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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条

2010-04-12 18:30:55来源:北京文艺网    作者:

   

作者:孙伟

   1971年我在平岗县给县长当秘书。

  七十年代通讯非常落后,很多地方没有电话,也不通电话。所以县领导无论办公事还是私事都习惯写条。

  你可不要小看当时的一个小条,比孙悟空还神通广大,什么事都能办!比现在亲自打手机、金钱美女都好使。什么给张三李四安排工作啦,下乡返城落户口啦,什么买火车卧铺票啦,什么给去北京的人安排旅店招待所住宿啦,什么批个钢材、木材、汽车啦都得靠写条。

  那时候国家物质匮乏,买东西都要凭票,县长写个条就能批烟、酒、肉,再比如批四大件(自行车、手表、缝纫机、收音机)等等

  对于领导写条办私事的现象,当时老百姓管它叫走后门,而我认为县领导写条是正常的职务行为,是领导的权利象征。可我也很势利眼,看见下边乡长、股长、村长、支书啥的,有时顺手从办公桌上扯张日历纸,或者从兜里掏出卷烟纸,擦屁股纸,写上歪歪扭扭的条,也能给人家批鱼蛋、蔬菜、水果什么的。我很嫉妒他们,我很瞧不起他们(实际上我还真没少找人家批。那时候讽刺像我这种人的说法叫——一个劲喊臭豆腐臭,还争着抢着要吃)。

  当时我就想,我的字比他们写的可强百倍,我比他们也不差啥,我什么时候能给这些人写条呢?

  从那时起,我就有了很强烈的写条欲望,而且期望值越来越高。

  看见县长给别人写条时,自己就手痒痒,羡慕得直流口水。在给县长们写报告、写讲话材料之余,我偷偷的在稿纸上练习写条,练习签名。同时还模仿县长、副县长写条签名。

  在我办公桌的稿纸上和笔记本里面竟是写的x乡长:你好。见条请批什么什么。×××:我的亲属谁谁谁前去你处办什么什么事,请帮忙一类的横写的条子和竖写的条子。

  为什么有横竖两种条呢?因为我发现县长们写条时有个秘密,就是见什么人写什么条,主要看关系远近。一般情况下给对方写横条是照顾面子,表示可办可不办。写竖条一般是让下属和对方想办法一定办的。另外写法上,字句上也有说道,有很多学问。

  我平时练习写条时,都是一本正经的练,每个条落款都郑重其事的签上我的名。好像给谁真写条一样,自己在找县长写条时的感觉。记得有一段时间,我连续做梦都在写条,自己都觉得非常可笑。

  1974年11月份的一天,让我写条的机会终于来了!

  我们办公室主任偷偷告诉我,让我准备请客,我将被提拔为县粮食局常务副局长。他说:“后天,就是星期一下午县里开常委会”(那时候当官不用花钱买,不用送礼,不用民主推荐,不用公示,只要好好干工作,拿出真才实学就有机会)。

  我听到这个消息后非常激动,看来四年爬格子没白爬!领导对俺心中有数。我太感谢县领导啦!那年我才27岁,就将成为全县最年轻的局长。照这样发展下去,我的前途一片光明,大有希望。

  那天是星期六,爱人和孩子去了乡下。我狗肚子里装不了二两香油,控制不了自己高兴的心情,觉得不吐不快,憋在肚子里难受。下班后,我把最好的一位朋友王义找到我家喝酒,向他显摆自己马上就要当局长的事。

  那个年代,家里没什么喝酒的菜,连个肉星都见不着。我炒了一盘鸡蛋,一盘土豆丝,又翻箱倒柜好容易找到爱人藏起来的一小包哄孩子的油炸花生米,是山东老家邮来的。那是真正的下酒菜,我朋友一把从我手里抢过去,不让吃,让留给我小儿子。我说庆贺我当局长没个硬菜哪行!我又一把抢过来,一边往盘子里倒一边对我朋友说:“吃吧,没事,我马上就当粮食局长了,到时候写条批点。另外我告诉你王义,虽然你现在还是个工人,但咱们是铁哥们,这么多年你没少帮助我家干活出力,我上任后,会给你写条,批点豆油、大米、白面细粮、全国粮票什么的。” [NextPage]

