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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梦逆行(三)

2011-10-10 09:44:57来源:北京文艺网    作者:

   

作者:孟小卓

  村庄旧事

  夏克勋

  在华北平原广阔的土地上,你偶尔会碰到那样的村子,它们蜗居在大河柔软的腹部,在千百年来荡漾的水波声中安静如酣然入睡的孩婴。村庄外生长着高大挺拔的杨树,它们竭尽全力把手臂伸至村庄的头顶,悬挂在树干上的一串串叶子像极了大树宽大蓬松的绿色旗袍,夏日的晚风把夕阳的发丝呼啦啦地吹到树叶上,就像是暗红色的云层在空中不住地翻转,大树隐忍的勤劳使一整个夏季的燥热都被隔绝在村庄之外。村庄里的光线是柔和而阴暗的,沿着那条碎石小道走进去,刹那间有时光倒流的错觉,像是走进一段陌生的故事,树枝低低地擦过头顶,像是一位长者意味深长地抚摸,坚实的手臂上满是岁月在向前奔涌时不经意间划下的伤痕。

  沿村子主街往东,就可以看见月河,河流的两旁是郁郁葱葱耸立在田间的庄稼。白天那些面目粗犷、胡子拉碴的男人光着上身在田里劳作,整个背脊在跳跃的阳光中反射着古铜色的光泽,他们偶尔会停下来仰头看一下浩瀚的蓝天或者刺眼的日头,间或用系在腰间的毛巾擦掉脸上的汗水,然后继续弯下结实的腰,娴熟地搂掉和庄稼争夺土地的杂草,直到晚霞的触角延伸到他们脚下,男人们才会拍掉身上的泥土,然后一个猛子扎到月河宽广的腹部,把一身的臭汗幸福地甩到河里。

  村庄的晚上是最热闹的时候,那些发际凌乱、体态臃肿的妇人干脆把饭桌搬到街上,夜晚的凉风赶走了白天积聚的燥热,他们舒舒服服地把汤喝得哧溜响,然后又被晚风舒舒服服地吹入梦乡。然而也有一些老年人,她们白天没有进行繁重的体力劳动,夜晚来临时全身也就感觉不到如黑夜一般厚重的疲惫压在疲软的身上。在黑夜的掩护下谁的一声好似有所启迪和预谋的咳嗽声随即激起了她们撕开往昔岁月的愿望,如果这时候你碰巧站在她们看不见的地方,那些如蒙了灰尘的旧物一样的往事就会在她们断断续续地讲述中,露出端倪。

  女鬼最初出现的夜晚下着暴雨,三婆婆撑着一把黑色的尼龙伞,把半个身子探到了屋檐外的暴雨里。三婆婆似乎已经疲倦了,她哈欠连连地摆摆手说我儿子昨晚在月河边等白鲢鱼群的时候又看见她了,和18年前一模一样。夏季夜晚的暴雨将地面的泥土浇成泥巴,三婆婆弯腰用不撑伞的右手挽起裤脚,在雨水和泥土搅拌而成的泥汤里摇晃着走着。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有关柴村女鬼的传说,那时候我正寻找奶奶丢失的三只鸭子,突如其来的大雨带给了鸭群无尽的欢快,它们一遍遍把头甩进在路面积聚的雨水里,尽情地抖动高高撅起的屁股,而忘记了回家的时间。这时候我奶奶就忧心忡忡地说,明天月河又要发大水了。

  三婆婆离开以后,老李家的堂屋里出现了一阵冗长的喟叹,待我贴近那面低矮斑驳的土墙时,那声凄然长叹以下的内容却早已被暴雨的哗哗声给吞没了。我的脚下一阵骚动和温暖,我发现了那三只依偎在一起的鸭子。

