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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忘书

2010-03-18 09:21:30来源:《十月》    作者:

   

作者:东君

  有一天,阿爷对着天空打了三个响亮的喷嚏,他抹了一把鼻水,满脸悲壮地说,我要是死了,你们干脆把我送到火化场。后来他一有伤风感冒就喊着要爬进火化炉。然而,这个决定很快就改变了,因为他打听到当地的火化炉是用炼钢炉改造而成的。阿爷觉着自己好歹也算个读书人,怎么能跟那些废铜烂铁混为一谈?就为这,阿爷在临死之前再三要求改用较为温和的埋葬方式——土葬。有一天,镇上的牧师过来给阿爷做祷告。阿爷却躺在床上装睡,因为他觉得牧师总是赶在医生无能为力之后出现的。他害怕听到那首“天堂真陕乐”的赞美诗,他害怕听到“罪人”呀、“赎罪”呀、“灵魂升天”呀之类的话。牧师走后,阿爷从被窝里钻出来,问我,刚才好像有谁来过。我说是镇上那个叫高诚的老人。阿爷又问我,哪个高诚呀?我说,就是咱们苜蓿街上的那个牧师呀。阿爷喃喃地说,高诚怎么会是牧师?高诚就是高诚呀,他怎么会是牧师?听得出来,他希望这个人是以老朋友的身份过来,而不是以牧师的身份出现。我至今依然清楚记得阿爷临死前的情景。那天,我给阿爷端送药茶,他躺在床上,不住地咳嗽,嘴巴前端那缕被阳光映照的灰尘也随之颤动起来,看上去好像他的体内积聚了太多的灰尘,那时正一口一口地吐出来。我把药茶端到阿爷床前时,阿爷突然瞪大眼睛注视着碗上端的两根筷子。我那时居然忘了我们镇上的禁忌:给上了年纪的病人端送药茶是不能附带两根筷子的,因为那样会让人想起两根粗壮的竹杠。阿爷眼中隐含着愠怒和悲凉,他的双腮往里翕了一下,想要说什么,嘴缝里却只能发出一缕微弱的气息。他想挥挥手,手臂很快又垂落了。他的手指笨拙地动弹了一下。站在一旁的邻居告诉我,你祖父快不行了,你快去叫你爹回来。我去木坊找到了正在打造门窗的阿爹,向他说明了阿爷的危险境况,阿爹却不慌不急地说,你别瞧他现在装出个死人样,他这一把老骨头硬着呢,他死了好几回,不是都没死成?我焦急地跺着脚说,这一回是真的。可阿爹没有挪动一步的意思。这时邻居也跑过来劝阿爹过去,他说,你总得在他临死之前喊他一声爹吧。阿爹说,我要是喊他一声爹,他就会立马翘辫子,我家门板总不能刚刚装好,就要卸下来给他受用。正当阿爹死活不肯回去时,另一位邻居跑过来报告说阿爷已经咽气了。阿爹抛下手中的木料,同我匆匆赶回去。那时天已渐渐黑下来,屋子里面再也没有响起咳嗽声了,阿爷平静地躺在床上。黑暗仿佛泥土,一块一块地落在他的身上,直到把他完全掩埋。

  阿爷死后,只留下一个生前从不示人的旧木箱,阿爹迫不及待地打开箱子,发现里面居然只有几本散发着墨香味的日记和旧体诗词,阿爹草草翻了一下(看看里面是否藏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接着就失望地把它们扔到一边,满脸鄙夷地对我说,你瞧瞧,他连一点像样的家什都没有留下。

  我不知道阿爹为什么那么憎恨他的老头子,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憎恨阿爹。阿爹没有什么文化,却喜欢模仿阿爷的样子,在我跟前拿腔捏调地抛出几句家训,更多的时候,是夹杂几句跟生殖器有关的粗话。阿爹看到我整天拿着书本,就说,读这么多书有个鸟用,还不如跟我去做木匠。阿爹在我们镇上虽说是个小有名气的大木师傅,但一直没有把自家的房子修得像样一点。我们住的还是老房子,屋檐十分低矮,再过几年就可以碰到我的头了,以至我觉得,这就是我一直以来抬不起头做人的原因。

  但阿爹仍然十分傲慢地认为,大木师傅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物。他跟我说话的口吻也像是伟人一般。有一次,阿爹拿来一块木料问我。这是什么?

