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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砾

2010-07-01 16:23:48来源:十月    作者:

   

作者:雷屏

  
  
  我没找到裤衩,只好捡一件夹袄围在腰上,好歹遮遮羞。左胳膊断了,得用手托着,要不总耷拉着,却不觉得太疼。要不是胡传魁跟二林子拿袄袖子把脸擦干净,他们出现在我面前,我还真认不出他们来,厚厚一层土把他们的鼻子和眼都糊住了。我问他们:“你家几口?”胡传魁答:“四口。”二林子则没等我问,就竖起六根手指头。他们问到我,我回答说:“两口。”他们俩都说:“你小子赚了。”这时候,雨停了,云散了,夜色却依然。

  “不知还有多少喘气的。”胡传魁说。他走道一瘸一拐,是因为他踩在一根巴掌长短的铁钉上,从脚底板一直刺到脚面,扎个透亮。二林子把手卷成个喇叭筒,冲着瓦砾堆喊了一嗓子:“有人没有?有人言语一声!”除了大地的轻微颠簸,什么动静都没有,仿佛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我们仨了。我们仨平时最要好,狼狈为奸,也能玩在一处,自称是三家村。一个人挨揍,哥仨一起上手,吃亏的时候不多。

  胡传魁的脚血流不止,二林子把套袖撕成条,替他包扎上,胡传魁很汉子,一声都不吭。我却替他疼得慌。

  “我操他苏修的奶奶!”我骂道。

  我们仨想找到早先挖的防空洞,想躲起来,却怎么都找不到,几个人光着脚丫子,踩在砖头瓦块上硌得生疼,脚指甲都劈了,滴答血。截至目前,我们还都坚定不移地以为是勃列日涅夫扔了一颗原子弹呢。备战这么些年,早有思想准备了,今天你没炸死我,我明天就去端你的老窝,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谁他妈的也不怕谁!

  趁他们俩没注意,我抓一把泥抹胸脯子上,让我的鸡胸和肋条不那么显眼,省得又叫他们俩拿我找乐儿。胡传魁打石棉瓦下边拾了一杆红缨枪,拄着,当拐棍。借月光看,周围几乎所有的楼都塌了,就一棵大槐树还立着,大槐树上原来落满了鸟,现在都跑了。当务之急,先奔武装部,每年招兵都在那儿,去晚了怕是排不上队了。胡传魁问我:“要是打苏修上前线,队伍上会不会嫌岁数小,不要咱?”

  “我满十八了,足够入伍的资格了。”我说。

  在我们这个三家村里,我最大,属狗,胡传魁最小,属鼠,二林子夹我们当间,不大不小。论起其他来,我们几个里最胆小的是我,最财迷的是二林子,最好色的是胡传魁,这小子平时总拿个望远镜,谁漂亮偷着看谁,我找他借,他舍不得,怕我给他摔了。二林子见胡传魁担心当不了兵,就安慰他:“你怕什么!到时候你就跟武装部说你满十八了,反正派出所塌了,户口册子底子也查不到了。”这么一说,胡传魁豁然,嘿嘿笑了:“到时候你们俩可得给我做证明人。”我们答应了他。

  胡传魁想当兵都想疯了,他在家兄弟几个中行二,除了上山下乡,没别的出路。我跟二林子住道南,他住道北,老往我家跑,还不是因为我们家门口的那几个妞?那几个妞个个长得跟卖花姑娘一个模样。上初二时,他给人家女生递个条,女生交给了老师,老师把他批得够戗,反师道尊严那会儿,这小子给那位老师一口气贴了七八张大字报,我说他是打击报复,他还不乐意了,俩礼拜都没答理我。现在,他再提起他递过条的那个女生,仍然是情意绵绵,操,也没个记性。

  “谁?”

  黑影里猛地跳出俩人来,半裸着,裤衩都是破的,勉强拿根麻绳绑在胯骨轴上。我们发现还有生还者,都挺高兴,听对方问,赶紧报上名字,幸好都是半熟脸,虽没共过事,名字却还是略有耳闻的,对方解释说:“对不起,我们这有几个闺女没穿衣裳。”
  “我们赶紧低头走我们的,你放心。” [NextPage]

  我怕胡传魁眼睛不老实,按着他的脑袋,快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半道上,遇见好几个幸存者,因为都光着屁股,一见人,马上就藏起来,实在来不及,就蹲下,捂着裤裆——我们这儿,睡觉很少穿什么,一个是不习惯,另一个原因是光着睡,虱子跳蚤没处栖身,不挨咬。像我们这样大摇大摆招摇过市的人,很少,也就我们老几位。不过,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好多人陪着我们,心里踏实多了。

  前头那座楼,是乒乓他们家。乒乓是我们初中同学,在班里是牛魔王一类的角色,仗着他爸爸是个局长,逮谁欺负谁,也没少跟我爹刺,有一回上体育课他揪我耳朵,把我耳朵都揪肿了,火辣辣地疼了好几天,我也没敢告诉老师,告诉了也白告,老师一样也怕他。他家里有个篮球,从来没让我玩过,他只给他的那些个狗腿子玩。

  而现在,乒乓就躺在那里,拿个凉席子盖着下半身,他爸他妈给他擦掉脸上的灰尘,一下一下特别仔细。见我们过来,乒乓他妈的脸上只略微抽搐了抽搐,并没哭,乒乓他爸挨个拍拍我们的脑袋。那个夜晚,似乎没有一滴眼泪,人们仿佛泪腺都已经干涸了。我们走出去老远,回头再瞧,乒乓他爸他妈仍然跟雕像一样,守卫着他们儿子的尸体,一动也不动。

  “奇怪,我突然不再恨乒乓那小子了。”

  二林子耷拉着脑袋,小声嘟囔了一句,他忘了,就在昨天,他还说,等将来他的个头长得比乒乓高了,他一定把乒乓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那是因为乒乓昨天拿弹弓子给他后脑勺打出个紫疙瘩来,跟脆枣一边大,碰一下,他就龇牙咧嘴。死都死了,再恨也没用了,再说了,拿弹弓子打人一下也没有要命的罪过,顶不济就是你拿弹弓子也给他一下便拔兑了——我想。

  “都别难受了,二十年以后又是一条好汉,早死早讨生。”胡传魁说。

  这是乒乓过去打架之前常挂嘴头上的一句话。武装部近在眼前了,过了公路就是。这条公路东边通沈阳,西头连着天津卫,这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隐约可见不少人在赶路,有的背着铺盖卷,有的则挎着小包袱,仨一群,俩一伙,脚步匆匆,行迹特可疑。我叫胡传魁和二林子赶紧隐蔽,注意观察,胡传魁把红缨枪举起来,做好一级战斗准备。

