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弥
屈指算来,我在花码头镇住了两年了。我已知道,这里不是桃花源。
不说别的,本来这里山多水多,有许多漂亮的豆娘种类,现在的豆娘,几乎只剩下了一种,小的,蓝翅的。至于梦幻一样的萤火虫,八年前的夏天,我在这里曾经见到过与天上星星一样多的萤火虫儿,现在也所剩无几。我是一个十分会享乐的人,生活中任何细微的感受,只要是美好的,总能在我的心中激起适当的愉悦,但我现在对人类过分的扩张行为怨声载道:大自然失去的太多,这一切都是因为人类的贪欲。农药使用过多,良田变成房屋和水泥路,沼泽所剩无几,你会经常看到带着孩子的白鹭栖身在农田边上的一小片水泽中,而这片水泽也将被人类用于厂区建设……我没有搬回城里,继续住在了这里,原因是这里有水,空气洁净,几乎没有夜生活。这样的生活还是卫生的。
农历九月中旬,稻田收了,黄豆收了。每当看见空空的稻田和豆田,我的心中会涌起无比的感动,人类的努力,在这时候呈现出和谐、本分的美。种植和收割的过程,与太阳、月亮、风,息息相关,细腻而美妙,充满着真正的时尚元素。
那天的半夜里,我写好了两首关于童年的诗,打开门,走到外边呼吸稻草香的空气。什么地方飘来了烧稻草的焦糊味?这股味道在清冽的空气中传得很远。一场冷空气从昨天晚上到来,刮了一天一夜,风已经平息,寒冷正在安营扎寨。月亮偏西,冷风里,它的光晕仿佛在晃动,似笑非笑,显得犹豫和不自信。或者它的脸也被冻住了。我信步走到镇子上,合上眼睛的镇子,只有一些大红灯笼在夜空里孤芳自赏。林家铺子门口,台阶上坐着一个长发女孩,只穿着短裤和一件背心。旁边还坐着一个短发女孩,用力搂着她。这两个女孩,我都认识,她们俩在小皮的理发店里谋生。理发店里有些不干活的女孩,穿着暴露,染着黄的或红的头发,整天坐在理发店的玻璃门后,吸引想要她们的男人。她们温顺和善,营养不良,思维迟钝,缺少亲人的关心,年龄一般在十八岁左右,或者冒充十八岁左右。
“她怎么啦?”我问那个短发女孩。
“她好冷。她现在啥都没有了。”短发女孩抬起头,温文尔雅地说。
我很快就弄明白了,长头发的叫小洁,短头发的叫小弥。小洁才来没几天,今天晚上在街上拉客的时候,不幸拉到了穿着便衣的花码头镇派出所所长赵长春,赵长春并不想轻易地饶恕她,于是她被带到派出所去接受罚款。等到她回到宿舍的时候,她的厚衣服和棉被不翼而飞,脸盆和电饭锅也不见了。邻居们对她说,是“老狼”拿走的。谁敢得罪“老狼”?这家伙刚从牢里放出来,正缺少这些东西。
我让小洁和小弥在林家铺子前等着我,我马上回家拿些衣物过来。在回家的路上,我听到后面有一样东西跟着我。回头一看,是一条温顺漂亮的大黑狗。这条狗我也认识,但是从来不知道是谁家养的。深夜的狗,一般都会守在自家门口,它跟着我,一定有事。我招手让它过来,它大约两岁模样,是条小公狗。年轻力壮。有些瘦,眼神里透着无奈和无助。它喘得厉害,后面一条腿也瘸着。它是因为生病而向我求援?也许它只是想要点东西吃。不管什么情况,它肯定是对主人失望了才来找我的。因为惦记着小洁,我匆匆忙忙地对它说:“跟我来。”它就提着一条瘸腿一直跟我到了家里。
我给它弄了一些鸡肉和汤。这些鸡肉是昨天上午的,我买了半只鸡,煮了汤,几乎没有吃。近年来,我对肉食渐渐地失去兴趣。中国人是世上最贪吃的民族。我是梭罗的信徒。梭罗说:贪吃的人处于幼虫状态。处于这种状态的还有整个国家;全体国民没有幻想,没有想象,惟一能体现它们的就是那张挺着的大肚皮。
大黑狗从梭罗那儿得到了好处。它雍容华贵地躺下来,感激地抬头看我一眼,从容不迫地慢慢享用起来。我拿了一件棉风衣,一件小碎花薄棉袄,一条厚实的牛仔裤和一条薄绒衬裤。急忙赶去林家铺子。小弥接过衣服,轻轻地谢了我一声。深夜里,两个女孩子坐在寒风中,毛发蓬松,搂抱着取暖。此情此景,令人感叹。我转身要走的时候,小洁忽然抬起头,细声对我说:“姐姐,这两天路上不太平,你要小心被人跟踪。”