  从早晨开始我爷爷的笑声就没有停止过,他的一张干巴巴的嘴总是咧到最夸张的弧度,满口的黄牙像紧密排列的玉米一样镶嵌在他暗红色的牙床上,他的皱纹在额头上层层叠叠地挤在一起,让你想起一阵阵荡漾开去的水波,那皱纹里挤满了愉悦和阳光,致使他在听到邮递员在墙外响亮地叫我的名字时,他黝黑的脸庞就像是刚刚翻修的土地一样整洁明朗。

  邮递员交到爷爷手上的是我苦苦等了三年的通知书,爷爷把那张鲜红的快递信封举到从树叶罅隙间遗漏下来的稀薄阳光里,像是在丰收卖粮时仰起脸验钱一样来辨别它的真伪,然后他笑呵呵地给邮递员递上了一包烟,眼睛已经快乐地眯成了一条狭窄的缝。邮递员几乎没有推让就客气地收下了,这是我们老家村庄的风俗,但凡有喜事的人家都会给报信的人一包喜烟,图个喜庆,如果是男女婚嫁的大事还要额外填上一瓶喜酒。

  邮递员在推车离去时像记起什么东西似的停下转身对爷爷说,夏老师,领着孩子到祖坟上去拜祭一下吧,备上一瓶好酒一挂鞭炮去给老祖宗说道说道。我爷爷恍然大悟地拍了下脑门,连忙谢过邮递员,他已经歪扭着踏上了自行车向爷爷摆手道别了。

  我爷爷作为村庄里最后一名教师,在十里八乡还是有一些威望的。大到结婚娶嫁,小到夫妻的床头琐事,但凡用到字的地方爷爷绝不会吝惜笔墨为前来请求帮忙的人一展其苍劲的笔法,那些字跟随着村庄的女儿外嫁到遥远的异乡,或者看着异乡的女儿在村子里和新郎款款步入洞房。每当这时爷爷的嘴角总会显现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我没有见过爷爷手持教鞭站在三尺讲台上慷慨激昂的样子,我出生那年爷爷就已经告别了讲台在家务农了,只是从爸爸和叔叔偶尔的回忆中还能拼凑出他当年形象的细枝末节。我爷爷是一个非常严肃的人,你能看到他的时间里他的脸都是紧绷的,像是缠绕在一起的一捆麻绳,而且眉头终日紧锁,似乎每天都有要紧的大事等着他去操劳。

  只是我妈时常用一种喟叹的语气说,他的一生都在痛苦中挣扎。这句话就像是一击重锤,把往昔的时光敲得粉碎,无论你想捡起哪一块收藏,里面都会有一段让人黯然神伤的过往。

  那一整天奶奶都在忙着拜祭祖坟的事情,先是鲜红的蜡烛和青黑色的瓷烛台被小心翼翼地放到车筐里,还有那个一直被奶奶奉若神明的小小神龛也被放了进去,我记得小时候出于好奇总要问大人要神龛里的小人拿来把玩,所有的人听到这句话都要往我脚下呸的一声吐一口痰,然后吧嗒吧嗒摔打我的小手,只有我妈曾经把它拿下来放在我的手里欣赏它明亮的袍子和红得有些虚假的嘴唇,为此奶奶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当时我不知道它就是观世音菩萨,也不知道奶奶为什么每天风雨无阻地要在上面上一炷香,然后坐在蒲团上念叨着一些我从来都没有听懂的词句。[NextPage]

  很多年以后我才渐渐明白,祖母信奉神明其实不是迷信,正因为他们摆脱不了尘世的嘈杂,才需要寻求一个寄托,然后再乐呵呵地继续生活。

  爷爷的微笑一直延续到傍晚,直到杨医生出现时才被两片暗红的嘴唇堵回到嘴里。杨医生穿戴整洁,洁白的衬衣在斑斑点点的阳光里愈发显得明亮,他向爷爷晃了晃手里的两瓶二锅头说,老师,今天您有空咱聊聊。爷爷的笑被彻底地封杀了,他的脸立刻绷紧到麻绳的形状,站起身来说屋里坐吧,杨医生向我笑笑就进屋了。