  “怎么都像是逃荒的……”二林子嘟囔一句。我壮着胆子,凑到跟前,男的我不敢搭讪,怕挨揍,碰见仨女的我才问了一句:“你们这是奔哪儿呀?”仨女的都比我大几岁,穿戴得很整齐,一色的军褂,一色的卓娅头,她们顺嘴答我一句“回家”就过去了,懒得跟我废话。这会子,胡传魁他们也溜过来,胡传魁判断她们都是知青,问他凭什么,他说:“你瞅她们那身打扮,个个不爱红妆爱武装,乡下人没这扮相。”二林子观察得比胡传魁更细:“而且她们领口的扣子都不系,敞着。”乡下闺女要这么开通,就出不去门子了。

  “太不像话了,关键时刻,他们不往前线去,却奔家里躲。”我愦愤地说。我撺掇胡传魁上去质问他们,他不肯,非得石头剪子布不可,结果,输的是二林子。二林子只好硬着头皮,勒了勒裤腰带,截住一个单枪匹马的小子,他很瘦,还戴个眼镜,估计真比画起来,未必赢得了我们哥仨。“大战在即,你们都猫家里去,不是要当逃兵吗?”二林子隔着老远问人家。人家没跟我们一般见识,耐心地跟我们解释:“我家里有老娘和老奶奶,我不放心她们。”

  我说:“那我们就不跟苏修报仇了,白挨炸啦?你看你看,大好河山都成一片废墟了。”我保持前腿弓、后腿蹬的姿势,一旦眼镜跟我们翻脸,我掉头就跑,保准他追不上。他却笑了:“天灾人祸,跟苏修又有什么关系?”我说:“这不是苏修炸的,难道还是美帝给炸的?”他说:“谁都没炸,这明明是地震,你们造什么谣啊!”地震,当时在我们记忆的词典里还很陌生。

  眼镜一定以为我们仨都是白痴,抬腿就走,二林子追着他问:“我看你们人人都有鞋穿,哪来的?”他没答理二林子,但是我怀疑他的解放鞋是从死人脚上扒下来的,要不,他走一百来里回家,半道上还不得把脚后跟给磨烂了?“既然不是打仗,我们也就没必要去武装部了。”胡传魁说。其实,去也是白去,武装部早就成一堆瓦砾了,只有招牌仍悬挂在只剩下半截子的墙头上。 [NextPage]

  我猫腰捡起一块瓦片,向远处丢去,听说不是打仗,我很是失望,我多希望从战争中学习战争呀,那样一来,我就锻炼得不那么胆小怕事了。老是叫胡传魁他们在背后笑话我。其实,原来我胆也没这么小,自打我爸得肺结核死了以后,我觉得再没人给我撑腰了,从此就不敢招灾惹祸,走道都怕踩着蚂蚁。我要跟胡传魁和二林子一样,有爸爸有哥哥给挡横,我也照样天不怕地不怕,动不动就捋胳膊挽袖子,上学时书包里揣着扳子钳子,遇事就抡家伙……

  不过,现在好了,我们都是独根草了,站在同一起跑线上,谁都无依无靠了。
  
  
  
  我们发现银杏倒挂在半空,是在早晨的时候。她住三楼,一块比语录牌还大的预制板压住了她的左腿,而身子耷拉在下边,想救她,楼梯又塌了,上不去,她就只会哭喊,喊得人们都疹得慌。听说,解放军叔叔来了,我们赶紧分头去找,招呼他们来救人,结果来了六七个战士,也都束手无策,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地震现场,仓促间什么工具都没带,只能用两手扒开砖头瓦块寻找幸存者,手指头都磨去半截子,直流血。战士围着银杏他们那座楼转悠一圈,也没招,只得等着吊车来援救。

  我们蹲在靠银杏最近的台阶上,告诉银杏:“你再忍忍,吊车一来,你就有救了。”银杏还是哭,劝也劝不住。银杏是我们班长得最俏的女生,平时都不拿正眼瞧我们,眼皮总是往上翻,谁跟她一贫嘴,她就说:“人家可不是个轻薄女孩,还是个黄花闺女呢,讲一点分寸好不好?”而现在,她挨个叫着我们的名字,求我们救救她,要多亲有多亲,我们几个都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急得在楼下一个劲转磨磨,就是无计可施。

  “别怕银杏,有我呢,一准能把你背下来。”胡传魁把手卷成喇叭筒喊道。便宜话都让他说了,我跟二林子也都跟着表态:“他要背不动,我来驮你。”银杏软软地说了句:“你们真好,谢谢。”差一点叫我们哥仨找不着北,心都化了。可惜,我们能为她做的实在有限,只能拿话来哄她。她问我们见没见她的父母,我们赶紧说见了,他们毫发无损,你尽管放心,而实际上,整个楼都堆下来,恐怕一个生还者都没有了。我们除了骗她,实在想不出再好的办法来。

  到傍晚,救援的队伍越来越多,却依然没有见到吊车。二林子给我们领来面包吃,这还是我头一回吃到面包,觉得香甜得要命,一气吃了七个,喝的,是消防队的救火车里的水。想到我们有吃有喝,而银杏只能挨着,心里就愧得慌,觉得特对不起她。我们仨轮换着十分钟到公路上瞭望一回,看吊车来没来,失望得很,医疗队、工兵都来了,就是不见起重队。

  天快黑了,医疗队嘱咐我们,千万别叫银杏睡觉,生怕她睡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一晚上,我们把听过的故事都讲给银杏听了,什么“绿色尸体”,什么“梅花党”,讲得再动情,银杏似乎也听不进去,光是呻吟。有反应就好,就担心她没声音,所以隔一会儿,我们就问上一句:“你睡了没?”直到听见她说“没呢”我们才放心。

  不过,晚上总比白天强,白天太阳晒得银杏汗珠子直滴答,晚上起码凉快一点,少受罪。

  “这么如花似玉的大闺女遭这份罪,我真受不了。”胡传魁泪汪汪地说。我又何尝不是这么想,如果可能,我愿意替银杏,叫她下来伸伸懒腰,可是这话我说不出来,臊得慌。

  “我坚持不住了,我想死。”到第三天,银杏说。

  “你敢,你要死,我们陪你死!”我们说。

  银杏越来越懒得说话,或者是越来越没力气说话了,偶尔说句话,也是骂大街,骂我们一般在打架打红眼的时候才骂的街。我们只好陪她一块骂,给她打气,谁都不知道骂的是谁,反正骂了也白骂。 [NextPage]