我发现她的语调和用词也是温文尔雅的。这种说话方式不应该属于她们,她们理应泼辣粗野,这样才能捍卫自己的利益。
对于社会的底层,小洁和小弥当然比我更了解。我相信小洁那句话,不是空穴来风。果然,我在回去的路上,听到了后面隐约有什么东西悄悄地跟着。难道又是一条狗?我猛地回头一看,两排寂寞的昏黄街灯,啥都没有。但我确信是有东西跟在我后面的。我不再回头,迈开大步回到我住的小区。今夜值班的是小李,一个十九岁的小孩,他玩游戏刚结束,又困又累,给我开门时,嘴里不满地嘀咕了一句,说他一无所有,看个大门还要这么麻烦。
大黑狗吃完了食物,还趴在我门口,对我看,使劲地摇晃毛绒绒的大尾巴。令人感到安心和温暖。我想起江吉米的身上,也有这样令人安心的温暖。
白发江吉米,一个对人类失去信心的人,他是个大富翁,也是个旅行家,有着走也走不完的路,不是他牵着路,而是路牵着他。我呢,牵着我的是一台电脑,我有着永远写不完的美丽汉字。一年之中,江吉米只在秋天才到我这里来,那时候白菊湾的野菊花开了,他会在这里陪着我,一直陪到漫山遍野的野菊花开完最后一朵花。今年野菊花开放的时候他没能来,他行走在亚维侬到里昂的路上,举世闻名的普罗旺斯葡萄园让他无比迷恋。他说,他预感到在这里能重新建立起对人类的信心。我希望他在那里能重建对人类的信心,因为我是一个爱人的人,虽说人类已经这么贪婪了,我还是深爱我的同类。
我打算让大黑狗留下来陪我,拍拍它的头,对它说:“我给你起个名字,就叫你六儿好不好?”这个名字是一个纪念,国家刚过六十大庆,我深知祖国对于一个公民的重要,虽然我对这个国家充满疑虑。大黑狗六儿听了我的话,郑重地站起来,跛着一条腿依偎过来,靠着我的胳膊,表示它听得懂的。“你要是想治病,今晚就睡这里,明天一早我带你到兽医站去。行吧?”六儿浑身一紧,把嘴放到了我的手里。为了不破坏此时融洽细腻的气氛,它尽力克制住粗重的喘气声。
拉开窗帘,让月光照进卧室。透过窗子,我能看到六儿。它卧在院子里的大桔树底下,像一块黑石头。
今夜一如既往地寂静,但是我总觉得不安。前些日子,街上死了一个年青女子,是被她的同居者用切菜刀砍死的。这件事我已经忘了,今夜又想起来,眼前出现那个女人的面孔,浑身不寒而栗。于是摸黑到书架上拿了一把小刀放在枕头边,这是江吉米送给我的刀,有着华丽的暗蓝珐琅把手,珐琅上绘着妖艳的大朵粉红牡丹,刀口锋利,闪烁着绿莹莹的寒光。
果然,小偷来了。
厨房间的窗子“格”地响了一下,就像是这把刀子引来了贼。我这才想起,厨房里的窗子没有关好。这一声响,应该是纱窗被贼卸下了。当我住在城里的时候,我装防盗门,防盗窗,报警器……这些东西让我感到生活每时每刻充满不安定的因素。住到花码头镇以后,我不再装这些东西,这里当然是有贼的,但是我首先要让自己放松心情。
我悄悄踅到房门边,倾听外屋声响。脚步声在屋子里鬼魂一样游走。听声音,这个贼应该是一个生手,脚步生涩凌乱,目的性不强,是顺手牵羊一类的。我不想多费事,打开手机拨了报警电话。外屋的贼听到了我报警的声音,不动了,好像在发愣。我隔了门对贼说:“我没有贵重首饰,也没有多余现金,你偷错人家了。我报了警了,你还是快走吧。”
我听见这个贼慌忙一头冲到大门边,开了门窜出去。没想到六儿早就老练地不声不吭地守在了门边,上来就是一口,咬住了不放。然后六儿就惨叫起来。我冲出去时候,那个贼已经跑到小区的围栏边,准备攀上围栏逃跑。我攥了小刀,对着黑糊糊的身影就是一刀。这人被我扎了一刀,却闷声不吭,笨拙地翻过栏杆逃走了。我受了惊吓,对着贼消失的地方破口大骂。看门的小孩这时候才醒了过来,开了灯,正好赶上镇派出所的警察来到。
来的是花码头镇派出所所长赵长春和一位民警,他们打着手电筒四下里看了一看,在我家大门口发现一把剪刀,剪刀上面带着血,六儿的背上有一个伤口,应该是它扎伤了六儿。赵长春上来夺走我手上的小刀,拿手电筒照照刀子,上面也带着血迹,再不客气地用电筒光晃晃我的脸。看见了血,我心里害怕起来,我把那个贼伤成什么样了?
