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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院

2010-09-01 16:01:37来源:左岸文化    作者:

   

作者:金仁顺

  爸爸是一个温和的人,年轻时在文工团里做过男高音歌唱演员,经常心血来潮地要教我们学一点音乐常识。他的讲解让人发困,我想除了他自己,谁都能感受到这一点。他无数次地用“明亮的天空”形容高音区,每一次语调都会变得十分抒情。他的热情看上去是那么不可思议。我在桌子底下玩手电筒,白色的长筒铝壳,能装五节电池,放到桌面上比啤酒瓶子还高出一大截。在夜晚把手电筒的光柱对准了谁,谁一准儿会闭上眼睛,像挨了枪一样。
因为爸爸有唱歌的爱好,我们家和别人家比起来,总是满满登登的。家里的几十张木纹唱片,被我们听得烂熟。有音乐片上映时,爸爸总要把里面的唱词逐句记下来,配上曲谱,刻在腊纸上油印后装订成册,给我们每人发上一份,四个孩子在家里组成了一个小合唱团,捧着歌本唱歌。很多音乐电影,《洪湖赤卫队》、《五朵金花》之类的,我们都能从头到尾地唱下来。像《冰山上的来客》这类电影里的插曲就更不在话下了。
我们家里总是歌声飘扬,从来没引起过邻居的厌恶,也没被邻居们视为不正常,现在回头想想,真是奇迹。

  我生下来时,爸爸就在一家电影院里当主任,一当就是二十年。那时候,电影是了不得的东西,父亲总是半夜回家。他挨着个儿的看看我们,最后在奶奶的床前停留下来,陪奶奶说上半小时的闲话。爸爸给奶奶讲“小王”“小李”的事儿,起初我还以为他说的是哪家邻居,后来动起刀枪来了,才知道他说的是电影。

  有好故事片和外国片子来时,就要连场放映,爸爸早晨离开家,午饭和晚饭都要人送到电影院去。我从上小学开始,送饭的事儿几乎全包在我身上了,哥姐们说以前他们送的时间够长了,轮也轮到我了。

  每回送饭的时间是相近的,同一部电影也差不多也总演在某一段,很多情节我都能背下来了,一走进电影院大门,整个人就变小了,像一粒沙沉淀在声响河流的底部。“让我们吃点儿糖吧,妈妈说,如果你爱上了哪个姑娘,就要给她吃点儿糖。”这话是《大蓬车》里的莫汉说的。这个印度小伙子有一张喜气洋洋的脸,能唱会跳,很讨人喜欢。而另一个医生就很让人厌烦,阴阳怪气的,但他的台词流传得倒比莫汉还要广,“多么蓝的天啊,一直朝前走,你就会融化在蓝天里。”演《追捕》的时候,穿喇叭裤的年轻人在大街上看见好看的姑娘,就追着人家的背影说这句。姑娘们要是对他们不理不睬,他们就管人家叫木头姑娘,要是哪个姑娘对他们瞪眼睛,你们听吧,他们笑得那才大声呢。

  放映室是一间有地板的屋子,搁着两台放映机一台幻灯机还显得空荡荡的。幻灯机的旁边是一个监控窗口,每次送饭,我都爬在这个窗口看电影,窗口很小,视线却从所有观众的头顶越过去,对着宽银幕。监控口旁边的窗口,嵌着放映机的镜头,它像一个特大号的手电,发出的光束照亮了埋伏在宽银幕上面的故事,也照亮了飘浮在空气中的灰尘。偶而有人突然进入光照之中,煞白着脸,扭头往光源处看时,脸上的表情仿佛印在一张白纸上面。

  放映室隔壁的一室一厅是爸爸的办公室,没有电影上映时,我们就把饭送到这里来。在这里总能碰到一些有趣的人,有一个上海知青经常找爸爸聊天,他是我们学校的老师,我们经常学着他的样子细声细气地骂人。他的姓也够逗人的,姓乐。

  乐老师不认识我,显然也不知道我在背后笑话他的事,他用对待朋友女儿的态度对待我,和蔼极了。有一段时间我哪儿也看不到乐老师,问爸爸他去哪里了?爸爸说他回家了。我想了一下上海,那是一个很出名的地方,有一条黄浦江,还能生产手表和皮鞋。