  你记得谢顶的那位数学老师吗?他最喜欢你,到我们家家访的时候,对我妈说:你看人家银杏,每次做作业连个小数点都不错,从那以后我就给你起个外号,你知道是什么吗?对,就是小数点。另外,你知道体育课代表小五,总叫我们给你捎情书,我们让他死了这条心吧,人家银杏又漂亮又聪明,他巴黎公社成立于哪个国家都说不出来,怎么配得上银杏?嘁,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我讲完,胡传魁上,胡传魁讲完,二林子又上,一分钟也不闲着。
 
  我要是练过爬高就好了,可以顺着房梁子爬上去,给银杏送点吃喝。过去,我们当院有一棵槐树,夏天就爬上去够槐花,一叫我妈瞧见,我妈准拿笤帚疙瘩抽我,后来就不敢了。至于胡传魁跟二林子更指望不上他们了,他们屁股太大,笨得跟狗熊一样,我好歹瘦一点,比他们还麻利些。要说,银杏也够坚强的,不吃不喝,也不能睡,居然坚持了三天三宿,搁我身上,我早就歇菜了。

  二林子说:“假如现在下一场透雨,降降温,可能银杏还能多活两天。”胡传魁提议求求老天爷,看在我们迷信他一回的面子上,就下一场雨吧。我们仨闭着眼,双手合十,冲老天爷一个劲作揖,明知用处不大,死马权当活马医,我们也是实在走投无路了,但分有一点办法,我们也不搞封建这一套玩意儿。银杏是不知道我们为她所做的一切,她要是知道了,往后见我们准不会再骂我们“倒霉德行”了。所以她该活着。也许将来早晨起来碰见,她还可能把她带的茶鸡蛋让给我们吃,馋死乒乓他们那群人!
 
  后半夜,我跟胡传魁睡了,二林子值班,负责和银杏对话,他突然叫醒我们,说银杏已经半个钟头不吭声了,吓得我们赶紧呼叫她,半天,她才埋怨我们一声:“别吵了,我刚梦见我妈给我缝了一条百褶裙,白色的,就叫你们给喊没了……”我的妈呀,她总算言语了。我们都松了一口气。可是,从此,她再也没有声息了。我们把嗓子都喊哑了,她也没回答,倒是把周围的人都惊动了,将我们拉下楼来,递我们一人一瓶山海关汽水。

  我们把汽水扔得远远的,撒腿跑了,没人怪我们,也没人拦我们。我跑在最前头,等我实在挪不开胯了,再回头,他们俩不见了,茫茫夜色中,看不到一星灯火,夜色跟瓦砾融为一体,我怕了,又跌跌撞撞地往回溜达,半截腰发现胡传魁跟二林子者阴尚在地上,望天。我推测银杏死得一定特别孤独。胡传魁的脚已经肿得不像样子,青紫青紫,迈一步都疼得龇牙咧嘴。我劝他:“天亮,你去医疗队瞧瞧吧,要不非残疾了不可。”

  胡传魁说:“残疾就残疾,坐公共汽车兴许还有人给我让座呢。”

  二林子给他一巴掌,嫌他满嘴跑火车。

  从那天开始,我们再也不提银杏了,一次都没提过,仿佛这个世界上压根就没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过。一朵花,开了,又谢了。很长时间我的记忆都处于短路状态,我只记得我后来在一片坍塌的楼群中,发现两棵树上拴着一根晾衣裳的尼龙绳,上边晾着一条劳动布裤子,我四处瞅瞅,没人,就穿上了,那根尼龙绳也成了我的裤腰带。这下好了,再猫腰或蹲下就不怕“泄密”了。

  我早先捡的那个裤衩也没糟践,我给胡传魁包脚了,省得他一踩在砖头上就倒吸一口冷气,只能用脚后跟着地,而且流的血也渗不出来。我们仨的脑袋老出汗,都擀毡了,像喜鹊窝,好在别人也都这德行,谁也不笑话谁。水管子断了,没水,喝都困难,哪还有讲究卫生的条件?这个对我们来说,无所谓,但对喜欢美不够的女人们则是致命的,她们能不出头露面就不出头露面,找个犄角旮旯隐蔽着。赶上要坐月子的女人,那就没办法,只得让街坊将她护送到医疗队去,把嘴唇都咬破了,她也不哼哼出来,免得人们瞧见她的狼狈相,留下话把儿……

  “早不生孩子,晚不生孩子,偏偏这会子生孩子。”我说。 [NextPage]

  胡传魁跟二林子都冲我撇嘴,嫌我无知,什么都不懂。他们告诉我,这是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要不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呢。解释半天,我也是稀里糊涂。他们俩就说我是晚熟庄稼。

  晌午头,我跟胡传魁都去了医疗队,他怕疼,退套了,没敢进去,大夫给我消了炎,打了夹板,胡传魁一见我架着胳膊出来,还损我:“整个一个叛徒王连举。”
  
  
  
  刚从废墟里爬出来,还不怎么太想我死去的妈和哥们弟兄,随着救援队的陆续到来,能吃饱能喝足,就开始走心思了。过去,我要光个脊梁满街转悠,我妈早就骂我了:“缺德小子,穿上衣裳,你不嫌丢人,我还怕给我现眼呢。”现在,再回想起我妈的声音,倍儿亲。

  往后再也没人骂我了,一想到这个,心里就空得慌,不知拿什么东西来填补。“你现在最惦记着做什么?”我问二林子。二林子似乎比我还茫然,他回答说:“不知道,就是浑身皱巴。”我又问胡传魁:“你呢?”胡传魁也是心绪纷乱,他一边拿虱子,一边神往地说:“要是能有颗烟卷抽就好了。”确实,抽烟是解腻味的最佳方式。我妈跟我们几个孩子一生气,就闷头抽烟,有时候,还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我说:“我们不是买过一盒永红烟卷吗?”就在一个礼拜以前,我们仨狠狠心凑钱买过一盒烟,要叫一个人买,绝对买不起。我们就是为在同学跟前抽,想显显威风,因为他们总当我们的面抽,以此来气我们。其实抽烟真他妈难受,抽一口嘴嗣苦,吃捞面都没什么滋味。