赵长春问我:“看看保险箱里贵重物品,现金少了没有?”
我回答他,我没有什么贵重物品,也没有很多现金。我家里根本就没有保险箱。况且那个小偷刚进来没多一会儿。
我给六儿的伤口上了消炎药,包扎了一下。伤口不深,出的血也不多。然后我就跟着赵长春和那位民警到派出所去了,做了一个笔录。这时候是凌晨两点了,我坐着赵长春的摩托车回了家,我们没有从镇里面走,而是从镇外面的大路走。镇外是一条宽阔的种着紫薇花树的大路,路边都是庄稼地,整整齐齐,几乎一模一样。这条路上只有一个叫得出名称的标志物,那就是拈花桥。破破烂烂的拈花桥,有一个动人的传说,说是晚明年间,此间大旱,饥民遍地。父老乡村设坛求雨,连续跪求一个月后,住在拈花桥下的捡破烂的独身瞎婆子,一个默默无闻的穷苦女人,突然升空,变身为莲花菩萨,手持莲花,遍洒甘露,于是枯木逢春,饥荒顿消。我在镇志上查到过这个传说,我看后热泪盈眶。
我在回想那把剪刀,因为它看起来那么眼熟。它油黑发亮,光润无比,有着年长日久使用而后形成的柔熟,劲道从每一个细节里暗暗地透出来,沉重但不霸道。
我睡到上午十点半才起身。六儿早就不耐烦地在外面挠门了。我先去镇上的烧饼铺子给自己买了几只饼,走过“崔记”缝补摊时,老崔夫妇俩早就规规矩矩地坐在路边等着做开张生意了。我想起前天的早上,我拿了一件缎面绣花棉夹袄让老崔整一整襻扣。老崔当时抚摸着夹袄,声音柔和地说:“唉,进口的丝绸,手绣的花。真漂亮,这件衣服要是穿在我家秋媛身上,有多好?人和人就是不一样,她嫁了我,一辈子也穿不起这种衣服。”他的话让我心中极其不舒服,我就问:“你是说,这件衣服我穿着不好看?”老崔一本正经地说:“你穿着也好看,但是我家秋媛穿着会比你更加好看。”[NextPage]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陡生一念,站下来,心存戒备地打量老崔。老崔的老婆秋媛我是熟悉的,她是一个沉静的漂亮的女人,镇上风传她在外寻欢,贪欲无度,而老崔因为力不从心,无法管教她。秋媛抬起头,主动和我打了一个招呼。我俩寒暄之时,埋头缝补的老崔看了我一眼,眼里掩不住一阵慌乱。
为什么这样慌乱?失落在我家门口的那把剪子是老崔用的吧?
