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中学
胡显峰是被噩梦吓醒的!
屋里很静,胡显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很响,扑通扑通,震得他的身子一颤一颤的。他揉了揉眼睛,眼睛又干又涩。四周一片漆黑,他伸手摸了摸,老婆躺在旁边,睡得正香呢。
胡显峰回忆刚才的梦,惊出一身冷汗,这哪里是什么梦呀!分明就是昨日重现。
舅舅病重那些日子,胡显峰一直在医院护理。舅舅今年五十九岁,比他大七岁。舅舅长得很年轻,人高马大的,怎么看也不像是年近六旬的人。可好端端的竟得了绝症,肝癌,晚期了,只能靠药物维持。刚开始,大伙都瞒着舅舅,可后来病大发了,再瞒也瞒不住了,只好实话实说。舅舅倒是想得开,他说人早晚都得死,他不怕,可胡显峰怕。他怕舅舅痛不欲生的样子和悲痛欲绝的号叫——药劲儿一过,舅舅就不是舅舅了,成了抻长脖子的叫驴了。他更怕舅舅的样子——本来健健康康的一个爷儿们,不到一个月的工夫,折腾得皮包骨头了,多么不可思议呀!多么可怕呀!
胡显峰翻了个身,闭上眼睛,可睡意全没了。他还在想着刚才做的那个梦,忽然觉得不对劲儿,好像他梦到的不是舅舅。
舅舅昨天已经火化了,两眼一闭,再也不寻思人世间的事儿了。
原来,他梦到的是他自己,是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像舅舅一样,也得了肝癌,也是晚期。对,就是他自己!他躺在病床上,眼睁睁地看着天棚,看着墙壁,周围全是瘆人的白色。他全身插满了针管,像一只被蜘蛛网网住的飞虫儿,无力地挣扎着,喘息着。药瓶里的药水一滴追着一滴,争抢着流进他的身体,流进他的肝脏,也流进他的大脑。他的肝刀绞一般地疼……他正是被这肝肠欲断的剧痛疼醒的。
胡显峰抓过被子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叹了口气,觉得这个梦很不吉利。他听老婆说过,如果做了不好的梦,在天亮前说出来就“破”了。他推了推老婆,想和她说说刚才的梦。老婆翻了个身,嘟哝一句梦话,又睡了。她太累了,昨天舅舅出殡时,她陪着舅妈使劲儿哭,嗓子都哭哑了。胡显峰心疼老婆呀!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可越是想睡,却越是睡不着,梦中的情景在他的眼前不停地晃。忽然,他觉得他的肝部很不舒服,不是疼,也不是胀,是那种从来没有过的难受,有点儿像牙缝里塞了个什么东西的感觉,看不见,抠不着,咬不到,就在那里塞着。
舅舅住院之前,胡显峰不知道肝脏长在身体的什么部位,他甚至从来就没想过自己的身体里是不是有一个叫做肝脏的器官。舅舅得了肝癌后,确切地说,是他到医院护理舅舅以后,他才开始关注起肝脏来。他查过医书,书上介绍了人的肝脏位置、肝脏功能,还介绍了如何保护肝脏的一些常识,他还仔仔细细地看了人体内脏的解剖图。胡显峰是个爱动脑筋的人,在工厂上班那会儿,因为他脑袋里的道道儿多,大伙儿都很尊重他。他明白“实践出真知”的道理,他知道,书上的东西都是编书的人写的,图也是编书的人画上去的,他要亲眼看一看真的肝脏长什么样,真的肝脏到底长在什么位置上。
看人的肝脏没有条件,胡显峰就想看看动物的。趁老婆不在家,他来到县城西郊的牛羊屠宰场,跟看门的好说歹说,可人家不让他进。
看门的是个老者,人很慈祥,可不相信胡显峰说的是真话。一个大男人,胡子拉碴的,犯的哪门子神经?又不是小孩子,没见过杀牛宰羊?再说了,宰牲口有什么值得看的?胡显峰软磨硬泡,差点儿就给看门的下跪了。看门的看他也不像是坏人,就和头头儿打了招呼,这才允许他进去参观。胡显峰从头到尾看完了一头牛的肢解过程,这才哼着小曲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屠宰场。
胡显峰终于知道了,新鲜的肝脏鲜红鲜红的,在外面待一会儿,颜色就暗下来,变成了紫红色,而且他还弄明白了牛肝脏长的位置,跟人长的地方差不多。
老婆睡得很沉,发出了轻轻的呼噜声。胡显峰慢慢地翻过身,平躺着。他学着医生触摸舅舅肝脏的样子,伸开右手,摁在自己的肝脏上。天哪!怎么鼓鼓囊囊的?好像还有一点儿硬!他摁着肝脏不敢放手,好像一放手肝脏就会从腹腔里蹿出来似的。他就那样摁着,摁着,直到天亮。
老婆把早饭摆在饭桌上,看出了他的异样,沙哑着嗓子说,舅舅这一病,可把你折腾得够呛,这回好好歇几天吧,看你,脸色多难看。听了老婆的话,胡显峰眼圈儿一红,眼泪就一对一双地滚落下来。老婆又说,人死不能复生,你一个当外甥的,没黑天带白日地在医院守着,已经尽到孝心了,别难过了,吃饭吧,啊? [NextPage]
他拿起筷子,看着碗里的大米饭和盘里子的圆葱炒鸡蛋,一点儿胃口也没有。胡显峰长长地嘘了口气,深吸气时,他就觉得右侧肋下不得劲儿,他知道,那儿正是肝脏待着的地方。他放下筷子走进卧室,倒在了床上。
老婆急忙跟进来,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不热。就问:哪不舒服?