  “楼都塌了,你们叫我上哪儿找那盒烟卷去呀?”二林子说。

  我跟胡传魁相对一笑,对二林子说:“你贪污了就说贪污了,有什么了不起——盒烟而已。”二林子的脸色跟死人一样苍白,他哆嗦着嘴唇问我们:“你们是怀疑我一个人偷着抽了?”胡传魁故作宽宏大量:“算了算了,都是好哥们儿,用不着那么计较,要换了别人,早就全党共诛之,全国共讨之了。”说完,悄悄冲我挤咕挤咕眼儿。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斗斗嘴还能消磨消磨时间,暂时我们就先拿二林子当睡在我们身旁的赫鲁晓夫那么对待一阵子吧。

  “你们,你们,太侮辱人了!”二林子脸红脖子粗起来,看架式,再多说两句,他就捋胳膊挽袖子,跟你玩命了。我们俩赶紧闭嘴,生怕他拿我们当牛鬼蛇神,给横扫了。

  “从打咱们几个在房顶子抽过那回,我就把烟卷藏煤池子里,动都没动一下。”二林子颠三倒四地给我们解释,越解释就越解释不清,急得他出一身的白毛汗。他最是财迷,只往家里捎东西,从不往外扔东西,路上见到个酒瓶子、牙膏袋或破塑料布都捡起来,凑成堆,拿废品站卖去,可是,他又最怕人家说他财迷,谁说他跟谁翻脸。
 
  我们不再理他,躺地上,一副不跟他一般见识的派头。二林子就更来气了,拼命地跟我们找补,我们干脆捂住耳朵,烦了。不知不觉我就睡着了,还梦见自己开着军舰去解放台湾,跟麦贤得一样搬了一宿的炮弹,累得够戗……醒了,发现二林子不见了,我赶紧把胡传魁揪起来:“二林子失踪了。”胡传魁擦擦嘴角上的口水,呓呓症症地说:“许是找地方拉屎撒尿去了吧?”我们俩把方圆五百米左右都找遍了,也没见二林子的影子,四周鬼魅般的虚无。他究竟躲哪儿去了?

  “准是为那盒永红烟卷,跟咱们置气了。”我猜。

  胡传魁把责任一推六二五:“都怪你,非说他贪污。”这小子,真不仗义。 [NextPage]

  我似乎有一种预感,将要有什么倒霉事发生——不可避免。我拉着胡传魁奔二林子家,我估计他准是跑他家的煤池子里找那盒烟去了,找到了,他会拿到我们跟前,以便在事实面前,叫我们给他平反给他落实政策。二林子家的楼是“大跃进”那年盖的,板房,早已经成废墟了,在行将熄灭的北斗星下看上去,仿佛一头怪兽。现在,所有的废墟前面都有解放军叔叔站岗,不许靠近,只能在两百米以外眺望,往前一凑,解放军叔叔就端着枪过来了,吓得我们立马溜走了。我们俩坐铁道边上,为二林子的失踪原因做了无数的注释,总归是不得要领。

  “要不他就是故意躲着我们,叫咱找不着他。”胡传魁宽慰我,同时也是宽慰他自己。但愿如此。

  我不想添油加醋地编一个悲剧故事来吓唬自己,就拼命地四处转悠,我们这个小城东西南北绕一圈,有三四个钟头就足够了,可是依旧没有寻到二林子的蛛丝马迹。“哥们儿,歇会儿吧,我的脚又疼又痒痒。”胡传魁说。我只好停下来,等他把包脚布解开,拿个柳条棍挑去伤口处的蛆虫,脓血沾他一手,他的伤口明显恶化了。“你怎么这么憷头?到医疗队消消炎就好了,再耽误就溃疡了。”我指责他。他仍然拿我的话当耳旁风,劝我:“我知道你急着找二林子。也许这小子使坏,咱们走到哪儿,他就在咱们背后尾随着,等咱实在没耐心烦了,不找了,他却突然出现在咱们跟前……”

  虽然他这么说,我也强迫自己这么想,可是见到熟人我还是要问一问。后来,有个在理发店给人剃头的四叔告诉我,前两天,有个贼行窃的时候,叫解放军叔叔给崩了;另有个人民公园的园林工则告诉我,这一片逮走好几个小偷,被打得鼻青脸肿……凭我的直觉,二林子准在这两拨人当中。操,死倒不怕,就怕死得轻于鸿毛,我们跟死神都熟悉了,只是二林子要这么死了,有点太窝囊了。那一天,我跟胡传魁都没吃饭,吃不下,饿了一天。

  很长一段日子里,我们都没有了时间概念,瞧着日月的迎来送往来过日子。

  自从工程兵开进来以后,许多废墟里的尸体都被发掘出来,但却不让人到跟前去,天热,尸体都看不得了。很多活下来的街坊,想认领,好心人就劝他:“算了,入土为安吧。”这时候,废墟上飞的苍蝇都长出尾巴来了,比蛐蛐儿个还大,撞在行人脸上,能把行人的腮帮子撞出个青疙瘩来。打消毒水,苍蝇不怕,它们都有抗药性了。最后,大部分尸体只好集体掩埋了。我们跪下给坟头磕个头,也就算寄托了我们的哀思。

  塌的楼,也就塌了,危险的是墙倒了的那些楼,它架子还支棱着,一有余震,就晃悠,随时都能砸着人。解放军叔叔用麻绳子圈起来,立个警告牌:注意危楼!我跟胡传魁就住在这样的一座楼上,不敢公开露面,一露面就招呼你去开会,批判这个批判那个。

  房顶子露天,一下雨,我们得挤一块儿,他身上的虱子爬到我身上来,我身上的跳蚤也蹦到他身上安家落户。房顶上在雨季里长出了大片的青草,风一吹,沙沙响。半截墙上还贴着《红色娘子军》的年画,没事,我们俩就看画,看了足有一百遍,要不是民兵来赶我们,我们肯定还会看一百零一遍。民兵叫我们搬到一所学校的操场去,在那儿盖了三排篱笆房,墙是拿泥糊的。地下铺着稻草,躺上去,还挺舒服。

  “伤员那屋,铺的是毛巾被。”胡传魁跟我说。我们这点儿伤,断个胳膊拐个腿,算轻的,远不够享受伤员的待遇。伤员可以吃到挂面汤,可是那些脑震荡患者,就是喂他挂面汤他也觉不出香来。“吃什么不要紧,晚上睡觉你别碰我的胳膊就行,一碰,准把我疼醒。”我对胡传魁说。他一赌气,干脆搬墙角睡去,离我八丈远,可是醒过来才发现,我们又骨碌到一块儿去了。睡觉要把全身都蒙严实了,无论出多少汗,否则蚊子能把人吃了,就剩下几根骨头棒子。