老崔喘着粗气,手里的剪子好像不太听他使唤,生生的,硬硬的,像初生犊子一样犟头倔脑。
我暗地里“哼”了一声,不动声色,告别了老崔夫妇,托了烧饼,继续朝前走。走到一个弄堂,我拐了进去,这是一条曲里拐弯的小路,从这里可以绕到镇派出所。正好,赵长春在呢。
我口气激动地告诉赵长春,那把剪子可能是缝补摊上老崔的。而且,我也觉得昨夜那个人,身高、行动和气息,与老崔有几分相像。
赵长春二话不说,拉着我上了翻斗车,开到缝补摊子那边,老崔和他的老婆全不见了。赵长春说:“我早上过来还见到他们在这里。走,上他家里去。”我犹豫了一下,一刹那里仿佛看到老崔和秋媛仓皇的身影,看到他俩急急如丧家之犬一样收拾东西回家。我后悔了,对赵长春说:“我想起来了,昨夜那个人比老崔高,也比他肥壮——不会是他。”
赵长春冷着脸看了我片刻,他心里在想什么,我不清楚。但有一点我是清楚的,他并不相信我的话,他不会放过老崔的,他的眼神坚硬而冷漠。我毫无办法,静等着他的反应。结果,他微笑了一下,说:“这件事明天再说,反正你也没受损失,就是黑狗受了一点伤。走,我先带你回家去。”看着他的微笑,我有些安心。他的微笑温暖可人。可以说,当他微笑时,全世界都亮了。
他把我带回家,又把六儿带到兽医站去看病。六儿很听他的话,乖乖地坐在翻斗车的另一面,一人一狗,都是威风凛凛的,瓷实、自信,散发着刚阳之美,那是我只能欣赏只能向往而无法进入的世界。
他们走后,我坐在沙发里,因为太累,我一头歪倒在沙发里睡着了,我做了一个令我信心百倍的梦,我梦见我成了那个传说中的瞎婆婆,一跃升天,手持莲花,遍洒雨露,万众膜拜。
我很快醒来了。我并不为这个梦感到不安,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些辉煌的不切实际的梦想,这些梦想点燃我们暗淡的生活。
一会儿,赵长春回来了。他告诉我几件事:第一,六儿是收旧货的老张所养,老张全家搬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搬家时嫌它多余,就把它给扔下了。这狗现在就是我的了。第二,六儿的后腿是轻微骨折,它失了主人,是街上开饭店的赵大想打杀它卖肉。没事的,打一个绑腿,它就会慢慢恢复。第三,它得的是气管炎,现在正在挂水。到下午五点钟左右的时候可以去领它回家。第四,老崔确实受过伤,他的老婆秋媛一大早就到私人小药店买过酒精消炎药一类的东西。
我听着他最后的那句话,虽然是意料之中,还是愣了。
赵长春说:“怎么,给你打听了这么多的事,你不谢我?”他微笑了一下,他的微笑不夸张地说,真的是既温暖又美丽。它照亮了我。
我真诚地道谢。
赵长春说:“你谢我,至少有点行动吧?至少请我吃个饭嘛。”
我说:“那好。我们上饭店去吃。”
赵长春派头十足地说:“我不喜欢饭店。你去弄两个菜,我就在你的院子里吃。”
这不是一个好的建议,但我无法拒绝。于是我对他说:“好啊,我把你的太太一起叫过来吃吧。”
赵长春爽快地说:“你去叫她吧。我家住在花码头镇二百四十号,就在菜场边上。你不用把房门关了,我要进你的屋子,你关了也没用的。我就在院子里等你。你快去快回。”[NextPage]
他的语气令我有一丝不快,我感到他侵犯到了我,当我略一思索,看到的是他坦诚的热心,把我反衬得像一个拘束的小女人。我就照他的话去做了。
我去菜场上买了一些熟菜和汤料。中午的小镇菜场就是整个中国的象征:混乱无序,嘈杂拥挤,充满手段,又是欣欣向荣,充满活力的。然后我去了花码头镇二百四十号,赵家是一座路边的红瓦小别墅,别墅前一大块干干净净的空地,种着不多见的高大的月季花。我敲门进去,赵长春的太太是一个美得出奇的女人,我初一看,心里一惊,一时自惭形秽。听我说了来意,女人张开小巧的嘴唇,懒懒地说:“操他妈的,我才不去呢。跑来跑去的累人。再说,我家已经烧好了。你家还没烧呢。”我说:“快得很快得很。”她慢悠悠地挥挥手:“你快回家烧饭吧。我不去的。”
既然她不去,我也没办法。出了赵家大门,我想起老崔的家就在旁边。何不去老崔家里看看呢?
