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玉凯
爹有一个小木箱,这是娘告诉我的。
娘说,那个小木箱里肯定有你爹的秘密。我说,爹能有什么秘密?娘说,不信你跟我来。在爹床底下的一个大纸箱里,我终于看见了娘所说的秘密。那是一个破旧的小木箱,因为年代久远,上面的油漆早就脱落得差不多了。从木板上看,也不是什么好质地,而且做工粗糙,估计是爹自己早年的作品。小木箱上挂着一把小巧的锁头,也许就是这把锁头,才引起了娘的注意,因为娘没有钥匙,而且以前从没有看见过它。
也许是存折吧?我说。
肯定不是,娘说,他的退休金都在我这里,哪来的存折?
那就是一些贵重的东西,我说,要不就是一些早年的书信。
可能吧,娘点点头,这老东西,有什么事还会瞒着我?
我说,打开看看不就都知道了?
千万别动,你爹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爹的脾气,只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实在找不出适当的话来安慰满腹狐疑的娘。小时候我多次领教过爹的脾气。我们打小都很乖,三十六计,打不过,躲得过,所以成年之后,我们兄弟很少和爹发生言语上的冲突,只有母亲偶尔会和爹吵上几句,算是家里的小插曲。有一次我斗胆说了一句,这么大年纪的人了,都少说两句好不好?本以为爹会雷霆爆发,没想到他不仅停了嘴,脸色也有几分的窘色。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爹已经不可抗拒地老了。
爹参加工作之前是个军人,据他自己说是个孤儿,吃百家饭长大的。爹总说,人这一辈子总有落难的时候,在你生活好的时候千万别忘了曾经帮过你的那些人。爹的话我赞成,人都是要知恩图报的,所以爹在知道我资助了一个偏远农村的小学生后,对我赞许有加,说我有种。
现在面对着爹的小木箱,我和娘陷入了种种猜测之中。有些事情就是这样,越是秘密的事儿,你就越想把秘密解开。我们决定把爹的小木箱先放在显眼的写字台上,等他看见的时候,由我和他摊牌。我曾设计了好几种和爹摊牌的方案,甚至设想了最坏的打算,比如他的拳头挥过来的时候,我拔腿就逃。
晚饭的时候,爹看见了他的小木箱,眉头皱了一下。这是爹不高兴的前奏,也许暴风雨就要来了。
爹说,你们怎么乱动我的东西!
我看看娘,娘看看我。
娘说,有什么东西不能乱动?
娘的话很冲。年轻的时候娘怕爹,但是随着年纪的增长,娘反而越来越不怕爹了。
爹张了张嘴,大概没想到娘会这样反问他,眉头依旧皱着。
不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吧?谁不知道你年轻时的那点风流事!娘的话咄咄逼人,我真担心爹会暴跳起来。
我原来听娘说过,爹年轻的时候有过一个娃娃亲,因为战争失去了联系。其实从娘告诉我小木箱的时候开始,我就已经猜到了娘的心思,只是不愿给娘挑明。 [NextPage]
什么风流事,当着孩子,你也能说出来。
娘的话杵到了爹的软肋。爹就怕娘提他的“风流事”。
不是就打开看看,这是发现了,要不还不想瞒我一辈子?都七老八十的人了,有什么事还要瞒着我?
我吃惊地看着娘,在娘坚毅的目光里,我看到了一种强大的力量,这力量足以使爹屈服下来。
你啊你啊。爹一边语无伦次,一边掏自己的口袋。
我想答案很快就要大白天下了。
屋子里静极了,静得可以听见我自己的心跳。娘的眼圈红着,因为刚才的一番话,娘显然付出了极大的努力。
爹找了半天钥匙,然后慢慢地打开了小木箱。
没有存折,也没有什么信封,更没有娘想象的什么风流事的证明。
你们看,好好看,真是年纪越大疑心越重了。
一颗子弹头,几枚军功章,一双老旧的布鞋,还有一个不大的红布包。
子弹是从我的大腿里取出来的,鞋是我娘留给我的最后一双,那包……你们自己找开看吧。爹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我缓缓地一层层打开红布包。因为时间太久,红布都有些发硬了。我看见上面用毛笔写了很多人的名字,在名字的后面,竟然是“两块红薯”,“一碗稀饭”,最少的竟是“半块窝头”。
我抬起头,碰到了爹的目光。在他慈祥的双眸里,我好像进入了时光隧道,什么都明白了。
爹说,就是这些东西。
刚才还激动的娘,现在早安静下来了,看看爹张张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这时我忽然明白了,爹的秘密只是一块伤疤,他不想让别人知道,只想留给自己,在寂寞的晚年慢慢地咀嚼。
(编辑:郭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