  那天他们的交谈持续到午夜,奶奶有意把我叫到身边使我远离他们谈话的内容。奶奶告诉我说杨医生初中毕业那年母亲便已离世,是被一个邻乡的赤脚医生给喝酒害死的,他的哥哥在悲伤的驱使下一拳要了医生的命后被公安局的人抓去坐了牢,邻乡的人却仍不罢休,又来用一把火点了杨医生家的房子。杨医生是我爷爷一生最为得意的学生,他自幼聪明好学一心考了医学院,做起了医生,所以柴村在近百年后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医生。

  几十年的恩怨在奶奶的讲述中像是一段平淡无奇的故事,而我早已听得心惊肉跳,没想到平时一直都是一副乐呵呵的微笑挂在脸上的杨医生竟有这般悲惨的遭遇,从心里对他生出了一份感激和佩服。只是我还不明白杨医生也老大不小了,为什么没有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奶奶沉默了半晌也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词不达意地说,人啊,该就是那个命,这都是上天注定的,顺其自然看开点也好。我始终没有理解奶奶那句似乎是总结自己一生的话。后来我上了大学,在学校里碰到一位也有如此经历的老师时,她的一句话点开了我的困惑:一个人就像是上帝不经意间散落在地上的一粒种子,你的一生也就离不开你脚下的土地,你的一生都埋藏在了你的故乡。老师笑着拍拍我的肩膀,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那样的背影,积聚了人间多少重量的爱与恨的故事。

  当我满腹心事要独自面对许许多多个无眠的深夜时,我常会想起杨医生,想起他说话时一张笑呵呵、浑圆的笑脸,想起他穿着洁白的衬衣沐浴在天井均匀洒下的阳光里一脸安然的样子。那个场景像是时光的一个切口,我稚嫩的回忆长久地停留在那里,久久不能忘怀。

  那天夜里爷爷一夜未眠,盛夏夜晚的房间窗子一直开着,月光越过窗棂在桌案上涂抹了一片明亮,我夜里起身去厕所时看到爷爷坐在那片亮光里不时发出一声声的哀叹。在那样的叹息声中,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安静下来,去静心倾听一个早已年过半百的老人倾诉在心里窝藏了半个世纪的心事。

  清晨的日出踩踏过满地的露珠披着鲜红的霞衣而来,我听到鸭群此起彼伏嘎嘎嘎的叫声,奶奶向它们慷慨地播撒着玉米粒,鸭子就争先恐后地往她的周围靠拢。清晨冰凉的井水用一种刺骨的痛感让我连打了几个激灵,我洗了脸看到爷爷正往裤兜里揣一盒火柴,爷爷看着睡眼惺忪的我说,走吧。

  村庄里的人大都不愿意火葬,他们认为人死后若留不得全尸来世就无法超生,那样他们就再也不会和亲人见面了。因此每一个村庄都会划出这样的一块土地,他们把阴阳相隔的人明显地区别开来,那些死去的人安睡在泥土里,最终也将成为土地的一部分。坟场的周围杂草丛生,各色野花在坟头上热烈地开放着,引来五彩斑斓的蝴蝶和蜜蜂,仿佛是为地下的人驱走日日夜夜的寂寞。那些低低矮矮的坟墓会让你猜想里面的人活着时候的样子,有时候生命就是如此的简单,活着时纵然风光无限,可死后一方土地就可以颐养千年。