赵长春的老婆突然在我身后说:“听说你家没有保险箱?真的?你刚来的时候,镇上传你一个人藏着五个保险箱呢。”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坦荡地然而炫耀地说:“我家有三个保险箱。”又说了一句:“花镇长家有四个呢。”
我没好气地斜了她一眼,走了。
背后突然响起赵长春老婆刺耳的笑。回头一看,她又不笑了,盯着我看,洋洋得意的样子,让我又惊又疑,好像我正处在陷阱的边缘,眼看着就要掉下去。我出了一身的冷汗。
老崔的家我来过一次,除了绣花夹袄,以前我还让他给我缝补过一条丝绸连衣裙,我骑自行车的时候,这条昂贵的裙子下摆卷进了车链条里,把手工绣花的下裙边辗得稀烂。我也为此从车上摔到了地上,摔得非常重,腿上的青淤块,半个月后才完全消退。从此我就不再骑车了,还像以前一样,走路,或坐公交车。
我还记得这个缝补活费了老崔一个星期的时间。但是,他缝得真好,我敢说这是世界上缝补得最好的一条裙子。他用的是刺绣的丝线,也用上了刺绣的功夫。二十多种与裙子颜色相配的丝线,使缝合的地方浑然天成。针脚细得看不出来,简直是一个艺术品。这项繁琐的技术活所蕴含的价值应当远超过这条裙子,但他只要二十块,他说按他的开价,就只能收二十块。这个诚实的人,我额外加给他三十块。有一次我与密友唐莉一起去参加市教育局举办的中外青年学者联谊会,我就穿了这条长长的裙子,因为自己觉得这条裙子很特别,所以跳舞跳得分外好,吸引了无数目光。我很得意。跳舞的空隙,我对唐莉吹嘘说:“我这条裙子是世上独一无二的,——你看这条裙边。”唐莉蹲下来才看清我的裙子是经过了缝补的。她不屑地回答我:“在这种正式的场合,穿一条缝补过的裙子不合适。我认识的女人当中,也只有你才会去缝补破衣服。你要晓得,现在没有人会去缝补衣服了,连打工的外来妹都不高兴穿补过的衣裳。”唐莉的口气让我觉得想笑出来,我捏一下她的脸说:“别这么忌妒好吧,你看,也有男人盯着你瞧呢。”
老崔家的门关得紧紧的,屋子里也没有动静。中午了,应该烧饭或者吃饭,总之不应该这么冷冷清清的。我觉得老崔家里会有人,上前动手敲了几下门。
忽然门开了,秋媛走出来,把我拉到屋后树丛边,四下一看,跪了下来。我不喜欢受到这样的“礼”遇,拉起她,把她拖到墙边一只凳子上,问她:“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老崔最近是怎么啦?”秋媛坐在上面说:“这一个星期,他每天晚上都出去。我们根本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问他,他也不说。我以为他又像以前一样发神经病了,也不去多管他。”老崔有神经病?这倒是第一次听说。看见我惊讶的样子,秋媛又跪了下来:“我只是随口这么说说的,他不是神经病。上个月他的妈带着他的后爹来投奔他,要他养老。我想他是着急了,心里一时想不开。请你救救他,放他一马,不要对别人说起这件事。别人要是知道的话,我们没活路了。”
我知道,天下做贼的人,都有理由。我再次拉起她一起进了屋子。屋子里阴冷而弥漫着一股酸味。我想到了一个词:“穷酸”。贫穷的屋子,总是有一股酸味。贫穷的屋子,也令人心酸。老崔的父母静悄悄地坐在床上,一脸的惶恐。灰暗的白发,是屋子里唯一发亮的东西。我对他们说:“大伯,大妈,要吃中饭啦。”老崔的母亲伶牙俐齿地回答:“没事。我们一顿饭不吃饿不死的。”——朝里屋喊:“老崔,出来吧。人家来了,快求求人家放过你吧!”然后又转头对我说:“他为什么要做贼?他从小到大,没有偷过别人一样东西。他是嫌我和他爸爸在这里白吃饭,想用这个办法撵我们走。”她指指老头:“这是他后爹,不是他亲爹。”那后爹一开口就是倔强的:“我才不走呢。我一天吃两顿白饭就够了,一顿半碗米饭,再加上两根咸菜。”
老崔在里屋一声不吭。既然他不出来,只有我去看他了。[NextPage]
我跟着秋媛进了里屋。老崔坐在床上,低着头缝一样东西,我看清了,是我的缎面绣花棉夹袄。秋媛走上前,脱下他的外套,解开包扎的药布,露出胁边的伤口,乞求我的怜悯。老崔的手猛地一抖,针刺进了他的另一只手。
我感到我的心一痛。老崔的针尖也刺痛了我?我气冲冲地问他:“老崔,你到我家,想干什么呢?”