  王义顿时比我还兴奋,他用牙一下就把60°的北大荒酒瓶启开,倒满一小碗,说了句:老弟,大哥先干为敬,然后一仰脖干啦!表示对我的祝贺。

  那天晚上我和王义每人都喝了一斤多,三瓶北大荒只剩一点点。我俩都喝醉啦,爬在炕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王义被尿憋醒了,到外边尿完尿,回到屋后就扒拉我说:“老弟,都后半夜啦,我得回家。”我睁开眼睛说:“回什么家,你就在这住下吧。”王义说:“我怕老婆!你也不是不知道,再晚我也得回家。”我说:“那你就回去吧!”王义说:“咱县前几天有劫道的,我胆小,有点害怕。”我说:“你哪像个爷们?我去送你。”王义说:“得,得,我哪敢劳驾你局长大人。”我说:“嗨,有办法了。”我从床上迷迷糊糊起来,拿出纸和笔,对王义说:“没球事,我给你写个条拿着,你就不怕啦。”王义高兴地说:“行行行,那你快写。”我因为着急一下写个横条,便随手撕了。王义说:干嘛写好的条又撕了?我说:“横条不如竖条好使,还是把握点,保险。”王义一头雾水。我马上又写了一个竖条,交给了王义,王义和我一样还没醒酒,条连看都没看,揣在兜里就骑着自行车回家了。

  星期一上班大约十点多钟,文书找我,让我马上到办公室主任室,我想肯定是县常委会开完了,主任通知我当上局长的喜事。

  我小跑过去,一进屋,两名警察立刻把我夹在中间。我一下子懵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刚要说话,站在写字台前、绷着脸、眼睛直挺挺瞅我的主任抢先说了话:孙伟(平时主任都叫我小孙),因为你和咱县前天夜里发生的拦路抢劫案有关,经公安局请示县领导批准,从现在起你到县公安局交代问题,接受审查。我笑着说主任呀,你想想这事可能吗?公安局是不是搞错人了?这是天大的玩笑!主任接着说:你自己做什么你自己知道。现在证据确凿,你的字体专家都检验完了。我说:什么字体?一个警察狠歹歹地瞪我说:“你自已写的还装什么糊涂,主任,我们没时间和他啰嗦啦,警车在楼下等着呢。”

  到了公安局后,经过我提供情况让他们调查我朋友王义去,没用两天时间就真相大白,公安局立即给我结“案”回家了,弄得大家哭笑不得。

  对于这件事我谁也没埋怨,都怪我星期六那天晚上和王义喝酒喝高啦,我忘了曾给王义写个什么个条,什么内容,都是这个条惹得祸!

  事情是这样的。说来也巧,王义那天后半夜醉酒从我家出来回家,当走到县五金厂岔道,真就碰上两个劫道的。其中那个长得五大三粗操着外地口音的家伙,拿着手电直晃王义的眼睛,让王义站住,停下自行车靠边。并警告王义要是敢跑,敢喊人就要他的命。

  王义下了自行车,看见那两个人都拿着杀猪刀,当时就吓得尿裤子了,说:二位大哥,我身上就6元钱和自行车都给你们,求求你千万别动刀,说着就把6元钱掏出来往另一劫犯手中递,劫犯一把抢过去说:看你喝那个熊样,嘴都喝瓢啦,你他妈的酒气熏天,下馆子有钱,孝敬爷没钱,继续给我掏。掏不出来,爷给你点颜色瞧瞧。王义抖抖瑟瑟地一边翻兜一边说:爷,我真的一分钱都没有啦,要不你们翻!

  说到这,王义醒酒了似的,一拍脑袋说,对,对对,爷,我翻出来了,我忘了,这有给你们写的条。两个劫匪一愣,都乐了。

  五大三粗的那个劫犯马上接过条拿手电照着看。

  另一劫犯说:师傅快念念条上面写的啥?