  我说,这是木头。

  你才是木头!阿爹的声音重得像一记拳头,吓得我退后了几步。他拍了拍我的小脑袋说,记清楚了,这是枞木,而你的脑袋是榆木。接着他又问我,这木料削短了适合做门的哪个部分?我想,阿爹手中的斧子要是向我猛地砍来,那时,我身上的血液定然会如木屑四溅。情急之中我胡乱答了一句“做气窗的横档”。阿爹点了点头说,这回让你猜中了。阿爹尽管认为我是朽木不可雕,但他觉得还可以马马虎虎地收我为徒。他给我做了一个锯木板的示范动作:木板放在长凳子上,身体与之形成一个直角,左脚踩住木板,弓着腰,左手固定切口的一端,右手握住锯子上下有节奏地拉动。可是轮到我做这个动作时,双手就不听使唤了,握锯的右手一使劲,整个身体就失去了重心,差点扑倒在地。我一口气切割了四块木板,结果每一块木板边缘都参差不齐,我看到自己手上冒起了水泡,就不打算再干这活儿了。孬种!阿爹用斧柄猛敲了一下我的手指,我问他,那么我该怎么做?他只是掷给我石头一样坚硬而冷漠的话:回去后好好想一想。阿爹走后,我并未走开,我久久地坐在暮色中,以延长我对阿爹的恨意。我最终品尝到了一股快感,它包含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残酷意味。我十三岁的时候,就在内心埋葬了我的父亲。
 
  早些年,阿爹的脾气不是这样子的。自打阿妈投河自杀那一天开始,阿爹的脾气就大了。他开始喝酒,说一些粗俗的酒话。他喝多了酒,身上就散发出肉食动物的古怪气息,我必须离他一公里远,才会感到呼吸畅快一些。阿爹自称酒仙,但人人都称他为酒鬼。人人也都避之如鬼。没有酒的日子里,他的面色总显得十分寡苦。无事可做,就开始劈木头。有时劈到深夜也不歇手,一声声,在夜空中飘荡,仿佛阿爷的干咳声又从地底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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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大早醒来,我就听见阿爹一边拍打一样物什,一边朝它大发脾气:告诉你多少回了,不要这么早起来,你还是起来了,快躺下。起初我以为阿爹是在训斥我。后来一琢磨,不对,他睡的是东厢,相隔一堵墙,怎的晓得我早起了。继而我又以为他是在骂我们家那条小狗。后来,又听得他骂道:不听话是不?不听话就把你割下来,用猪油炸了喂狗吃。以后见了女人也不用急着找荤吃,让我也好省点心。咄,你还嘴硬,看我阉了你……眼见得天色由深蓝转为葱白,阿爹就腾地一下站起来。洗漱毕,提着工具箱、酒壶等一应物什,在一片亮白的天光中推着自行车出门去了。
 
  对阿爹来说,最难消磨的当然是夜晚。沉湎于酒的人也容易沉湎于恍然的酒气里那一点隐约浮现的欲念。酒色二字,一旦缠绕心头,人就不得安生了。有一天晚上,我隔着一堵墙听到阿爹跟一个女人讨价还价。阿爹问,多少?女人说,八块。阿爹说,四块。女人说,六块,不干随你便。阿爹说,就五块。女人说,你现在去街上买两斤肉都要五块了。阿爹说,肉是要涨价的,你身上的肉也要涨价吗?女人说,若要五块,行,你就去街上买两块猪肉自个儿受用吧。阿爹立马软了语气,发出讨好的笑声。过了一会儿,我就听到两根木头相撞时发出的沉闷的声响。我冲过去,打开阿爹的房门。阿爹正昂着头,给人一种努力向上攀登的感觉。他身下是一个瘦弱的女人,正自得其乐地哼着。阿爹有本事把一件跪地求饶般的事弄得诗意盎然。他看了看我说,叫她一声娘。我不叫,阿爹就把一双皮鞋扔过来。我偏了一下头,就走开了。
 