老崔抬起头慢腾腾地说:“听说你家有五个保险箱呢。”
我的手机响了,是赵长春的。他等得不耐烦,来催我了。
秋媛送我出去。在门外,我看到一个男人走过,飞了她一眼,她也急忙回瞟了一眼。这个情景被我收在眼里。她急忙掩饰说:“我真想好好地哭一场,生活太不容易了。”
老崔出去偷盗,肯定与她有关。她是老崔最爱的人,而她不爱老崔。老崔幻想打开我五个保险箱中的一个,这样他与秋媛的生活就会彻底改观了。
到现在为止,我的目的已经十分明确。我要替老崔解脱他的罪名。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解救一个可怜的一时糊涂犯下错误的人。
我在厨房忙活着,赵长春坐在院子里,时不时地来看我一看。他的目的也十分明确,他要借着老崔这件事,与我套近乎。事情到现在为止,还算安静平和的,像春天的风一样,暧昧不安,但是平静,没有残酷的成分在里面。这件事到什么地方为止,我不清楚。
赵长春坚持要在院子里吃饭,这个决定有些奇怪。但是一会儿我就明白了,当我俩在院子里吃饭时,总是有认识他的一些男人上来与他说话,拿我和他调笑:“赵所长,美女坐在边上陪着嘛。家里一个大美女,外面还弄个大美女,把人羡慕死了。”他说:“美女不嫌多嘛!”“赵所长,满面春风啊。”他们都这么说。而他真的是满面春风,毫不避讳。我拘谨尴尬地坐在他身边,就像是他的战利品。他看我的目光,我也读得懂,是骄傲,是占有了一样贵重东西。这样东西就是我:一个城里的年青女人,有知识有文化,高傲独立,写的诗集在新华书店的柜台放着。这是我从来没有遇到过的目光,炫耀得坦率,邪气得强悍,配上他灿烂的笑容,我有几分喜欢。
我说:“早知道我把你的太太死活拉了来。”
赵长春说:“她敢来?大耳光子抽她。”
我苦笑了一下,看来赵长春夫妻俩经常合伙唱这种戏。我不是一个软弱的女人,我开口就说:“赵所长,明人不说暗话。老崔的事,我不起诉他。他是初犯,又是一个老实人。”
赵长春哈哈一笑说:“你真的相信他是初犯?你真的认为你的同情心能解救一个人?”
我说:“我当然相信他是初犯。他没偷到什么东西,身上又挨了我一刀。他家里真是太困难了,你去看看就知道……”
赵长春说:“我啥都知道,我也是这么穷过来的。你想听我说说老崔一家人是怎么回事吗?老崔的父母是干什么的?……”
我打断他的话:“我不想听。”
赵长春叹了一口气:“你真愚蠢。你想保护老崔,就把我做了对立面。你是有文化有地位的人,你应该站在法律这一边。”
我哑口无言,没想到赵长春这么决绝,那我还有什么理由和他周旋?
我果断地说;“赵所长,你是个讲法律的人,法律让你快些回家去。你在这里会让别人误会我。谢谢你替我做了这么多的事。”
赵长春紧盯住我的脸,看了片刻。突然他的眼睛朝铁栏外面一扫,外面走过小洁和小弥,她俩好像到什么地方去吃午饭,或者是到什么地方去吃了午饭。赵长春对她俩大喝一声:“你们俩,过来一下。”[NextPage]
小洁和小弥互相看了一眼,隔着栏杆,面对赵长春站下。
赵长春说:“告诉我,你们俩几岁啦?”
小洁说:“十八。”
小弥也说:“十八。”
赵长春拿起他吃剩的一根鸡骨头扔了过去,正好扔在小洁的头上。
小洁说:“我二十一了。”
小弥说:“我也二十一了。”说完拉了小洁赶快走了。
我对赵长春说:“你是什么意思呢?”
赵长春说:“我听说你昨天晚上给了她们许多同情,我现在告诉你,人,不值得同情。小洁二十五岁了,小弥也二十六岁了。她们谎话连篇的。她们还合伙骗人钱财,你想听吗?”
我说:“我不想听。”我一指外面的大路:“请你现在就走!”
赵长春真的站起来就走了。
我正气乎乎地坐着生闷气,他突然又回来了,我心中不由得一喜,先不管小洁和小弥了,老崔的事也许有峰回路转的希望。
赵长春坐下来说:“你烧的菜真的好吃。不吃白不吃。你说,有啥条件你提吧。”
我说:“你放过老崔。“
赵长春说:“好。就这样。”
我不相信他这么干脆,就问他:“那你的法律怎么办?”