  “平岗县城沿途各位老大:见条请放行。县政府办孙伟1974.11.8。” [NextPage]

  五大三粗劫犯念完条后,另一劫犯说:条给我看看,孙伟是谁?这字可写的挺漂亮,但不认识他呀!

  五大三粗劫犯把那劫犯推到一旁悄悄的商量说:这个条肯定有背景,有来头,我们不能小看。我在牢里听说凡是敢写这样通条也叫大条并且敢署大名的都是道上的大手,一般人见条都得高抬贵手,我看把那个小子放了算了,别没事找事给自己添麻烦,把条咱们留下,说不定我们什么时候还能用上,多交一个朋友多一条路。

   另一劫犯说:“行,我听师傅你的。”

  五大三粗劫犯一反常态走到王义面前,拍着王义的肩膀笑呵呵地说:你叫啥名?

  王义吓得直往后退说:叫王义。

  五大三粗又说:“小兄弟,今天你两位大哥冒犯你了,让你受惊了,对不起,这钱给你,放你走人,只是日后你见着孙伟就说我们见着他的条给面子了,告诉他,我们后会有期!”

  王义怎么想也想不到劫犯能这么快放他走,还要把钱还给他,还说了道歉的话。看来今晚多亏孙伟写条啦!孙伟的条是真好使。要不那我可就惨啦!难怪人家要当局长了!有人缘,有威信,有远见,有水平。刹那间,王义的腿也不突突抖动了,心也不蹦蹦乱跳了。也不那么害怕了。但当五大三粗的劫犯把6元钱递给他时,他还是没胆接,一个劲地说:“大哥,这钱我不能要,这钱我不能要,留给大哥花吧,你们是好人哪。”另犯见状对王义说:不拿钱你别想走!王义这才点头哈腰的把6元钱收下,然后骑上自行车一边猛蹬,一边回头喊——谢谢啦。

  就在天刚刚放亮时,这两个劫犯,又拦路抢劫了一位外地大货车司机。

  随着一阵阵狗叫,一声声大喊,抓劫道的——抓劫道的,在县种子站后身,刚抢劫完正在逃跑的劫犯,自己撞到枪口上,被正在巡逻的县民兵指挥部的民兵抓个正着。二犯在县公安局交代了犯罪事实,他俩都是流窜贯犯,做了很多案。并在五大三粗的劫犯身上搜出我给王义写的条。

  刑侦队的同志经过反复研究我写的条,认为这个条,是破获前几个月我们县发生多起拦路抢劫大案的重大线索和突破口,我被他们怀疑为潜伏在县里拦路抢劫犯罪嫌疑人的头。只是这回我喝醉了酒,酒后吐真言,一时疏忽,放松了警惕,写条才暴露了自己在县政府办工作的身份。所以公安局的人,把我写的条当成宝贝,带着这个条,星期一一大早就来了不少人到县政府核实我的姓名身份,找我给县长写的材料核对笔体,了解我的工作和现实表现等等情况,然后他们认为我是拦路抢劫犯罪嫌疑人后台,于是公安局的领导就向县领导汇报请示,我就被带到了公安局。

    此事发生后,我被全县传得沸沸扬扬,大家添枝加叶,怎么说我的都有。我一时成了当地的新闻人物,给县政府造成很多负面影响。我非常后悔我醉酒后写的那个条!这个条毁了我一生!

  就因为我写的这个条,不但没马上提我当副局长,没过几天还把我弄到乡下工作去了!后来又把我折腾到好几个破地方。最主要的还有,爱人生我的气领着孩子和我离婚了。你说我悲哀不悲哀?从此后我再没写过一次条。一直上班到退休,我什么“长”也没混上。现在我已经63岁了,孤苦伶仃一个人过日子,非常凄凉。特别是每当看见谁在写条,或谁提写条这两个字,我眼泪就在眼圈里转——我想大哭一场。

    (实习编辑:罗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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