  乐老师走了以后,我想最失落的人要算马小兵了。他是班里最爱出洋相的男生,喜欢模仿老师逗大家笑,打架时抡书包的动作像演杂技一样。我们家和马小兵家隔着三个胡同住着,他跟我爸爸套近乎时,总说自己是我们家邻居,还是跟我是同学。他这么说完之后,爸爸通常不收票就放他进去看电影,有时候,还把他带着的朋友也一并放进去。

  有一天早晨从马小兵家里传出一件很离奇的事情,有小偷半夜窜进他们家偷东西,被他爸爸发现了,他爸爸被小偷用刀在身上划了二十六处皮肉伤。事情就跟长了腿似的,传得飞快,我上学时远远地朝马小兵家看,发现门口站着好几个探头探脑的女人。没过几天,大人们又改变了说法,说马小兵爸爸在外面胡搞,被人在玉米地里捉住后,用刀划伤了,小偷的说法是他自己编出来的。

  从那以后我见到马小兵,横看竖看都不顺眼,很想把他爸爸的丑行在班里揭发出来。但马小兵一直对我客气极了,别的男生惹我不高兴时他还去对人家拳打脚踢一番,我便不好意思对他做出不讲义气的事情。

  升入初中后,我收到马小兵写的一封信,那是我一生中收到的第一封情书。尽管他个子很高,长得很好看,很招女同学们喜欢,但我仍然认为自己受到了很大的侮辱,我把马小兵的信撕成碎片装在一个信封里,在放学的时候扔给他就走了。我快走到家时他从后面追了上来,脸涨得通红,跟着我走了几步,问我,“你为什么把我的信撕了?”我心想这还用问吗?“我不相信你不喜欢我。”马小兵跟着我走了一段后,突然说道。这话把我惹火了,我回头看着马小兵的眼睛说,“你以为你爸爸的事情我不知道吗?”马小兵那么大的个子竟然被我的一句话摁住了,他身子向后靠在一个红砖砌的围墙上,脸上显现出了类似于水泥的颜色,嘴巴也好像被水泥封住了,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说过一句话。[NextPage]

  我在爸爸办公室里认识的另一个知青叫孙伍,不知道是哪里人。他中等个子,衣服比女人还要干净整齐,脸色比豆腐还白,细长的眼睛像两条小鱼,有时眨个不停,有时又一动不动。我第一次看见他时,他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隔着办公桌盯着我看。我把头低下,在靠近门口的长沙发上玩了一会儿,再抬头时,他还盯着我。后来爸爸进来了,从我手里接过饭盒,坐到孙伍的对面吃起饭来。

  在爸爸吃饭的过程中,孙伍也开了口。他看上去虽然像个大干部,但提到丈母娘时,第一句就是“那个老不要脸的”,他的话题围着“那个老不要脸的”转,她总想鼓动她的女儿和他离婚。

  “婚我是早就想离了,不为她们俩个,也要为别人。”孙伍提到的“别人”,吓了我一跳,那是当时红极一时的一个女影星的名字。她的名字从孙伍的嘴里飞出来,那么亲近,那么随便,就好像他们昨天还呆在一起似的。接着孙伍又提起另外两个女影星,还是那种很家常的口吻,他说她们暗恋他也有好长一段时间了。这么多女人都喜欢他,让他很伤脑筋。
“是得想想办法。”爸爸笑着说,把饭盒的盖子扣好,回身交给我。孙伍走了以后,我问爸爸,“真的有那么多电影明星都喜欢他吗?”“他看电影看出毛病了。”爸爸说完就把我打发走了。

  过了没多久,孙伍拿着一把菜刀上了街。他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有人问他,“孙伍,你干嘛去?”孙伍就一本正经地回答,“我要去杀小破鞋和老不要脸的。”听的人嘻嘻笑,接着问,“谁是小破鞋?谁是老不要脸的?”“我老婆是小破鞋,小破鞋的妈就是那个老不要脸的。”整条街的人都被孙伍弄得高兴起来了,“你为什么要杀他们呢?”“我要和小破鞋离婚,老不要脸的不答应。所以,我只能杀了她们。”孙伍很有派头地说着,径直朝丈母娘家走去。