  “我跟你说清楚,不是我骨碌到你那边,是你往我这边凑的,省得你以为我多爱跟你凑热闹呢。”胡传魁发出庄严声明。

  我不愿意跟他计较,我的注意力被我们篱笆房的隔壁邻居所吸引,隔壁新搬来两口子,三十大几的岁数,那个媳妇不是个迷人的媳妇,却有一个迷人的名字——季娇。他们原来有一对双胞胎儿女,遇难了,一个也没给他们剩下。

  我们屋跟他们屋的墙上有个窟窿,那是胡传魁抠的,有小手指头一般大小。 [NextPage]
  
  
  
  “嘿,快过来看,那两口子又加班加点呢。”胡传魁招呼我。

  “他们也不嫌累得慌。”

  “累什么累,要做这个业务都嫌累,人类早他妈绝种了。”胡传魁说。他的蛊惑让我滋生出不可抗拒的好奇,我也很想一探究竟,可是,胡传魁总霸占着那个窟窿。

  那个叫季娇的女人,瘦得跟鸡灯一样,却有旺盛的生命力,每回她骑在她丈夫的身上上下颠簸时,她都喊道:“你还给我孩子,你把我的孩子都还给我。”她丈夫也给她撑腰打气说:“放心,我们还会有孩子,还会有好多好多的孩子。”

  “孩子就是这么来的?”我问胡传魁。

  “我不愿意告诉你,回头人家说我是教唆犯——不值。”

  “我叫你在我跟前充大尾巴鹰子,我叫你在我跟前充大尾巴鹰子!”我掐住他的脖子。

  “哥们儿,手下留情。”胡传魁聪明,好汉不吃眼前亏。

  夜里,季娇的脸一直在我脑袋里转来转去——她闭着眼,头发紧紧贴在汗湿的额头上,嘴角也在痉挛,无论如何从她的表情上你绝对看不出她是在享受快乐时光,倒像是坐老虎凳灌辣椒水。后来,一只老鼠咬我脚指头,把我咬清醒了,我拿刚发给我的一双解放鞋的鞋底子追打它,把它打得上蹿下跳。只要有人家,就有老鼠跟你做伴,怕你孤单。

  白天,季娇动不动就掉眼泪,她丈夫告诉我,她是想孩子,想孩子都快想疯了,疗好她伤的最好办法,就是让她赶紧再怀上孩子。胡传魁说:“造孩子是件最舒坦不过的事了,你要不经过,就无法体会到那种美妙滋味儿。”我掴打他巴掌:“少吹了,你经过?”他瘪词了,狡辩道:“虽然我没经过,可是我都知道。”我说:“舒坦不舒坦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俩人光屁股够难看的。”

  “你小子有本事,将来就别找女人。”他暧昧地努努嘴。

  “不找就不找,有什么了不起!”我大义凛然地说。胡传魁显然不信我,拿手指头点着我的鼻子说:“你要不找女人,不光是断子,还得绝孙,你好好想想吧。”我犹豫了,吞吞吐吐地说:“难道非得光着屁股……”胡传魁坚定地说:“非得那样不可。再说了,你怕什么,人家多伟大的人物要想有接班人不也都这样吗?”我还是持怀疑态度:“你说的伟大人物都包括谁?”他掰着手指头说:“比如说马克思、斯大林,还有——”我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再往下说,就是反动了,你不怕我揭发检举你?”胡传魁也觉察到问题的严重性,不禁盗出了一身冷汗,手脚冰凉。

  他赶紧出门瞅瞅,看看是否隔墙有耳,谁要偷听了去,给他贴张大字报,他不死,也得蜕一层皮:“我郑重地向你宣告,刚才我什么都没说过。”我双手揣在裤兜里,颠蹬着腿说:“你说过,我听了个满耳。”胡传魁央求我:“你趁早把它都给我忘了。”我说:“我不会忘的,我要记它一辈子。”我眼瞅着他的脸由红变白,我的回答无疑对他是毁灭性的,他家对门的小子就因为在茅房的墙上写了一条反动标语,五花大绑斗了整整俩礼拜,最后还判了三年徒刑……

  “今天蚊子怎么这么多!” [NextPage]

  夜里,胡传魁睡不着,啪啪地打蚊子。他也第一次没顺着窟窿窥视隔壁两口子做家庭作业。我知道,他怕了,他的惊恐万状让我很是兴奋,我似乎找到了一把万能的钥匙,随时都可以打开胡传魁这扇门,想什么时候打开就能什么时候打开,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还不快睡,折腾什么劲?”我说。“睡就睡。”他咕咚躺下,很快,蜷起身子呼呼地打起呼噜来。

  “从今天起,你胡传魁就得老老实实地服从我的命令,听从我的指挥,稍有反抗,嘿嘿——”我想。

  早起,我还在伸懒腰,就支使他:“去,把尿盆给我倒了去。”胡传魁翻翻眼皮说:“凭什么总是我?昨天的尿盆就是我倒的,今天轮到你了。”我开始尝试着动用我的杀手锏:“不去算了,我倒!顺便把你昨天的反动言论跟有关部门反映一下。”

  胡传魁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拽得我生疼,他说:“您老歇着,我去,我去还不行吗?”望着他的背影,我得意地笑了。从此,我可以为所欲为了,凡是不愿意做的事,都叫胡传魁去代劳,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打饭,他去;提水,他去;领凉席子,也是他去。我琢磨过去的地主资本家也不过如此吧?而且,我从没强迫过他,有活计,我对他用的都是问句:“你看,这事,咱俩谁去呀?”他准说:“我去,我去。”我不是不讲民主的一个人。

  我现在最想唱歌,唱那首《翻身农奴把歌唱》。

  “所有的活儿我都干完了,可以歇歇了吧?”胡传魁跟我请示。

  “歇歇吧,我们还是要劳逸结合的嘛。”我摆摆手批准了他,以使自己显得大度,体恤下情。总这么歇着,毕竟不是个办法,早晚非歇残废了不可,听说要成立个抗震救灾突击队,我跟胡传魁就去报名,人家不要:“俩小毛孩子,一边玩去,过几天铁路修好了,就把你们这些孤儿都送石家庄去。”