“法律对我说,吃好以后,就在这里睡一会儿吧。我昨夜里被你打扰,没有睡好,现在需要睡一觉。你去给我整出个床,让我好好睡一觉。我起来以后,去替你把黑狗领回来。我们之间,就啥事也没有了。”赵长春说。
我让他在楼下的小房里睡,这间房间一向用来招待客人。给他整理好床铺,我深叹了一口气:老崔这件事看似结束了,但怎么像刚开始呢?
赵长春的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我进去看了看他,给他掖掖被子,他睡着的样子天真无邪,完全不像醒着时那样心机重重。
我在客厅里坐下,打开索甲仁波切的《西藏生死书》。江吉米奔波在外,企图重建的人类的信心,看来我也面临着同样的问题。
阳光渐渐地冷却,凉爽的阳光里,也有一股烧荒的焦糊味。让人想起荒凉这个词。在清朗的月夜,这种味道引起莫名的忧伤,在悄然黯淡的阳光里,同样引起人莫名的忧伤。索甲仁波切说:学习生活就是学习放下。我说,现实的容易放下,不现实的难放下,譬如这莫名的忧伤。
赵长春从房间里走出来了,他显得精神焕发。[NextPage]
“走。”他说,“我们去把黑狗领回来。”
他说他希望与我步行到兽医站,然后再回来拿车子。我同意了。在路上,他敏感地问我刚才在想什么,我说:“一位大师说,学习生活就是学习放下。”他对这句话很反感,皱起眉头说:“没有得到,怎么放下?”我反驳他说:“得到什么?四个或者五个保险箱?”
他不说话了。我们一路安静地过了拈花桥,走到了兽医站,六儿已挂完了水,一看见我们进去,摇头摆尾,又哼又唱,浑身散发出活力。兽医老贾问:“这条黑狗是收旧货的老张扔下的吧?”我说是的。老贾便笑着骂:“这只畜生,这只丧家犬,前两天我还见它夹着尾巴,鬼头鬼脑。开饭店的赵大想打杀它卖肉,它怕得眼泪都要出来。今天倒好,它狗仗人势,去咬别的狗,刚才一条来挂水的哈巴狗被它咬得逃了出去。这只畜生,好玩好玩。”我说:“他有名字的,叫六儿。”老贾看了我一眼,看了赵长春一眼,又笑了起来:“呵呵。难怪它要咬别的狗了,有了名字,还有一个警察大官做干爹,它不咬,谁咬?”
赵长春拍了老贾一下。
我们带着六儿回家。一出门,赵长春就说:“你看,狗都这样,何况人呢?”
我尖刻地问他:“包括所有的人吗?”
说实话,我对六儿有点失望。
我对所有的人都有点失望,江吉米、老崔、小洁、小弥。
到家时,发生了一件事;赵长春的车子发动不起来了。这样,他只好把车子扔在我这边。他说:“最后一个要求——请你陪我走回家。”
我一时没有说话,我隐隐感到,老崔这件事并没有结束。那么,我是否应该继续妥协?
电话响了。我跑进屋里去接电话。是江吉米,他总是两天给我打一次电话,说很多话。他还在普鲁旺斯。与往常一样,他一定要我告诉他这两天发生的所有事情,我告诉他小洁和小弥和六儿,告诉他老崔的事。我告诉他,我的刀刺伤了老崔,但老崔的针尖刺伤了我。如果我不能帮助他的话,老崔的针尖就一辈子刺着我。
江吉米是我信任的人,他不仅是我的爱人,也是我的精神导师。他年青时开始种下不爱人类的种子,中年以后总是游走在世界各地,企图恢复他曾经有过的对人类的那份爱。他行踪不定,我也从不去计较。我俩约好,爱是自由的,即使结了婚,也给予对方最大的自由。
不料,江吉米却说:“我很为难……”
我赶紧问:“你为难什么?”