  过了半个多小时,孙伍又回到了街头。跟在他身后的是“那个老不要脸的”,她披散着头发,手里举着菜刀,闹革命似的在后面追孙伍。街上的人从没那么多过,挤挤揸揸地朝孙伍逃跑的方向涌。孙伍的老婆后来也追来了,她和母亲在拉扯的时候,菜刀砍到了她的手背上,血很快就流了出来,她的手如同戴上了一只红色的手套。在往医院去的路上,两个女人互相搂抱着,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孙伍在她们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他像看热闹的人一样脸上挂着笑容,眼看着那对母女丢人现眼。那是孙伍最后一次公开露面,几天以后,他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八十年代初期的电影院是年轻人最重要的社交场合,是标新立异和展示个性的地方。当时小城的几个美女都频繁地在电影院抛头露面,她们穿着喇叭裤和紧身毛衣,旁若无人地说笑。年轻的小伙子们在她们身边走来走去,要么一眼都不朝她们看,要么恨不得把眼珠子瞪出来。

  她们之中歌唱的最好,个头也最高挑的女孩子最先离开了小城,到省里的一家歌舞团当演员,十几年后,她成了电视台一个农村节目的主持人,在农民家的土炕上盘着腿,一边咯瓜籽一边介绍当地的民间艺术家。在几个特写镜头里我发现她老了,样子变得难看极了,穿着盘扣对襟的花布衣服,露出来半截白萝卜似的胳膊,和我小时候认识的那个人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当年那个年轻女孩子脑后扎着一根马尾,穿长筒裤,浅灰色的棉袄配黑色毛线织的毛领,双手交握在胸前,站在舞台上唱外国民谣,“看我长得多么漂亮,谁能说我不漂亮?妈妈给我做了一件多合身的绣花衣裳,妈妈有了我这女儿,心里多么欢畅。”那情景是多么动人。

  当时,在舞台上拉手风琴为她伴奏的女孩子叫萧梅,外号叫萧妹妹。萧妹妹脸上的神情,后来随着琼瑶小说的流行和电视剧的普及变得时髦起来,叫做忧郁。有一次很大规模的殴斗,据说是为了她打起来的。萧妹妹后来嫁了人,生了一个小萧妹妹。刚离开小城时,我经常从学音乐的女孩子身上看到萧妹妹的影像,她婚后的生活一直令我困惑,她的手风琴摆放在家里的哪一处?什么时间拉琴?她的丈夫和邻居们会怎么对待她和她的音乐?九十年代萧妹妹和她的第三任丈夫开了一家冲印社,我去冲照片时见过她几次,她坐在满满一墙面的照片前面,直到现在,仍然是个好看的女人。

  女孩子当中要数单莉最特立独行,她是城里最好的厨师和最著名的泼妇养出来的独生女儿。单莉喜欢穿颜色鲜艳的衣服,发型似乎每天都不同,她的眼睛圆溜溜的,很亮,好像里面有东西在燃烧。单莉敢在公共场合抽烟,还敢在众人面前搂着男朋友的腰走路。二十岁那年,她的男朋友被她抛弃后,用菜刀抹了她的脖子。那是个很俊俏的小伙子,脸孔白白的,头发又软又黑,如果他不是杀人犯,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他。单莉的男朋友是在河边被枪毙的。以前我们放学后经常到那个地方去玩,有一次还在草丛里拣到了鸭蛋。

  单莉死后,她的厨师爸爸变成了酒鬼,眼睛里面总是红的,看谁都像有着天大的恨。他的手里总攥着个手熘弹似的酒瓶子,夜晚横在马路上睡觉的也是他。他到处讨酒喝,“单二两”的外号很快就叫响了,城里好些有名的厨师都和“单二两”有交情,多少总会给他点儿面子。

  没有电影放映的时候,我到舞台上去玩。舞台比想象中的要辽阔得多,也比在台下看上去的更复杂,有更多的层次。挂在中央的是宽银幕,两边分挂着有戏剧演出时才用得着的五六层两边对开着的帷幕,全是天鹅绒做的,颜色则是深红、深蓝,以及黑色。在它们之间,在天篷上面,有那么多盏灯,比夜空里的星星还要多,也更加灿烂。灯光亮起来后,像水一样流泻在帷幕上面。[NextPage]