  这个消息,让我们俩都很恐惧。我不想离开这里,死也死在我妈坟的旁边。我们拼命地央求人家,每一次失败后,我们都告诉自己心诚则灵,只要决心足够坚定,指定能感动上帝,这个上帝不是别人,就是突击队的队长。“我们给他写个血书。”我说。胡传魁也赞成。我说:“你咬破你的手指,多挤点血,我们可以写长一点。”胡传魁的脸拉长了:“怎么倒霉差事都是我的呀?”我说:“你是个犯错误的同志,我现在是给你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胡传魁的脑袋耷拉下来了,哆里哆嗦地咬破了手指头肚,好歹写了几行,交上去了。

  突击队长开始烦我们了:“哎呀,你没见大伙儿都忙着了吗?你们就别跟着添乱了。”我说:“不让我们参加突击队可以,但是保证不把我们当孤儿送走。”突击队长说:“行,只要你们俩赶紧给我滚蛋,我就答应你们。”总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我们俩欢呼着跑走了。

  “怎么样,我的计谋不错吧?”我得意地对胡传魁说。胡传魁不快地嘟囔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楚,叫他再说一遍,他说:“没有我的血书,你的计谋也是白搭。”

  “见困难就躲,见荣誉就上,你呀,简直是不可救药了。”我批评他道。

  那天,一只猫跑到我们屋,叫我们逮个正着,正闲得难受,就拿绳子把它的爪子捆起来,挂起来,我在这头,胡传魁在那头,让猫打秋千。那只猫一定是只母猫,胆小,吓得嗷嗷乱叫,惊动了街坊,也惊动了猫的主人。他们跑来找,见我们正对猫施行酷刑,一下子炸窝了,几个小伙子揪住我们的耳朵,质问我们俩谁偷的猫,我们一再申辩说那只猫是自己跑来的,他们不信,依然不依不饶。

  关键时刻,只好丢卒保车了,我说:“反正不是我偷的,向毛主席他老人家保证。” [NextPage]

  “那么就是你了:”他们立刻放了我,把火力集中到胡传魁身上,拳打脚踢,差一点将他的那一条腿也给鼓捣瘸了。胡传魁居然硬着头皮忍受了,没出卖我,这让我有几分羞惭。人散去以后,我们的小屋又安静下来,胡传魁坐在地上很久都没爬起来,我看得出,他的心比创口还要疼。我伸出右手去拉他,想把他拉起来,他却使劲甩开我,胸脯子剧烈地一起一伏。他鼻子流血了,他就仰面朝天地望着房顶子,尽量不让鼻血滴答下来……

  “这次是我错了,我不仗义。”

  “我才发现,谁要有小辫子揪在你手里,你不把他折腾死不算完。”胡传魁拖着一条瘸腿,费劲地站起来。

  我一遍一遍地猜想,接下来他会干什么,也许他要跟我打一架?然而,他没有,他只是一步一步走到门口,用膝盖把门顶开,要往外走,我赶紧阻止他:“你想溜,没那么容易。”我真怕他离开,那样的话,这间小篱笆房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豁出去了,你爱到哪儿检举我,就到哪儿检举我去吧。”胡传魁一把推开我,迈过门槛。

  “我希望你考虑考虑后果。”我继续威胁着他,期冀他一害怕,再次屈服于我。
 
  “最恐怖的后果不就是逮捕法办吗?我认了!”这小子肯定是疯了,恶狠狠地斜楞我一眼,就扬长而去。

  “你去哪儿?”我追在他屁股后面问道。他没理我,他八成是懒得再理我了。
 
  二林子走了,现在胡传魁又走了,我才真正有一种无家可归的感觉,而在此之前,有他们相伴,我一点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可怜。夏天,睡觉时,我居然总是被冻醒,我知道,冻得慌不是因为天冷,而是心寒,整夜整夜,我都听着蛐蛐的嘟嘟叫声。我后来听说,胡传魁搬到另一个居民点住了。

  那些日子一直阴天,太阳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迟迟不肯出来,我经常冒着雨在荒凉的瓦砾中溜达来溜达去,遇到有谁问我:“嘿,你找什么?”我总回答说:“瞎找,我也不知道我要找什么。”人家就说:“你吃饱撑的。”他这么一说,我会突然想起来,操,我又一天没吃东西了。
  
  
  
  我几次想去找胡传魁,都是在他住的地方的门口站住,没进去,犹豫一会儿,又蔫溜地回了。第一,我怕胡传魁见了我,玩冷淡,理都不理我,叫我下不来台;第二,我更怕他当着众人的面,没鼻子带脸地把我骂一顿,赶我走,我岂不自找没趣吗!拖几天,我实在拖不下去了,总是在孤独的冰窖里过,太痛苦了。我终于硬着头皮找胡传魁去了,他爱打就打,他爱骂就骂,只要他不跟我决裂就行,可是,我却没有找到他。

  他们那一片戒严了。我想硬往包围圈里闯,叫俩戴红箍儿的民兵像提溜小鸡子似的给提溜了出来。我编瞎话说:“我们家亲戚在里边。”民兵说:“你亲娘祖奶奶在里边也没用,说不让你进去,你就进不去。”这时候,隔离带上已经撒了一遭石灰,呛鼻子。我一个劲儿给民兵抱拳作揖:“我进去打个晃就出来,绝不耽误时间,求求你啦。”民兵威胁我说:“你要进去,就甭惦记着再出来了。”我一喜:“那好,我就不出来了。”民兵说:“就是我想放你进去,别人也不会答应啊。”民兵指指周遭,我一看,的确,民兵只是少数,更多的都是解放军叔叔,一个个严肃紧张,如临大敌。

  我绝望了,知道就是再跟民兵对付,也是白费。我悄悄地问他们:“里边出什么事了?”民兵神秘地说:“出零二了。”我再问他:“什么是零二?”民兵不耐烦了:“领导命令,这要保密,走,再不走我就对你不客气了。”我不敢再啰嗦了,恐怕再啰嗦,他非得拿大皮靴子踢我屁股不可。后来,我找个熟人,打听什么叫零二,人家告诉我,零二就是霍乱。我又问他:“得这病,要多长时间才能好?”人家告诉我:“好个蛋,死了都得刨深坑埋了,怕传染。”我脑袋嗡的一下子,大了一圈。[NextPage]

  “这么厉害,这个病?”

  人家不言语了,嫌我什么都不懂。我的感觉仿佛一下子都终止,所有的神经线也都枯死了,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住处的。看来,胡传魁已经是九死一生了,我怕是再想见也见不到他了。但是,我还没有死心,隔三差五就跑到隔离区去,问问传染病遏制住没有,民兵给我的答复是:“你问我,我问谁去?上级领导再三要求封锁消息,连我们也瞒着。”

  “里边死了多少人?”