  我跟在爷爷身后小心翼翼越过在地上肆无忌惮爬行的藤蔓植物,生怕惊扰了在地下安睡的灵魂,爷爷眯起眼望向一排排的墓碑,回忆起和那些活着的人在一起谈笑风生的往昔岁月,恍惚间时光倒流,他似乎看到那些人正站在路口双手扶犁恭恭敬敬地叫他一声夏老师。爷爷在一座高大的墓碑前停下来,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我家先辈的名字,足以见我们家族多么庞大,位居顶端的是我的太爷爷。关于他的事迹在我的幼儿年代时常缭绕在耳旁,爷爷经常在空闲的时间把我搂在怀里,讲述他的父亲如何在元宵节的月圆之夜带领着自家兄弟闯进恶霸的家里让他人头落地,他那参差不齐地胡碴儿经常把我扎得嗷嗷乱叫。

  爷爷佝偻着背清除掉墓碑前后的杂草,清理出一块干净的土地,把贡品依次摆开,初升的日头在墓地里蒸腾起一片晨雾,在昏暗的雾气间我闻到一阵刺鼻的酒的辛辣味,这样的味道滋长在我童年单薄的生命里,那气味经过爷爷胃腔的过滤致使他在把我一把抓在怀里时我觉得那气味已经侵入了每一寸空气,久久不曾消散。

  爷爷对着墓碑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我就效仿他的样子跟着跪拜,墓碑上的名字被圈在晨光熹微的光晕里,孤傲地俯视着一切,接下来的仪式让我感到乏味,我跟在爷爷屁股后头围绕着墓碑转了三圈,爷爷口中念念有词,以求得祖宗能够听到可以在冥冥之中降临福祉。只是每次经过大老爷的坟口时我都会想起他做的鱼篓,想起我和四叔抱着鱼篓夜晚守在月河上等候白鲢鱼群的情景,可惜作为大老爷独子的四叔在23岁即将成家立业那年死于一场矿难,不过这也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那天回到家爷爷喝了好多酒,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喝醉酒的爷爷这次喝得酩酊大醉,只是这次喝酒不是他一个人在喝,他在堂屋里摆上了十几个酒盅,为每一个过世的家族成员都积攒下来好多话,他对着死去的人倾诉活着的艰难,偶尔窜进屋子里的过堂风拉弯了他的鼻涕,他麻利地甩掉它们,依然喋喋不休,在看似语无伦次的讲述中我渐渐听到某些词语已经勾勒出一个女子的形象,18年来他在心里一直挂念着一个叫月琴的女子。

  月琴的故事始于那个月光灿烂的夜晚,那夜的月光像是月河里的涓涓细流在她的窗前浮动,她感觉自己是一尾游鱼在河流里悠闲地吐着泡泡。

  少年的笛声在月上中天时准时响起,月琴像是得了命令的士兵迫不及待地套上衣服,她光着脚悄然穿过堂屋时听到父亲在隔壁均匀的呼吸声,像是一只疲劳的巨兽在深眠时发出的喘息一样粗重。她坐在门槛上穿上鞋子,淡淡的月光从树叶间泄下来,把她的脸照得影影绰绰。[NextPage]

  少年躲在路边的树阴里,月琴跑过去拉起他的手飞奔起来,从遥远处传来几声稀落的狗吠,把夏夜衬托得更加静谧,夜色微凉,轻轻地掠过她的皮肤,俘获了一丝温情。

  月琴拉着少年的手在月光里磕磕绊绊地向河边跑去,她迫切地想知道少年要送她什么礼物。早上晨读的时候少年伏在她的耳边说,今天是你的生日,我送你一件最美的礼物,不过我们要等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才能去取。月琴心情激动,已经多年没有人在乎她的生日了,她只知道自己出生于一个夏日的月圆之夜,父亲在焦急地等待她的出生时又恰好听到几声悠扬的琴声,因此给她取名月琴。早上少年伏在她的耳边说起她的生日,内心竟然不自觉地激起了一丝紧张和怅然。