  眼睛是用来看的,但阿爹对我说,你别看;耳朵是用来听的,但阿爹对我说,你别听。阿爹的意思是,他干活的时候我应该走开一点。

  晌午的天是灰的,一副沉睡不醒的样子。我一个人坐在门口,望着天。天上没有内容,只有干巴巴的几块云。那个女人又来了,脸上有病色,走路也不利索。她问我阿爹在不。我说不在。她咳嗽了几声,压低嗓门说,是你爹让我来的。她想推门进去,却被我堵住了。她板起了面孔说,你不让我进,也行,我在这里喊三声,看他出不出来。我赶紧改口说,我爹喝醉了酒,正在睡觉。她不相信,就站在门口喊了一声我爹的名字。随即,我就听到一连串“踢踢踏踏”的声音,阿爹打开了门,见我堵着门,就在我屁股上狠狠地踹上一脚。我从台阶上滚到院子里,把啄米的小鸡都吓跑了。阿爹光着膀子,懒洋洋地站在屋檐下,头发蓬乱,睡眼惺忪,脚上趿着一双粉红色的拖鞋,那是我娘生前穿过的。那个女人坐在我家门前一个废弃的石鼓上,盘起腿来,十分傲慢地看着天空。阿爹说,你进去。女人说,我不进去,你儿子不让我进去。阿爹十分费力地从裤兜里掏出一块硬币,抛在我面前,说,你能滚多远就滚多远。我不去接钱,兀自坐着。阿爹又转过脸,带着微笑对那个女人说,来,我抱你进去。女人的双手抠着石鼓,直摇头。阿爹展开双臂,把石鼓连同女人一起抱进了屋子,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女人出来的时候脸上透着满足的笑容,原来的病色也不见了。

  我们家屋子小,阿爹跟我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有时撞上了,他就拿眼睛瞪我,好像嫌我占地方。这些天,他更是有些躁动不安。我向他提出来,你是不是觉得我站在这儿挺碍手碍脚的。他说,你要是觉得自个儿闷的话,可以去外公家住些日子,乡下的地大,你就骑马跑一圈也不打紧。阿爹说得很客气,好像我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暂时借宿的过客。我不做声,回头就去收拾行李,准备去乡下外公家。阿爹在一张八仙桌旁坐了下来,一边自斟自酌,一边哼着小曲,一副闲乐模样。我扛起一个帆布包,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其实我没有去外公家。自从阿妈去世后,外公伤心欲绝。见了我,怕是又要勾起往事,老泪纵横了。我在街上游荡着,从一座房屋的阴影走到另一座房屋的阴影。我感到一天是漫长的。我就这样一直走下去,走到了乡下。我在那里的一家砖瓦厂找了一份临时工,白天搬砖瓦,晚上睡简易棚,几天下来居然也能得到十来块钱。我舍不得花,打算积攒起来,作为下学期的学费。一个晴朗的天气里,我怀揣着几张灰头土脸的钞票,吹着几乎是快乐的口哨踏上了回家的路。

  到了家门口,我看见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女孩正蹲在沙地上,用树枝画画。她画出了太阳、草地、飞鸟、走兽,还有一座圆顶的房子。窗户很大,让我恍惚想起那个被灯光包围的窗口,黄昏时分,我和阿妈就坐在窗口等待阿爹回来,米饭之香散出的暖意氤氲着我们的小小的屋子。就在我出神的时候,小女孩又举起了树枝,在窗口的空白处画下两颗往外探出的脑袋:一颗是烫大波浪的大脑袋,一颗是扎着冲天辫的小脑袋。我问她,这两个人是谁?她说,一个是妈妈,一个是她。她的袖口掉了线,手上沾了污泥,显出几分寒碜的家底来。我掸掉了她头上的一片树叶问,你妈妈在哪儿?她用树枝指了指我们家。我不吭声,从稻草垛上搬来了一块石头,走进屋子。里头一片杂乱,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臭鸡蛋的气味。阿爹看见我手中的石头时,像一只大鸟那样猛扑过来。我手中的石头被他夺去了,但我仍然感觉自己的手掌还冒着热气。