江吉米什么都没说就挂上了电话。看来他的内心前所未有地困难重重,我很后悔刚才用我的困惑去打扰他。
那么,我现在需要做些什么呢?我必须要做些什么。从昨夜到今天,我失去了许多,失去的速度里响着坍塌的声音。我清晰地感受到了内心的虚弱。我告诉我自己,要撑着。
花码头镇志就在电话边,我翻到拈花桥传说那一页,大声读了起来。读了两遍,我觉得舒服一些了。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到这个传说时感动的心情,时隔差不多两年,再读这个传说时,我还是无比感动。
手机响了,我一看,是赵长春的,他在门外不耐烦了。
我披上毛线外套,六儿突然对着我重重叹了一口气,会叹气的狗不太多。我对着它看了又看,想知道它的两重性到底哪一样占的比例更多些。
我们走的还是镇子外面的路,月亮早就升起来了,东边还有着隐隐的天光。路上杳无人迹,连过往的车子都没有。浮尘在空气里悠然游动,就像无数的小鱼。赵长春放心大胆地说着一些调情的话,譬如有我在他身边走着,他很开心……[NextPage]
走到拈花桥了。
陈旧的拈花桥,桥墩已经损坏,桥下长着密密的矮树丛和野花野草,因为干旱,泥沙的河床露出了大半,在月光下就像龇出来的两条牙床。我看了一眼,心生厌烦。就对赵长春说:“就到这里吧,我得回去了。”
赵长春说:“不行。好事做到底。”他又体贴地说:“我们走桥下的路吧,这里近,沿着河朝前走,拐个弯就到了。”他指着桥说:“我从小就住在桥下面,我不喜欢这座桥,但是我长大以后,一直在梦里见到它,每次梦见它后,我都会浑身乏力,不想吃不想喝,像大病一场。”我对赵长春的说法感到奇怪,问他:“为什么?”赵长春说:“很简单,我怕它。它就是另外一个我,受尽风寒,受尽挫折,充满自卑……”很显然,他在这桥下面有过许多不切实际的精神生活。
我打断赵长春的话:“很抱歉,我没法安慰你。没想到拈花桥对你是这种象征。我在镇志上看过它的传说,高尚,美丽。”赵长春沉默了许久才说:“你相信这些无聊的传说?都是一帮目光短浅的人造出来的故事。”我反击道:“你胡说!”
赵长春拨了一个电话号码,然后把手机递给我,说:“这个人就是编镇志的,你问问他,这个故事是怎么回事?”我推开他的手,要问的话,我自己会去问个明白的。赵长春挂了电话对我说:“你想以后自己去问?没人会对你说真话的……好啊,你想听是不是?编这个传说的是文化站的老刘,老刘他家就住在拈花桥下,是我家的邻居。老刘他的妈就是一个捡垃圾的瞎女人,他想美化他的生活,就造出一个捡垃圾的瞎女人变身为菩萨的故事。为这事,老刘受了处分。镇上没钱,有钱的话早就编新的镇志了。”
赵长春看我沉默不语的样子,四下看看,过来拉住我的手说:“有些事你要想明白,一个人要有理性。理性才是最珍贵的……我索性都告诉你了吧,我们派出所下午就把老崔收审了。他承认,带着那把快剪子,在必要的时候,会向你下手。”
我一把甩开了他的手。
我知道我这一天一夜里经历了什么了,我正经历着改变。
我们走到桥下。赵长春神情诡秘地说:“这条路不安全,人家都不高兴走。”我说:“不安全?你们警察应该管一管。”他说:“没法子管,是闹鬼。前天夜里还有人看到一群小孩,都背着书包,穿着校服,排成长队,整整齐齐地走在路上,正奇怪他们为啥没有一丝脚步声,突然,这些小孩一转眼就没了。”
我是个不信鬼神的女人,赵长春不知道这一点。以他的经验,女人都相信鬼神之事。他说了之后,以为我会惊讶或惊叫,伸出手,赶忙一把搂住了我。但是我没有惊讶或惊叫。而他这一拉,我也知道从退缩到退守有多远了,就是我家到拈花桥这么远。我挣开他有力的双手,我可不是弱不禁风的女人。我身体健壮,意志坚强,不是好惹的,只要需要,我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一拳捣在该捣的地方。
复杂的一天一夜,复杂的人生,到此为止,回归简单。没有小洁小弥们,没有老崔秋媛们,他们都是表象,表象如鸟栖枝头,一有响动,轰然四散,剩下的只是我自己。
赵长春放了手,两眼瞪着我,我也瞪着他。两个人就这样互相瞪着,各不相让。一轮明月快升到我们的头顶上了,满天的星星一动也不动。
就在此时,一只小鸟顶着风,艰难地从我们的头顶飞过。它缓慢飞过我头顶时,我看到它嘴里衔一条虫子,急切而欢快地叫喊着冲进桥墩底下。我惊讶于它一边衔着东西一边这么叫喊,我也完全明白它的意思,这桥下的杂草树丛里,一定有它的亲人。
大自然中,机缘巧合,即有感动。既有感动,就有生机。
我放松了拳头,走了。
何谓来路,何谓去路。来的即是去,去的就是来。一开始就是这样了。
(编辑:郭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