  他们一路飞奔向沙滩跑去,月琴被银白色的沙滩给惊呆了,她感觉在起伏不定的沙丘上漂浮的,是在夜色微波里翩翩起舞的月光,河水在不远处哗啦啦地流淌,这一切是她所熟悉却又从未见过的。少年把双脚埋在银白色的沙子里,打着呼哨,指给她看天上挂着的星星,小时候他经常把萤火虫抓来放在透明的袋子里送给她,她把它们系在床头,像是一盏小巧玲珑的灯笼摇来晃去,惹得她一整夜地凝望,直到眼睛酸痛。此时她又看到点点的星光从草丛里升起,她便觉得它们是上天故意散落人间的星星,在人迷路彷徨的时候为你驱走一点黑暗,指明回家的路。

  每当少年回忆起这段往事时都会哑然失笑,他们在河水里追逐奔跑,互相往对方的身上撩拨河水,因那河水也是浸染了月色,所以在扬起的瞬间也是亮堂堂的,晚风吹来阵阵寒意,他们打着寒战,牙齿一阵激烈的碰撞,然后相拥着向家里走去。

  那夜月琴把湿淋淋的衣服搭在窗台上,赶紧把被河水浸湿的身体塞进被窝,然后她听到窗外飘来三声短促的笛声,带着尚有余悸的笑意滑入温柔梦乡的深处。

  8岁的月琴是一个爱幻想的孩子。她常把值得珍藏的心事说给窗外的槐树听,她告诉槐树不喜欢父亲在上课时拿着教鞭敲别人的额头,她希望槐树能在班里那些讨人厌的男生经过树下时狠狠地教训他们一次,只是她祈求槐树的事情从来没有得到过回应。天边的云休闲而舒展,在微风的簇拥下经过她的窗前时蓬松得像朵棉花糖,她依然乐此不疲地对槐树倾诉自己的心事。

  早上月琴是被母亲叫醒的,阁楼下的母亲在猪崽子的哼哼唧唧的叫声中惊讶于日头很高的时候女儿还在酣睡,在把猪食一股脑儿倒进食槽之后她就咚咚咚地爬上阁楼来。她嗓门洪亮,睡梦中的月琴以为是窗外的雷鸣,被吵得无法入睡,她掀开被子看到爬在窗台上欢快的阳光,不顾昨晚被淋湿的衣服在清晨里依然冰凉就穿上跑去学校了。

  那天月琴迟到了,她气喘吁吁地推开教室的门时惊恐地发现站在讲台上一脸愤怒的父亲,父亲把教鞭挥到她的头上就大叫着滚出去,月琴低着头走出教室,她觉得潮湿的裤子软绵绵地贴在身上,像是陷入了不能自拔的泥浆。

  课下,月琴的身边围绕着一群幸灾乐祸的孩子,他们笑嘻嘻地议论着校长的女儿迟到的原因,甚至有一个流着鼻涕的小男孩指着她潮湿的裤子说她尿床了,然后是一阵响彻云霄的哄堂大笑。她觉得那笑声从幸灾乐祸的孩子们口中流出来,注入她的衣袖然后像缠绕的藤蔓植物一样上升裹紧她的脖子,最后将她淹没了。

  那日,月琴哭着从学校走回家,她哭得很伤心,她的眼泪像夏日进入雨季的雨水一样一直流一直流,脸颊顷刻就被铺上了一层薄薄的泪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湿漉漉地散发着清冷的光。她哭着对母亲说起在学校里如何被人耻笑和屈辱,学校里孩子们的嘲笑让她万分难堪,母亲笑笑抹掉女儿脸上的泪水。在学校里她不敢哭出声来,她害怕自己的哭声会引来更多的屈辱。母亲熟悉女儿的脾性,所以就没有过多的安慰,只是说了句你爸爸也真是的,再说学校里的其他的老师也不管管,你看看那群小孩都成什么样了。