他说,这儿难受。他用右手指了指肝脏的位置。
吃完饭上医院去看看吧。走,吃饭去。
看肝病是不能吃饭的,喝水都不行。他说。
那咱们现在就去县医院。老婆说完,伸手拉起他,转身站在穿衣镜前,拢了几下头发,边穿外衣边说,走,我陪你去。
到了县医院。采血,化验肝功;肝胆脾肾B超。
老婆跑前跑后,划价,交款,出了一头汗。胡显峰让老婆歇会儿,他要自个儿去办手续。老婆说,哪有病人自个儿跑的,不叫人家笑话?我不是在这嘛。你就老实儿地等着得了。胡显峰想,舅舅犯病时,也是舅妈一趟一趟地陪着看的病。那时候天还没现在这么热,可舅妈也没少报辛苦,成天不是腰酸,就是腿疼。还是老婆知道体贴人呀!
检查结果出来了:一切正常。
老婆笑了,说:没事儿。胡显峰可没笑,病长在自个儿身上,医生说正常就正常了?
回家后,胡显峰的肝脏越来越不舒服了,没过几天就加重了:他怕油腻,食欲减退,嘴里泛苦……舅舅有的症状,他一样都不少。胡显峰整天心事重重,愁眉苦脸。他知道,肝脏是人体内最大的器官,也是最重要的器官之一,他还知道,一个人的肝脏要是出了毛病,那他肯定是活不了多久的,就像舅舅,吃什么好东西也没用,用什么好药都是白搭。
老婆见他整天茶饭不思的样子,还一天天地消瘦,就说:咱们再去医院检查检查吧。
检查个屁!胡显峰发火了。
老婆也急了:有病不上医院,光犯愁顶个啥?要是犯愁能把病愁好,我明天不去卖菜了,在家陪你一块儿愁!
放屁!谁说用你陪啦?我下岗了,你再不去卖菜,喝西北风去呀?我死我活我个人儿带着,你给我滚!