  明知人家不会回答我,我还是问了一句。民兵薅着我的头发转了一圈:“我看你小子形迹可疑,是不是台湾派来的?”吓得我一溜烟跑走了,连头都不敢回一下。我怕他们真给我上纲上线。回到住处,我发现,没有了胡传魁,这里就显得过于空荡荡、冷清清的了。实在无聊,我只好陪着地下爬的潮虫子玩,拿粉笔画一个隔离区,不许它越过警戒线,爬出去就把它再捏回来……

  “还有重伤号吗?有重伤号赶紧到车站去集合。”有人喊。这时候,铁路已经修通了,许多大型的救援设备都源源地运来了,重伤号也源源地运走了,运到沈阳去治疗。孤儿也都一拨一拨地拉走了。我曾经溜到车站去,从栅栏缝隙窥探,看看被转移走的人当中,有没有胡传魁,我的头发太长了,我得不断地将头发捋到耳朵后边去,要不挡着眼,碍事。一个乘务员过来,问我:“你是不是也是孤儿?”我说:“不是,我爸爸妈妈就在那边搭临建呢。”乘务员转身走回月台,举起绿色的小旗子,冲火车头挥一挥,很快,列车就咣当咣当地开走了。

  “小子,别总这么逛荡,过来做一点对人民有益的事情。”有个干部招呼我。

  “叫我做什么,你尽管指示。”

  接连几天下雨,篱笆屋的屋顶都跟漏勺一样,滴答雨,住户都得拿锅碗瓢盆接着,要不屋里就得趟水。我接受的任务是,拿梯子爬屋顶上去,铺一层油毡,再拿沥青将边边沿沿刷一遍,保证严丝合缝不再漏。看中我,是因为我瘦,分量轻,不至于把屋顶踩塌了。

  我一气干了一个礼拜,家家对我都很客气,还给我上烟,我就跟大老爷们儿一样,抽完烟,用脚尖蹍灭烟屁股,然后噌噌噌上了梯子,干劲十足。开始还有点晕高,到屋顶,腿软,也不敢朝下边瞅,有这么一半天,我就适应了,手底下也显得麻利多了。街坊们谢我,我都说:“这是我应该做的。”

  交了差,我浑身跟散了架似的,但是有一个好处,它叫我暂时摆脱了孤独感,脑子里什么闲白都不想,沾枕头就着,让黑暗像洪水一样淹没了我。那天,我睡得正踏实,突然有某种预感唤醒了我,我一骨碌坐起来。

  “你想谋杀我,就不怕挨枪子儿?判你个死刑,立即执行。”

  我一睁眼,正瞧见胡传魁举着半头砖,犹豫着,该不该对我下手,我突然醒来,吓他一跳,半头砖啪嗒掉地上,一张小脸蜡黄,像防冷涂的蜡。

  “谁想谋杀你了?”胡传魁狡辩说。

  “你拿砖头要撰我,不是谋杀是什么?” [NextPage]

  他跟我解释说,他只想把我揳傻了,叫我把他说过的反动话忘了,从此再也不要挟他。他被解禁了,又可以自由地跟我一起做伴了,让我高兴起来,我赶紧说:“我早把那些话忘了,一句也记不起来了。”胡传魁怕我是装傻,我发誓说:“往后我再跟你提一句这事,我就是你儿子。”这样一来,他才信,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但是他还不想搬回来,我知道,他得等我求他,我只好好言好语一大堆,他才流露出满意的表情,尽管这个表情只是一闪而过,还是没逃过我的眼睛,他不过是想拿我一把。“我可能只能在你这住两三天,以后住哪儿,还难说。”他说。

  “两三天就两三天。”我说。先把他诱来,然后再给他脖子上拴个链子,他就跑不了啦。

  “我得把穿的这身衣裳洗洗,都是消毒水味。”他说。

  “给你。”我把我身上的衣裳脱下来,叫他穿上,出去到水管子旁边洗衣服,洗完,晾干了,他再穿上,把我的衣裳还我,而在此之前,我只能光着屁股钻毛巾被里猫着。

  “这还讲点哥们义气。”他一边把我的衣裳穿上,一边说。

  “咱们是谁跟谁呀,本来就是吃喝不分的交情。”

  他出去洗衣裳了,我突然有点后怕——他要万一穿着我的衣裳跑了,我怎么办?我就只能光着屁股躲在阴暗角落里,再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招摇撞骗了,吃饭,打水,都去不了,只能饿死渴死…一幸好不到半个钟头,胡传魁回来了,我的一颗心才落了地。
  “你在隔离区里传染上零二菌没有?”我问他。

  他说没有,传染病发生在西街,而他住在东头。我告诉他,我一直替他担心,怕他就这么无声无息地送命。他说他也在隔离区里边打听过我,唯恐我也被传上,尽管我们俩都不太习惯这么正经地表达情感,说得都很轻描淡写,但是,眼神是坦诚的。
  
  
  
  “你的脚再不治,恐怕就得连累了你这条腿。”

  那天,胡传魁睡觉时,呻吟了一宿,因为脚疼。早晨,我揪着他的脖领子,到了医疗队,给他做了检查,大夫说他的脚整个感染了,弄不好,就得截肢。我见他两条腿直颤抖,吓的。他答应来住院治疗,但是要回去拿一趟毛巾和饭盆,我叫他放心,我会到医疗队来伺候他,将来,他脚治好了,他再伺候我,所有打饭洗衣服的差事都归他,我当甩手掌柜的。

  回来拿东西的道上,遇到一群人围在那儿,我们俩都爱凑热闹,就打听这里发生了什么,人家告诉我们,谁能把一个巨幅标语挂到那个高高的烟囱上去,就可以发给他俩西瓜。

  “真的假的,不会等我们把标语挂上去,就不认账了吧?”胡传魁说。

  负责人说绝对不会。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座足有六层楼高的烟囱,顶部坍塌了一半,搁在平时,这不算什么,可是有这么多人瞧着,就有点叫人不自在了。

  “标语上写的是什么?”我问。

  “欢迎各地慰问团光临指导。”人家说。
 
  “把西瓜给我放好,我去。”没等我张嘴,胡传魁就抢先了。 [NextPage]