  这一回,阿爹对我下手更狠。他把我踢出了这个小镇,让我不得不在外面游荡三天三夜。我花掉了口袋里仅有的两块钱,感到肚子饿极了。黄昏时分,那边的阳光尚未敛尽,这边的头顶却飘起了细雨,一根根,犹如直立的铜丝。阿妈被人从河里捞上来的时候,天也下着小雨。她的脖子间挂着一双草鞋(是她自己亲手挂上去的)。从人们的议论中,我隐约明白,她背上了不洁的名声。我在她身边不远处停顿了一下,不敢直视。我连接近她的勇气都没有,只是倒退着走了几步,然后,一转身就跑开了。那时也是这种天气,天上依旧散陈着几条镶着金边的黑云。我不知道自己转来转去,为什么会突然转到阿妈被人捞上来的那个埠头。我的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我想我应该回家了。 [NextPage]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一条回家的路就延伸到了我的脚下。
 
  我回到家中,就捂上了耳朵,任由阿爹对我冷嘲热讽。在以后忍受屈辱的日子里,我多么希望自己快点长大,而长大意味着我将具备一拳打翻老爹的力气,可是我已经等不了那一天了。在一个阴郁的黄昏,我怀着满肚子怒气朝阿爹走去。我从地上拿起一块带棱角的石头,远远地站在阿爹的身后。那一瞬间,我看到自己的手臂在空中划出了一条漂亮的弧线,石头像一只断了翅膀的飞鸟,奋力向阿爹的方向飞去,它通过我的手把愤怒传递到我阿爹的后脑勺。石头似乎长着锋利的尖喙,把阿爹的后脑勺狠狠地啄了一口。阿爹摸了摸后脑勺,转过身,把带血的手指放进嘴里吮了一下。而我的目光被这块石头抛向更远的地方,我茫然地等待阿爹的回击。阿爹用同样茫然的目光看着我,久久没有说话,我希望阿爹用拳头狠狠地揍我一顿,并且报以痛快淋漓的诅咒,可是,他却没有。

  从那以后阿爹每年都要犯几次头痛病。头痛呀,头痛呀……阿爹躺在床上高声喊,他把床板捶得“嘭嘭”响,吵得我的头都痛起来。头痛呀,头痛呀……阿爹总是反复用这几个词来折磨我,他要让我明白:我十三岁时犯下的一次过错一辈子都无法被他饶恕。我心头的阴影比石头还重,它一直压着我。

  阿爹一有头痛就急吼吼地跑到礼拜堂里做祷告。一回家,就用福音书里面的话教训我。他说,耶稣他爹是个木匠,你爹也是个木匠。你看看人家有多出息。阿爹信耶稣信了三个月,头还是照痛不误。他的信心开始有些动摇了,偶尔也会对圣经里面的话发表不够恭敬的看法。有一回,他闭上眼睛做祷告的时候,随手把一个公文包撂在椅子上。念完主祷文,他睁开眼一看,公文包竟不翼而飞。里面有一笔工钱,虽然数目不大,但也毕竟是血汗换来的。失了钱物,他的心头一下子就像被剜去了一块肉。那些好心人都在帮他找,不断地安慰他。可阿爹还是黑着脸,没有一点得着安慰的意思。从礼拜堂出来后,他就不再相信耶稣的话了。