  被母亲这么一说她就不哭了,吃过午饭后她又欢快地跑去上学了,她还特意穿了一件红色的上衣,她感觉自己是早上微笑的太阳,只有太阳在起床时才会穿着一片灿烂的朝霞。那件上衣肯定给老师和同学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那天下午老师频频地让她起来回答问题,虽然她在班级里的成绩最好深得老师们喜欢,但是老师平时提问不会重复给同一个人,这样会引起其他孩子的嫉妒,然而老师那天的目光在全班孩子的头顶一扫而过之后就毫无悬念地停留在她身上,最后一次她站起来时老师让她背一遍《沁园春?雪》,她刚站起来就听到后面一阵窃笑和私语,突如其来的混乱打乱了她关于诗歌内容的记忆,她脸颊涨红,窘得说不出话来。

  她惴惴不安地坐在课桌上,在第二节课刚要上课的时候,教室里被一声爆炸似的声响给罩住了,夏杨把大鸟的课桌给掀翻了,墨水在地面突然爆裂溅了围观的人一身,所有的孩子脸上都写满了兴奋,因为瘦弱的夏杨没有缘由地把大鸟给得罪了,大鸟肯定要收拾他,她看到夏杨苍白的小脸因愤怒而扭曲,大鸟已经卷起了上衣的衣袖开始摩拳擦掌了,他恶狠狠地瞪着眼睛,仿佛那双眼睛会像子弹一样随时都有被射出枪膛的危险。

  所有的人都饶有兴致地等待着这场即将开场的好戏,尽管结果大家心知肚明,但是对于大鸟层出不穷的打架方式他们还是报以期待。不能打架,老师说不能打架,月琴的声音突然爆发,把乱糟糟的私语声给徒然镇压了,教室里静悄悄的,她的声音像是对全班同学发出的命令。同学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然后那个甩着鼻涕的小男孩说,老师也没说让把尿撒在裤子里啊。接下来的事情是月琴所没有预料到的,哄堂大笑铺天盖地地卷过来,像是洪流要把她裹走一样。她跑过去拉起夏杨的小手就夺路逃了出去,逃出那片像浪花一样不住翻滚的笑声。

  月琴一直跑到小腿发软头昏脑涨,在他们喘息的间隙她听到月河欢快的溪流声,他们走过去把双脚埋到潺潺的溪水里,一阵冰凉从脚心蔓延到头顶,月琴对着河水梳理自己的头发,刚才奔跑起来的风扯乱了她的头发,她拉着夏杨的小手说,谢谢你昨天的生日礼物,那些星星我很喜欢,他们照亮了我的梦。男孩喜出望外,他觉得女孩的小手温暖湿润,像是一只毛茸茸的动物。[NextPage]

  这便是杨医生和月琴在童年经历的场景,在孤身一人生活的多年他依然能从那份残存的记忆里搜寻到一丝温暖,来抵抗此后漫长的孤寂对岁月的侵蚀。

  杨医生本不姓杨,只因为他名字的队伍里站立了一个杨字,大家就都乐呵呵地叫他杨医生。杨医生从小没有父亲,至于父亲去了哪里,他满头花白的母亲永远只会给一个答案,在外地做活。

  很小的时候夏杨就知道自己和别的孩子不同,他知道别人家里住着爸爸和妈妈,而他们家像是缺了一半的圆镜,总也照不到生活的全貌。好在他刚刚认识了一个好朋友,她微笑的小脸消除了夏杨对人群的胆怯。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夏杨刚给羊喂完草,他坐在羊圈门口的木杠上抽出笛子,竹制笛子的外壳已经被潮湿侵蚀得霉迹斑斑,可是夏杨吹出的悠悠笛声还是惊动了树上的群鸟,惹得它们一阵低鸣。忽然门被推开了,他一阵紧张,记忆里这是第一次家里来了外人,来人是柴村小学的校长,夏杨更是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他感觉喉咙像是被钳子给捏住了,让他喘不过气。面前的高大男人穿着像羊毛一样洁白的衬衣,主动过来微笑着摸摸他的毛糙的头发,夏杨感觉那只陌生的大手很温暖,抚摸过脸颊时有一种如沙子般粗糙的质感。