老婆还想说什么,见他眼睛里喷出了火,就闭了嘴。
晚上,胡显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老婆还为白天的事儿和他怄气呢,给他个后背,躺在旁边一动不动。他伸手过去,想摸摸她,可老婆的被子裹得紧紧的。他知道,她一生气就这德行。他也没心情和她温存,就缩回了手,像个被妈妈遗弃的孩子似的,心里没着没落的。
胡显峰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又想起了舅舅和舅妈。舅舅病重那会儿,三天两头儿发脾气,舅妈让他给骂过无数遍。他不怨舅舅,重病缠身,心里能不烦吗!可舅妈有时候看不出个眉眼高低,也不知道体贴舅舅。舅舅一来气,就让她滚。舅舅说,有显峰在这就行了,我不想看见你,你给我滚,滚得远远儿的!舅妈“滚”了,啥事儿全得他一个人儿管。[NextPage]
舅舅临死的前一天晚上,说是要吃黄桃罐头。胡显峰说还是鲜桃好吃,水儿多,还软乎。说着,他就拿出一个大毛桃,边给舅舅看,边扒皮,看着紫红紫红的桃肉,他都想咬上一口。可是,舅舅不吃,又说一遍:我要吃黄桃罐头。天太晚了,胡显峰真不想出去,可是他能不给舅舅买吗?不就是一瓶罐头吗?对床的那个病友说,你这当外甥的真行啊,亲兄弟亲儿子也比不了呀。没办法,就算是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也没法说,他只好出去了,去给舅舅买黄桃罐头。也是夜深了,路上行人少,车都开得像飞了似的。过马路时,他差点儿被一辆出租车给撞上。把他吓出一身冷汗,还挨了司机的骂。
走进病房,来不及擦汗,他就把罐头瓶子按在床头柜上,从抽屉里翻出一把水果刀,“嘎噔嘎噔”,一下一下地撬罐头瓶盖儿,好不容易才打开罐头瓶,笨手笨脚地用小勺舀起一块黄桃,喂舅舅。哪知道,舅舅只吃了一口,就不吃了。他商量舅舅,再吃一口吧?舅舅让他吃。他说不吃,指了指桌上的桃子说,我一会儿吃那个。舅舅还说,吃,你吃。他倒不是怕被舅舅传染,在医院待这么长时间了,要传染早就传染上了。他是怕舅舅嘴里那股味儿,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腐臭味儿。舅舅那天晚上好像格外有精神。后来他才知道,那就是“回光返照”。舅舅非让他吃,还眼巴巴地盯着他看,他咋好不吃?他就硬着头皮用喂舅舅的勺,舀了一块黄桃,放进自己的嘴里,吃了下去。看见他吃了,舅舅的嘴角咧了咧,笑了。
对床的那个病友夸胡显峰说,真行啊,唉!好人哪,好人好报,好人好报啊。胡显峰当时很自豪,他听人说过,百孝顺为先,孝顺孝顺,只有“顺”,才能叫“孝”。舅舅没有儿女,他这个当外甥的给舅舅尽些孝心,也是应该的。
现在想想,孝顺不孝顺又能咋的呢?他怀疑,自己的肝病就是舅舅传染的,而那块黄桃就是罪魁祸首!这样想着,他的肝脏又疼了起来。
胡显峰像舅舅一样,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张着嘴,呼哧呼哧喘。
咋啦你?老婆翻过身,坐了起来。
难受啊,我难受啊!他说着,嘴里发出咝咝哈哈的声音。
这是咋啦?老婆蒙了,抓过衣服就往身上穿。
他用脑门儿顶在枕头上,撅着屁股跪在床上,不停地叫唤。
快,上医院去看看吧!老婆穿好衣服,站在床边,急得直跺脚。
不去呀,我不去呀!县医院那些个白痴,啥也查不出来……
那咱们就去市医院吧。
老婆陪他连夜赶到市医院。采血,化验肝功;肝胆脾肾彩色B超;胃透,胸透;心电图,脑电图。
一直折腾到第二天中午,检查结果出来了:一切正常。
老婆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连连向医生道谢。医生开玩笑说:你丈夫各项指标都很好,五十多岁的男人了,身体能保持这样,你这做妻子的功劳不小啊! [NextPage]
老婆笑得很开心,可胡显峰的心里却更加没底了。明明肝脏难受,医生却不把检查的重点放在肝脏上,检查别的地方有啥用?这些个穿白大褂儿的全一个味儿:就是为了赚钱。胡显峰失望极了,看来,市医院比县医院也强不了多少,当初舅舅的肝癌就是到了省肿瘤医院才确诊的。这些小医院哪能和省里的大医院比呢!
胡显峰的身体每况愈下。老婆成天变着样给他做好吃的,可他吃不下去。老婆就哄他,就像当年哄他们的儿子一样。他怀疑老婆知道什么了。舅舅刚住院那会儿,舅妈就一直瞒着舅舅。
胡显峰开始失眠了,他整天心神不宁,坐立不安。他懒得洗脸,胡子也不刮,头发乱糟糟的。
老婆到处求医。有人给她出主意,让她去找心理医生。
胡显峰拍桌子了:我得的是肝病,又不是心病,看的哪门子心理医生!
那你整天这样,也不是个事儿呀!老婆抹起了眼泪,很无助,也很伤心。
胡显峰走到老婆身前,双手扶着她的肩膀。老婆瘦了,瘦多了。他想起了舅妈,舅舅病重时,好像从来不知道心疼舅妈,舅妈被舅舅气得哭了一回又一回。虽说舅妈也有做得不周的地方,但胡显峰没少在心里替舅妈抱委屈。他觉得,一个人死了,啥也不知道了,就享福了,什么挣钱呀,名誉呀,快乐呀,痛苦呀,啥也不用想了,啥也不存在了。死了死了,一死百了。苦就苦了活着的人。舅舅还没死时,舅妈就操劳得不像个样子了,舅舅火化那天,他看看舅妈,觉得她少说也得老上十岁!