  “你脚丫子都快报废了,还是我来吧。”我说。

  胡传魁跟我争半天,相比较而言,我胳膊不便,脚却利索,而他脚不利索,胳膊得劲,半斤八两,差不多,谁爬得更快些不太肯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我们俩都想给对方挣俩西瓜,败败火。周围那些人一个劲给我们泼冷水,一再提醒我们:看似简单,真爬到半腰,两条腿就没劲了,他们当中至少有两个小子,都是爬到中途放弃了。我们俩都手搭凉棚,往上眺望,虽说这个烟囱是本地的最高点,可是目测的结果并不是那么遥不可及……我们俩争执不下,他讽刺我是独臂英雄,我挖苦他是单条虎,最后也没个结果,人家还挺着急,我们只好又以石头剪子布来解决,末了,赢的是他。

  事实上,哥们义气只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也是惦记着在大庭广众面前露一手,显显能耐。胡传魁得意地吹了一声口哨,给了我个鬼脸,就把标语的一头扎在腰上,拿条麻绳捆得结结实实,这样,就不用腾出一只手来,专门拖着标语了。我坚持送他一程,他爬他的,我给他拿着标语,到半腰,再交给他——好几丈的大红布,也不轻省呢。
  “把西瓜给我挑个沙瓤的,我下来吃。”

  胡传魁临爬烟囱前,还嘱咐人家,一脸的自信。人家催他别再哕唆了,利索点,赶紧把标语挂好,明天慰问团就来了,叫他们老远便能看见欢迎标语,感觉到我们灾区人民的热情和战天斗地的决心。胡传魁说:“急什么急?举手之劳的事。”

  “把手上的汗擦擦,要不就太滑了。”

  我叮咛他。真往上爬的时候,无论他,还是我,都意识到这是个苦差事。首先,维修梯的距离对我们来说间隔太大了,攀爬起来费劲,再加上有巨幅标语的拖累,越往上就越坠得慌,爬到一半时,胡传魁就赶我,叫我下去等他,我问他:“你一个人能行吗?”他说:“你少小瞧人。”我看他的喉结上下蠕动,仿佛有个家雀在脖子里藏着。我并没有马上下去,而是停住脚步,盯着他,我只能看见他的屁股,却看不见他的表情。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有相当一段时间,我都处于失忆状态。不过,我的耳朵还具备一定的功能,所以我能听见凄厉的惊叫声。我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从半空中跌落下来的那个身影,接着又听到咕咚一声巨响,胡传魁已经躺倒在一堆瓦砾上,竖起的钢筋穿透他的胸膛,却不见一滴血。人们都围过去,我只是站在一边,上牙打着下牙,一个劲哆嗦,迈不开步了。

  “赶快送医疗队吧。”有人喊。

  一个人过来扇我俩嘴巴,似乎让我多少恢复了一点知觉,我嘟囔了一句:“算了,甭送了,送也白送。”

  胡传魁最终还是被抬到了医疗队,不到一分钟,大夫就拿个被单子盖住了他的脸,叫人把他抬到一个粮油仓库,那是临时的停尸房。

  一张写着胡传魁名字的卡片拴在他的尸体上。

  “把俩西瓜给我。”

  我从医疗队出来,又回到烟囱那里,找到那个要挂标语的人。那个人还不想给,嫌胡传魁没完成任务,大概是我扭曲了的脸和充满血丝的眼睛把他镇住了,他退了两步,我弯腰挑了俩西瓜,还搁在耳边拍了拍,看熟没熟。我抱着挑好的西瓜,走到要挂标语的那个跟前,他挥挥手,叫我赶紧滚蛋,滚得越远越好。我使劲将西瓜砸在他的脸上,一气两个,都便宜给他了,见通红的两瓜汁顺他脑门往下淌,我笑了,我开心地笑了。

  “别跟他一般见识,这小子疯了,叫他赶快走。”我听见有人这么说,笑得更开心了。[NextPage]

  我突然发现,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我敢上几天揽月,也敢下五洋捉鳖,谁要是这个时候跟我奓刺,谁算是瞎了眼,我能把他撕成碎片。很多人见我横着膀子走过来,他们都赶紧让路,闪到一边去。我再也没回我的那间篱笆屋,整天在街上游荡,像一个幽灵。

  我的胳膊因为没有让夹板固定住,长偏了,胳膊肘子往外拐,彻底报废了。
  
  
  
  以后的十年里,我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首先,十年里我几乎不再讲话,但是我的耳朵变得异常灵敏,我甚至能听到我的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声音,而且耳朵的形状也长得跟雷达一样,可以转,听到异样的声音就呼扇呼扇地耸动。

  这些年,盖了很多的新楼,也开辟了不少的新街,以前的面貌已经焕然一新,邮局的老邮递员都相继退休了,即便再让他们送信,他们也不认识道了,因为变化太大了。虽然,我就住在新的居民区,可是我几乎跟老邮递员一样,对周遭两眼一抹黑,我十年来从来就没出过门,只是坐屋里,每天都托着腮帮子,盯着房顶子上的灯泡看,看它晃了没有,一晃,我就跑出去,通知街坊邻居们:“又地震了!又地震了!”有两回,真让我说对了,一次是四点三级,一次是五级,只是没有任何损失。我依然生活在十年前的那场灾难中,无法走出来。有人劝我安个大吊灯,我没答应,那样的话,再地震,灯不晃,我就没法预测了。我要给大伙儿做个侦察员,望风,一旦风吹草动,我就可以叫他们转移阵地,免受突然袭击……

  我甚至还养了两只兔子和一对白鼠,时时观察它们有没有反常现象。

  “这个人,根本就不是个现代人,他是个古旧年代的怪物。”人家给我介绍个对象,见了两次,对方就烦了,拂袖而去。

  我想起胡传魁曾说过的那句话——“你小子有本事,将来就别找女人。”我就没去阻拦她,走就走吧。我不过是出于好意,不叫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而是叫她坐在客厅门框子下边,那样,一遇地震,下落的瓦砾有门框子挡着,不至于直接伤及自己。跟她出去逛街,也远离楼群,更不去那些大商场,她也很不满……我这个对象长了一张娃娃脸,左眼角生就一颗黑痣,我们面对面交谈的时候,我常会想她光着屁股闭着眼,头发紧紧贴在汗湿的额头上,嘴角也在痉挛的样子,心里就不舒服,一点欲望都没有了。
  我的对象将我的所有乖僻习惯都归咎于过于孤独,一个人自闭太久了,我却说:“我从来就没孤独的感觉,记忆会永远伴随着我。”

  我的对象说我:“有病。”

  我没工夫跟她斗嘴,我得赶紧注意灯泡的动静,万一这会儿晃了呢?

    (实习编辑:郭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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