  有两种老木匠:一种是拿着斧子却忘掉自己拿的是斧子;另一种是拿着斧子却又到处找斧子。阿爹到了晚年就属于后面这一种。他与以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一个目光锐利、手脚灵活的木匠死了,他自己倒变成了一根呆板的木头。阿爹说,我是辰包,拿我的儿子没法子,所以我只能服软,我怕阿爹说这话时活像一个耍赖的老流氓。他后来向我死乞白赖,要我每月拿出工资的一半给他打发晚年。奇怪的是,他拿了钱很快就花完了,然后又伸手向我要钱,好像我是他爹似的。一旦我有什么事让他感到不顺遂,他就捶着床板高声喊着,头痛呀,头痛呀……那时我后悔自己当初没有用一块石头置他于死地。我于是正告他,不要以为揭自己的旧伤疤就等于是揭我的旧伤疤,我才不会有什么良心上的谴责呢。这话冲口而出之后,我突然感到十分懊悔,但我不希望他看到我懊悔的表情,我努力让自己显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阿爹尝到了他儿子的狠劲后,又改变了策略,他跑出去向别人诉苦,并且转过身向每个人展示后脑勺的伤疤,好像那是一枚用生命换来的勋章。

  除了向我伸手要钱,阿爹还向我要一样在他看来十分重要的东西。有一天吃完饭,阿爹忽然开口了。他说,我想有个孙子。我说,你要的话你自己去弄一个。阿爹说,我已经弄出一个儿子了,但我弄不出一个孙子。我如果是你儿子,我就会给你弄个孙子出来。可惜,我是你爹。我说,每个人都有爹,但不一定会有儿子,更不用说孙子了。阿爹敲了一下我的脑袋说,臭小子,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你爹当年灌给你娘的好像不是别的,而是脑门里直往下流的脑汁哩。好,好,你读了几本书,识字了,懂道理了,爹说不过你。说罢,他提着一壶茶悻悻然地回老房子去了。

  阿爹忽然想到要抱孙子,在别人看来是常理,但在我看来似乎是不祥之兆。

  那个时候,阿爹并不知道自己得了肝癌,起病隐匿,一时间看不出来。那阵子,他只是觉得体内的某个部位有些不太对劲。实在熬不过去,他就去镇上的卫生院看医生。医生照例是看看舌苔、搭搭脉搏、翻翻眼皮子。看完后,医生问他近来饭量可好,阿爹说,大不如前了。又问,坑头如何?坑头,就是代指大便。阿爹伸出五个手指说,整整五天我拉的都是黑便。医生说,你要去县人民医院做一次肝功能检查。阿爹一听说去人民医院做检查,知道自己身体出问题了。一去那里,医生就要他住院。阿爹翻了翻口袋,就逃回家去了。

  有一天吃饭的时辰,阿爹突然咳嗽起来,结果咳出了一大口血。他把绛紫色的血吐在碗里,看了看,一仰脖子,又喝进肚子里了。然后对我说,你去给我准备一副棺材。 [NextPage]

  棺材很快就打好了,棺材铺的老板让我和阿爹过去取货。阿爹绕着棺材走了一圈,然后一脚跨进了棺材。棺材铺老板赶紧把他拉住说,这样不吉利。阿爹挥了挥手说,怕什么,我都是一只脚跨进棺材的人了,还怕两只脚都进去?!阿爹不仅跨了进去,还躺下来,试了试长短、宽窄。起来后,他只说两个字:不行。阿爹是木匠,在他眼里,木匠就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物。一个老木匠看打棺材的,就像老中医看兽医,目光里难免带有鄙夷之色。他向棺材铺的老板提出了几个工艺方面的问题,棺材铺的老板说,你死了之后躺进棺材难道还会在乎自己的感受吗?阿爹说,我还活着,当然有权利跟你计较。除非你按我的意思改,否则我决不接受。棺材铺老板说,你不买,行,我留着给别的主雇。这个镇上每隔几天都要死人,我还怕卖不出去?!俩人说戗了,不欢而散。