  女孩走过来抓起夏杨的手,那只小手像是一团刚刚发酵的面团,可以随你捏出任何你想要的形状。男人满是怜爱地看着夏杨脏兮兮的小脸,转而拍拍女孩的肩膀说,玩儿去吧。女孩点点头拉起夏杨就出了门,夏杨恍惚觉得自己是在梦里,没有任何的前兆,他的笛子在手心里被抓得滑腻腻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泥鳅。

  校长在堂屋门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衬衣,觉得没有什么不妥了就敲响了木质的屋门,木门上的许多地方油漆已经脱落,露出了腐朽的杨木,他的手指关节突出,敲击着木门发出竹管撞击时的清脆声响,他似乎仍觉得有失礼貌,就在等待屋里答复时又象征性地咳嗽了两声。

  早晨他去学校里上课时就看到在田野里割草的夏杨,满山的绿色在晨风浮动时呈现出一阵阵绿色的波浪,年幼的夏杨背着和自己身高极不相称的背篓,挥舞镰刀时灰色的上衣被风灌满,鼓胀着像是被吹翻的稻草人的灰布帽子。他内心里突然涌出一阵悲怆,于是在上午的课程结束之后他就召集所有的老师讲出了自己内心的想法,他希望学校可以不计学费来收留这个孩子,说完老师们就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似乎没有哪个老师愿意不计报酬来接受这个意外的学生,他也没有过多争辩,把早已在口袋里准备好的学费整齐地码在会计的面前,老师们表情惊愕地看着校长,会计的嘴唇尴尬地蠕动了几下,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堂屋里弥漫着阴暗和潮湿,墙壁上到处耷拉褐色纹斑,散发着腐朽的气息,他在昏暗的光线里仔细辨别声音的来源,他看到女人歪坐在床沿上,一张沟壑纵横的脸苍白得有些可怕。女人的嘴唇不住地哆嗦,让人感觉包裹住的是无尽的寒冷,他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她指了指床边的木椅,示意让他坐下,很费劲地挤出一句话来,校长好。他对着她笑笑算是回答,坐下后把目光放在床头被她攥在手里的针线活儿上,几次张口想说出的内容似乎已经顶到喉咙,却又被一只无形的手摁了下去,女人看出了他的局促不安,她倒满了一杯水递过来,理清了额前的碎发,有气无力地说,校长有什么话就说吧,是不是让夏杨去上学读书。也许是早已知道来者意图的缘故,她的语气很是平静。他知道孩子上学对她来说需要的是一笔巨款,因此局促了半天也没把自己的决定说出口,听到这句他慌忙补充说,学校知道你们家的情况,不收学费的。

  夏杨不知道校长和母亲谈论的内容是什么,第二天女孩就在路口拉住他的手一起漫步在上学的路上,夏杨背着昨晚由母亲连夜赶做出来的书包,上面的一个补丁被缝制成葵花的形状,当在地平线上翩跹起舞的朝霞散开了自己的舞裙时,被照耀着的葵花就兀自开放了。

  第一天上课的情景许多年以后夏杨依然记忆犹新,那是他学生生涯的第一堂课,生活像是一个预言一下在他面前铺展开崭新的内容,规规矩矩地上课和课后的玩耍都带给了他无尽的喜悦,尤其在他发现左手旁的女孩是班里最漂亮的一个的时候。

  上学之后的夏杨就更忙了,每天除了割草、喂羊还要跑很远的路去给卧病在床的母亲换药,偶尔也会去给在采石场工作的哥哥送些被褥、衣服之类的用品。

  校长喜欢夏杨胜过自己的孩子,他常打发自己的老婆到夏杨家里帮着做些繁重的体力活,因此每当校长骑自行车载着夏杨经过时,过路的人都要取笑似的说句,夏老师啥时候收的干儿子啊。他却从来没有和别人争辩过什么,由着他们取笑,只是他经常对小小的夏杨说,你想带着你母亲离开这里,唯有读书。夏杨一直记得那句教诲,想要离开,唯有读书。