自己要是也像舅舅那样,两眼一闭,那老婆得啥样?胡显峰捧起老婆的脸,给她擦去眼泪,说,明天上省肿瘤医院吧。其实,他希望这话能从老婆的嘴里说出来,可是,这个女人,只知道去小医院,只知道看心理医生,她肯定是怕查出癌症来。怕有啥用呢?发昏能当得了死吗?病长到了身上,想躲是躲不掉的。女人呀女人,他又想起了舅妈,舅舅病危那些天,舅妈天天就知道哭天抹泪,整个儿成了废人。
到了省肿瘤医院。采血,化验肝功;肝胆脾肾彩色B超;胃透,胸透;心电图,脑CT;核磁共振。
天热,老婆楼上楼下来回跑,汗水把衬衫都打湿了,衣服沾在身上,雨淋了似的。他也被医生折腾够呛,一会儿仰着,一会儿趴下,像屠宰场里任人宰割的牲口似的。要是牲口就好了,拿一把快刀按倒就宰了,把肝脏拿出来,看看到底是哪儿出了毛病,多省事儿,何必这样折腾。自个儿遭罪,胡显峰认了,谁让病长到身上了呢!可就是苦了老婆。胡显峰知道,在医院陪病人,比自个儿得了病还难受。唉!好人千万别上医院,到了医院,就不是人了。
检查结果出来了:一切正常。
老婆哭了。她乞求医生,给开一个有肝病的诊断书吧!
医生摇摇头说,没有病,不能做有病的诊断。
老婆好话说了一箩筐,又从兜里掏出一沓钱,硬往医生手里塞。医生推开她拿钱的手,皱着眉头说,是不是应该给你也检查检查呀?不过,请你上神经科!
胡显峰彻底绝望了:病成这个样子,医生却检查不出病来。他怀疑是老婆做的“扣儿”——查出了肝癌瞒着他。要是真的没病,她哭丧着脸干啥?老婆的表情,跟舅舅查出了肝癌后舅妈的表情一模一样!
走出医院后,老婆的一句话让胡显峰确信了自己的判断。老婆说,我去给你买点儿药,咱回家吧。
胡显峰又不是小孩子,啥不明白。没有病,老婆给他买药干啥?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也好,他想,回家就回家吧。他说,药也别买了,吃了药又有啥用呢!舅舅用了那么多好药,打了那么多天吊针,咋啦?最后不还是一个“死”嘛!
老婆劝不了他,说不听他,只好该干什么干什么。像往常一样,老婆天天上菜市场卖菜。胡显峰可和以前不一样了,他再也不闷在家里了。老婆上菜市场后,他就像一年前在工厂上班时一样,准时出门,不同的是,以前是上工厂,现在是上广场。
广场上的人真多呀!干什么的都有,舞剑的,扭秧歌的,压腿的,还有翻单杠的。唉!哪样都得有力气,哪样都得身体好才行。胡显峰是做不了这些运动的,他只能慢慢地走。走累了,他就抬头看天。 [NextPage]
快入秋了。天,蓝蓝的,还飘着几朵白云。那白云,不停地变换着模样,一会儿像只鸡,活像他家以前住平房时养的那只老母鸡,肥肥胖胖的;一会儿又像一只伸着长脖子的大鹅,连鹅头上的包包都看得一清二楚。再过一会儿,那只大白鹅又变成了小白兔,两只长长的耳朵还会动呢。真好看!
脖子累酸了,云也看散了,胡显峰就低下头,蹲在地上看步道板。土黄的,暗紫的,淡绿的,斑斑驳驳,颜色褪了,表皮秃了,有的还露出了里面的小石子儿,一个一个挤挤插插的,被水泥死死地黏结着。有意思的是,步道板缝隙里长着小草。就那么小点儿空间,就那么丁点儿沙土,小草怎么能长出来呢?它哪来的那股劲儿呢?胡显峰真羡慕那几棵小草啊,它们的生命力咋就那么强呢?自个儿要是能变成小草该多好呀!