  阿爹并没有这么快就死,他的身体看起来还能撑个一年半载。他每天除了嚼着花生米听广播里的戏曲,就是摇着蒲扇到苜蓿街上闲荡。阿爹跟没事人似的,把自己吃得心宽体胖,体重竟达一百八十斤。我不知道一个人临死前为什么要把自己撑得这么肥胖,这下可好,我给他一个小木盒就已足够。当我提出要在他“百年之后”给他火化时,阿爹却说,我这一把骨头宁可烂死,也不要变成灰。他又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我这块骨头上有石头的刻痕,我就是变成白骨也要让它留着。阿爹在即将闭眼时又给了我一记迎头痛击。我觉得自己低估了阿爹的脾气。

  阿爹临死前把我喊到床边,告诉我,他已经把后事都准备好了,只欠一死。至于棺材,他也已经为自己预备了一副,就搁在祠堂里。那回,他跟棺材铺老板发生争执,不为别的,就是想偷艺。再说,他当初也的确舍不得让我掏钱。凭借他干了那么多年的大木活,很快就从争论中学会了打棺材的手艺。打一具棺材要耗多少块木板、多少枚木钉,他都心中有数。他说了一大堆话,归结起来就一句:棺材还是自己亲手打造的好。他跟我透露这个秘密时,嘴里发出了哧哧的笑声。
 
  阿爹一闭上眼,那个棺材就派上用场了。我打开棺盖,发现里面还预先存放了松炭、柴灰、灯芯草等吸干之物。我和几个亲戚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我的一百八十斤的阿爹抬到棺材中。棺材的尺寸虽然小了些,但总算还能塞得下他臃肿的身躯。我亲自用长钉把棺盖钉严实,并且用水绸、生漆涂塞了缝痕。最后,我满意地拍了拍棺盖,对棺材里面的阿爹说,这一回你再也不会喊头痛啦。我感到心情无比舒坦。

  阿爹去世那阵子,我常常感到后脑勺发凉。我问隔壁的大婶,我后脑勺的头发是否变得稀疏了。大婶瞅了一眼说,没有,茂盛得很。有一天清晨醒来,我又感觉脑袋上的头发在一夜之间掉光了,一阵晨风从头顶上吹过,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战。我摸了摸脑袋,头发还在。我不知道,阿爹的死跟头皮发凉会有什么关系。

  那天,隔壁面包坊的许老板找到了我,他对我说,你爹死了,你们家的老房子反正也是闲置不用,不如卖给我吧。老房子老而未朽,但毕竟是老了。春来时分,只有香椿树分一点绿给它,鸡冠花分一点红给它,也算是田园未芜的景致了。但叫人败兴的是,原本生在荒野中的杂草却长得满园都是,待到冬天,枝叶枯败,就像是一座废园。这些年来,我租住在城西,很少回来刈割杂草。阿爹性懒,总说要起个绝早清扫庭院,可他连镰刀也懒得磨。他一死,老房子也便与杂草一同在那个深秋一如既往地荒凉下去了。许老板的面包坊早就想扩张了,现如今提出来要买我们的老房子,我也乐意,不废多少口舌,就跟他签了一份房屋买卖合同。等房管局的手续办妥后,许老板付给我一笔数目不小的钱。再过几日,又雇了一班民工,在老房子面前摆开了摧枯拉朽之势。怪事就在动工那一天出现了。许老板把我喊过来,让一位民工打开一个旧木柜,里头竞躺着一具骷髅。许老板的胆子也真够大,把一具白森森的头骨拿给我看。我接过它,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我从骨头上闻到了一股腥冷的气味。当我看到头骨上有一块伤疤时,我的手指不由得哆嗦了一下。许老板略带轻蔑的口吻说,你害怕了?我向许老板否认自己胆怯时,他又进一步指出,你的声音有些颤抖了。而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并没有颤抖,仅仅是被风吹散后分成一缕一缕的。我跟许老板说,这都是十几年前发生的事了。从时间来看,我觉得还不够遥远。其实我也可以说这是发生在昨天的事。许老板用满含深意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就不再继续盘问下去。他只是问我,那么你打算怎样处理?我说,把它高温处理掉。
 