  或许是心理治疗的作用,母亲的脸上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光泽,日子久了甚至可以下地做活儿了。她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看着夏杨在院子里板着小手像教书的先生一样摇头晃脑地读书,那些从书中读出的句子在她听来是那样的和谐悦耳,她觉得生活带给了她崭新的希望。她感激校长的决定,于是在很多天之后的一个夜晚她拉着儿子的手扑通跪在了校长家的天井里,什么都没说就拉着儿子咚咚咚地磕头。那时候校长家刚刚摆开了晚饭,校长的老婆赶紧拉起夏杨拍打着他身上的尘土,口中很是有些埋怨地说道,你这是干啥,对孩子多不好。她的哭声已经止不住了,大恩不言谢,这是我老家的风俗,此后的夏杨知道自己不仅仅是为了母亲,他记住了那夜漫天散落的月光飘落在母亲瘦弱身上的情景。

  往后的日子平淡得像是一本被岁月浸染泛黄的挂历,在点点滴滴的时光中不断被十指翻阅。夏杨依旧是奔波于邻乡的诊所和学校之间,虽然偶尔还是会被一些不明事理的孩子大声侮辱,但是他到底还是学会了如何去跨越那些来自生活的羁绊,用一支已经老去的笛子,吹散开那些在年少时期就在空气里弥漫着忧愁的岁月。

  转眼就到了升初中的年纪,而在那个吃不饱也饿不死的年代,很少有人家会让孩子继续接受教育,夏杨却一直记得那个月光熹微的夜晚,校长拉着他的小手说,想要离开,唯有读书。[NextPage]

  我的故乡柴村隶属于东月镇,镇上唯一的一所中学被建在镇子西北角一条尘土飞扬的大路旁,那时候的东月中学还仅仅是两排铺着青砖的瓦房,学生寝室也是棉纺厂的仓库临时改建的,不过即将到来的集体生活还是给夏杨提前透支了兴奋。那天早上夏杨起得很早,母亲已经在桌子上摆开了两碗豆浆,乳白色的豆浆在黑瓷碗的衬托下洁白如玉,散发着阵阵新鲜豆子的香味儿。夏杨端起来就咕咚喝了一大口,舌尖在满口的豆浆里来回搅动,香甜可口。夏杨给母亲的那碗里舀上一小勺白糖,轻轻搅拌均匀端至母亲的面前,他看到母亲脸上的皱纹在刹那间舒展开来,在把脸埋进碗里的一瞬间,两滴豆大的泪珠滑落在碗里。

  夏杨和校长的女儿月琴是柴村小学里仅有的两个继续读初中的人,那些辍学的孩子们早早地融入了柴村的生活,每次他们回家过一个难得周末时都会听到某个同学娶妻成家或者远嫁他乡的消息,他们组成了一个个家庭,劳作生子,继续着祖祖辈辈所经营的生活。

  学校操场的南端生长着一棵高大的榕树,周围没有一丝杂草,让孤零零的榕树显得很是突兀,每当闲暇的饭后时光,夏杨就会捧一本书在树下阅读,往往是他还没有打开书看上几页,月琴就会悄悄地跟上去,在背着男孩的另一侧读书、做作业或者仅仅是看着他痴迷阅读的样子。夏杨知道自己的背后有一双满含期待的眼睛注视着自己,只是那是一个无法表达喜欢的年代,他也只好偶尔摘几片榕树的叶子趁女孩离开的一小段时间把它整齐地铺展在课本里,清晰地展现的脉络攀附着他的思念,那些叶子鲜绿欲滴,只因脱离了树干便很快地死去,干枯破碎的叶片让人很难相信它曾经栖居在枝头看着两个相依的背影。

    (编辑:邵钰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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