胡显峰正看得出神儿,有人喊他。他抬头一看,是以前的工友老米。老米斜跨在三轮车上,单脚点地,说你干啥呢这是?他说闲着没事儿,看草。老米哈腰从裆下的车架子上摸出一瓶水,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地喝了一气,边拧瓶子盖儿边说,你行啊,脑袋好使,不像我,在工厂那工夫出大力;下岗了,还得靠力气吃饭。老米又说,你去哪儿不?上车我送你。胡显峰听他说“还得靠力气吃饭”就不是滋味,你靠力气吃饭,那是因为你有力气;我倒是也想靠力气,可我哪来的力气哟!这样想着,胡显峰摇了摇头,说我哪儿也不去,你忙你的吧。这时,有人要坐三轮车,问老米走不走,老米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说走走走。
老米拉着客人,悠悠地走了。
胡显峰后悔了,不如上老米的三轮车了,让他拉着在街上转转多好,反正他有的是力气,正好再和老米说说话。说啥呢?说啥都行。他得告诉老米,他得了肝癌,绝症,哪也治不了,他的日子不多了。他还想告诉老米,去年老米的儿子上大学请客,那天他本来是想去随礼的,可他兜里没有钱,他老婆管钱。他去菜市场找他老婆要钱,他老婆说,厂子眼看要黄了,这工夫随礼不成了“肉包子打狗”了吗?老婆不给他钱,他也没法儿呀!不过,他不能这么说,这么说老米肯定会瞧不起他的。他就说那天家里突然来了客人,一忙就给忘了。他还得和老米说,没随礼和厂子黄不黄没关系,厂子黄了,咱不还是好朋友吗?他一定得说,他想补个礼儿,请老米收下。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千万别把他胡某人当成是小气鬼。
唉!老米他妈的拉着别人儿跑了,跑得比兔子还快,真是的!胡显峰嘀咕着,随礼的事儿,老米不会生气的,要是生气了,刚才他会主动说话吗?可是,要是没生气,他干吗连头也不回就蹬着三轮车走了呢?
渐渐的,胡显峰厌倦了闲逛,他怕碰上熟人儿。可是,不出去闲逛干什么去呢?他浑身上下一点儿力气也没有,肝脏说不准啥时候就一剜一剜地疼。
胡显峰又像原来那样,成天守在家里。那天,吃完早饭,老婆去了菜市场,他就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忽然,他觉得自己是躺在医院里,全身插满了针管,像一只被蜘蛛网网住的飞虫儿。他又想起了舅舅。一想起舅舅,他的肝脏就一剜一剜地疼了起来。他用手摁着肝脏,像舅舅那样,驴似的号叫着。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了自己的肝脏正由红变紫,由紫变黑,一点儿一点儿地腐烂;他仿佛闻到一股腐臭的怪味儿,那令人作呕的气味儿不正是舅舅嘴里的气味儿吗?他吸了吸鼻子,发现那气味儿来自他的体内,确切地说,就来自他的肝脏!
“我的肝呀!疼死我啦!”胡显峰撕心裂肺地号叫着,呻吟着,折腾着。折腾累了,他就像舅舅那样,脑门儿顶在枕头上,撅着屁股跪在床上,瑟瑟地发抖。
胡显峰可不想遭舅舅那样的罪,那实在是太可怕了,他也不忍心让他的老婆像他护理舅舅那样成天守着他。忽然,他眼前出现了舅舅临死前的样子:舅舅伸出左手,比画着,嘴一张一合的,要说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来。早干啥了呢?要黄桃罐头吃时咋就不把想要说的话说出来呢?他可不能像舅舅那样糊里糊涂地死去。胡显峰要写遗书,趁自个儿能走能动,他要把想说的话全都写在纸上。这样想着,他慢慢地翻过身,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外屋,拉开沙发旁边那张地桌的抽屉,翻找着纸和笔。
作者简介:刘中学,本名刘忠学,吉林省松原市人,现供职于哈尔滨市某区文化馆,兼任《小小说大世界》杂志副主编。做过地质工程师、新闻记者和期刊编辑。20世纪80年代末开始发表小说,1995年中断,2004年重新创作。迄今已在《解放军报》、《羊城晚报》、《长城》、《青春》、《当代小说》等发表文学作品两百余万字,有小说被《报刊文摘》、《小说月报》、《青年文摘》等报刊转载;小小说作品集《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入选“中国小小说50强”;代表作:中篇小说《苦夏》、短篇小说《首席记者》等。
(实习编辑:罗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