有一次我用帷幕裹着自己,玩了一会儿后钻出来,发现自己被单独留在了舞台上,爸爸和其他的大人都不见了。我呆在灯光下面,觉得自己像一块石头被看不见的手举起来,扔到了井里。在我下落的同时,那些帷幕沿着我的身体四周,不断地长高,拉长。天鹅绒上面的光抖动着,风生水起,那块巨大的银幕,变成了一张表情叵测的脸孔,所有曾经在那上面上演过的故事,所有电影里的人物,一个接一个地跳了下来,无声无息地落在舞台上的某个地方,
这样的心情我在一个多月前也经历过。那天放学后我和吴风一起回家,遇见一个穿雨衣骑自行车的男人,他跟着我们走,边走边说话。我回头看过他一次,他的脸有一半挡在雨帽下面,另一半脸在微笑。我和吴风紧紧地挽着胳膊,在往常我们分手的地方我们也没有分开,我们停下来犹豫着该往哪里去时,骑自行车的男人围着我们转了好几圈,他的话随着车轮散落在我们四周,我们假装听不见也看不着。后来我们朝着一个既不通向我家也不通向她家的大路走了过去,在那条繁华的马路上我们遇见了很多下班的大人,他们把我们的身影淹没了,然后,那个骑自行车的男人在人群之中把我们弄丢了。

  初中二年级时,班里转学来了一个名叫陈力的男生,老师把他介绍给大家时,他牵着嘴角微笑,我坐在第一排的座位上,仰脸向上时,看见他长长的眼睫毛忽闪忽闪地眨动,还看得出他的脸羞得变红了。

  陈力坐在班里的最后一排,我每次扭头去看他,都等于是在看全班的同学。我的目光只能落在吴风身上,吴风是班里最高挑的女生,学习不好,但老师排座位时把她排在了陈力的前面。

  我和吴风每天一起上学放学,她个子长得高,经常被人当成大姑娘。在我看来,她是一个傻大个儿,课外书看的少,也没多少聪明才智,我们俩在一起时,做什么事情都是我说了算的。一有好看的电影上演我就带着吴风去看,每回银幕出现了男女亲热的镜头,都是我找到一些闲话说说,以便让电影上演的这一段赶快过去。

  陈力来了以后,我和吴风的好些话题都与他有关。陈力会弹吉他,张行的歌每一首他都会唱,有一天放学的时候我们还遇见了他,他两只手抄在裤兜里,哼着“你到我身边,带着微笑,也带来了我的烦恼”,跟着我们走了一段。

  放暑假的时候,正好有一部美国电影上映,我去找吴风,她不在家,她弟弟说她跟同学走了。独自往电影院走的时候,我的头都想疼了,也想不出班里还有谁能比我跟吴风的关系更好。

  那是部好看极了的电影,是写几个年轻人跳霹雳舞的事儿,观众们看的热血沸腾,第一场演完之后要清场,然后放第二场的观众进来。清场时几个年轻人不肯出去,想接着第二场重看一遍,两个门卫不答应,那几个年轻人把门卫围在了一个小圈子里,他们吵了一会儿就动起手来。刚刚散场出去的观众听说里面打起架来了又都往回涌,一些人为了看清楚些还站到了座椅上面,有两张我始料未及的脸孔从众人之中跳了出来,像两只大巴掌挤压在我的胸前。

  很多人挤着我搡着我,我顾不上躲开,抬头望着他们俩个。吴风发现了我,她哆嗦了一下,陈力怕她从座位上掉下去,伸出手臂搂住了吴风的腰,她不但没有挣扎,还任由他把脸搁在她的肩膀上面。吴风的脸孔在无数张脸孔中抖动,渐渐地与周围融到一处,变成了我的陌生人。

  人群的乱子涨潮般地又涌高起来,那两个门卫好像被人打出血来了。爸爸带着几个工作人员从外面挤进圈子,每个人都拿着一个能装五节电池的手电筒,他们挤过人群后和闹事的年轻人搅和在一起,有一个人的手电筒不小心揿亮了,一束光随着手臂挥舞的节奏闪来闪去。各种各样的叫喊充斥在电影院里,激起巨大的回声。

  我被人群挤出去后,退到了一个封闭的偏门门口,背靠着门站着,我的脑子变得不太好使了,身边的声音像水被吸进沙里那样在我的耳中渐渐遁去,我睁大眼睛,看着那些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脸孔,他们个个表情丰富,像刚才电影里的人物一样活力四射。我在角落里看着他们,除了耐心等候以外我什么也做不了。所有的电影都有结束的时候,对这些人来说也一样,等他们折腾够了,银幕上就会打出字来。

  (编辑:郭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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