英语的时候,小彤的耳畔还是会显现细微的水声。她问奶奶听见水声没,奶奶总拿白眼横她。
没过几天,耳朵里的水声越来越浓重,像溺水前的征兆。
小彤知道奶奶是不会理会的,只得找到小墩。小墩说,可能真的要见水了。
小彤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耳朵里的水声愈发强烈,左右突围,撞击着耳膜,没一刻消停。
路过隔壁供销社的时候,总有几个妇人围着井沿坐成一圈。暑气大行其道的盛夏,井边是村人们最爱去的避暑纳凉地儿。小巷里时不时吹来一阵清凉的穿堂风,打上几桶井水,青石板地面被浇淋得湿透,然后闲话家常,趣味横生,妙不可言。
靠近井口,瞥见井下乌黑的井水,这时候,小彤耳朵里的水声奇迹般地隐退老远,好像都被这个深邃如黑洞的井口吸附进去吃实了。
对这口井,小彤有了莫名好感,时时徘徊井边,头望向井底。世界归于沉默,一切都清静了。
秋老虎还没来之前,连日瓢泼大雨,把小村子淋了个彻底。积压了一整个夏天的暑气炎热,被大雨浇得不见踪影。
大雨过后紧接着是一场大洪水,时隔多年,小村子再闹水灾。小墩口中所说的“见水”,莫非就是这事儿?
村人们群聚在作为制高点的后山山坡,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园被洪水毁于一旦。这回,小彤看得真切,铺天盖地气势汹汹的洪水,将村里的一切席卷而去。不知是谁家的几只鸡,扑闪着翅膀,没几下就淹没进水中,跟着洪水奔腾走了。村民们的盼头全在大水中打了水漂。
小彤看得清清楚楚,洪水没过了那个小池子,与池水混为一体。
嗜睡的猪横在奶奶家的猪圈,怡然自得地打着盹。这场突如其来的大水,把来不及逃命的它们连同睡梦中那个虚空的美梦一并卷走了……
大水闹了整整两天两夜,终于退去,奶奶看着一片狼藉的屋子和猪圈。
“哎呀,贪睡猪自食其果啊。”
小彤这才知道,从前娘是个嗜睡的妇人,村里人甚至起了个外号叫她“猪娘”。那个时候,一家子人口繁盛,一个家庭没几口人,也有个五六口。发大水的时候,娘一直昏睡在里屋,举家仓皇逃离的时候,才想起娘还睡着。洪水闹了整整三天,一切尘埃落定后,娘不见了,村人们说被大水卷跑卷没啦。
从此,娘的失踪成了这一家子人的心病,似一桩无头公案,悬而未决。奶奶提到这段往事,老泪纵横,小彤愣愣地听着奶奶把这段陈年旧事,像一个故事一样娓娓道来。
而今,洪水再一次退去,村民们开始重建家园。
玻璃厂边上的池子里,堆满了淤泥,甚至还有几条蚯蚓、黄鳝在其中自得其乐地穿行蠕动。
暑假终于快过完了。[NextPage]
吃晚饭的当儿,小彤忘了关掉复读机,英语磁带兀自朗读着。
吃完饭回来,只见一只黑猫睁着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盘踞而上,见有生人走近,喵呜一声阒然无声地逃开了。
小彤一看,复读机被野猫摁下了录音键,慌忙关机倒带。按下播放键的时候,耳朵里传来了一阵水声和村人的交谈的话音。这回光天化日的,声音也听得分明些。
好像是弄堂口的那群妇人,嗑着瓜子,嬉戏着水桶里的井水,滔滔不绝地各抒己见。
跑到弄堂口,人走茶凉,只有那口井安然伫立,张着口子,像是等待着冥冥中的什么。
大水过后,小彤耳里不绝的水声也跟着消失了。
那段日子里的水声似乎是冥冥中的一段暗示,这场浩劫般的大水灾宿命般地昭然若揭。
也许是娘在某个角落布施着福祉暗语,谁知道呢?
暑假结束,小彤要回到县城爹那儿。
临走的时候,看到玻璃厂的工人抄着家伙,在清理池子里的秽物淤泥,抽水机搁一边,蓄势待发。小彤好像又听见滔滔水声从抽水机里喷涌而出,一个背影模糊的身躯,在池子中央划动划动,池水在氤氲雾障下闪烁绿玻璃的光泽,刺伤路人的眼睛。哗哗哗的水声不绝于耳……
尾声
几年后,玻璃厂的水泥池子在厂子扩建工程中被捣毁重建。历经十几年的池子摇身一变成了村里第一个现代化的室内游泳池,工业化在小村里蒸蒸日上发展得叮当响,各家各户陆陆续续都添置了“新三件儿”。
四季雨水丰沛的小村,又度过了一个漫长的雨季。雨过天晴,人们意外地发现头顶的天空低低地飞过一架飞机,村人们一个个仰着头虔诚遥望。坑坑洼洼的土路积满了雨水,大水坑积水幅面宽广,倒映出天空的云卷云舒,飞机从天际滑过的同时,也从地上的积水潭上掠过。一上一下,天上人间。
赤脚医生骑着一辆老式凤凰牌自行车,颤颤悠悠地经过,积水被震颤出层层涟漪,倒影里的飞机碎了,天上的飞机也消失在了未知的远方……
凭票入场的新游泳池,依然充满厚重的水汽,唯一的变化就是池水里浓重的漂白粉味儿,一开始让村人们无所适从,不过久而久之就安之若素习以为常了,譬如村里5年前、10年前、20年前的陈年往事,一转眼又是5年10年20年,时过境迁云淡风轻。
游泳池里是方形的水,井底是圆口径的水,河里是长条状的水,没变的好像只有村里那些年复一年波光粼粼的水。
将来的轮廓,村人们似乎模模糊糊触及到了……
(编辑:符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