  我以为,我是可以忘掉那样一个夜晚的,可它还是从我脑子里蹦跳出来了。我相信白天是为夜晚而存在的,夜晚也是为白天而存在的,就像男人是为女人而存在的,女人也是为男人而存在的。然而,那样一个夜晚却给我带来了无法消除的羞辱和愤恨。我不知道阿爹为什么会挑那样一个夜晚带我回家,我也不知道我们家为什么会出现一个一丝不挂的男人。阿爹跟夜贼似的,抄起了门角的扁担,蹑手蹑脚地来到房门口。门是虚掩着的,阿爹却没有勇气冲进去。墙上的钟摆在晃动,阿爹的手在颤抖着。我不知道自己是从哪儿搬起了一块石头,我只是觉得它跟我的愤怒是对称的。我需要这个。当我猛地一下冲进去,阿妈抬起了头,用惊恐的目光看着我,而那个男人依然背对着我,正沉浸在虚幻的激情中。那一瞬间,我的眼睛黑了一下。我没有听到石头和脑袋碰撞的声音,我只是觉得我的听觉里有一阵轰鸣。我睁开眼时,手中的石头没有了。阿爹蒙住了我的眼睛,把我抱了出去。我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我站在院子里。月光安安静静的,一点儿也不烦人。阿爹反身进屋,咣当一下闩上了门。过了很久很久,阿爹从屋子里出来,脸色很难看,好像刚刚杀死了一个人。阿爹对我说,那个小偷已经翻窗跑掉了,你可以进来睡觉了。一直以来,我都不知道那个男人究竟去了哪里。现在,我明白了,他终于落在我的手中了。尚未消除的愤怒让我的胸口痒酥酥的,我必须把它挠出来。 [NextPage]

  我买了一口大锅和十斤松炭,把骨头用斧子敲成碎块放进锅里,然后加上松炭,点上火。那一瞬间,火焰好像突然长出了锋利的牙齿,并且发出低微的啃啮的声音。接着是一股青烟带着一种呛鼻的气味弥散开来。这些骨头起码有好几十年的历史,特别松脆,按理说,比那些刚刚烂掉皮肉的骨头更容易火化。我让死者再死一次,这是死亡的平方,他在两次死亡之间并没有获得过生命。

  火烧得正旺时,两名警察走进了我的院子,目光中透着冷而且硬的光。他们用木棍拨开几块尚未烧透的骨头,不说二话,就给我戴上了手铐。我出门时,看见许老板站在斜对面的南货店门口,侧着脸,有点害羞的样子。苜蓿街上站满了很多看热闹的人。我想,我一定是弄出了很大的动静,才会把一条街给惊着了。我被带到了当地的派出所,在那座昏暗的房间里接受了审讯。一名警察问我父母叫什么名字,是否健在。我想了很久,才告诉他,我已经忘记了他们的名字,因为他们都不在人世了。我透过玻璃窗,看到院子里有几棵叫不出名来的树,风一吹,叶子就扑簌簌地落在一片枯草上。一些芜杂的往事,我都不愿意再提起了。只要我不提起,它们就跟没发生过一样。

  不出几天,我就被警察移送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那里有几个穿白大褂的人,目光也是冷而且硬的;还有一些穿蓝色条纹衫的人,目光涣散,梦游般地走动着。我就在那里接受了所谓的心理治疗。其实,我只是在泌尿系统方面出了点小问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医生们非要说我患了神经分裂症。经过几次休克治疗,经过没完没了地打针和吃药,我的记忆却出现了问题。我常常会把一些发生在昨天的事和十几年前的事混淆起来。有时,我也会把一些重大事件忘得一干二净。但医生们认为,我经过住院治疗,脑子已经变得正常了。一位主任医生向我提了几个十分幼稚的问题,我都能对答如流。主任医生满意地拍着我的肩膀说,你可以出院了。但我疑心他们在我的脑袋里动了手脚,那里面,隐伏着地洞般深广的黑暗。
  
  三
  
  黄梅时节,雨脚长,接连不断。南方人管这叫苦雨。

  门外传来“笃笃”声,起初以为是雨点敲打木桶。仔细听,才发觉是有人敲门。我透过铁栏门,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女人,雨水濡湿的头发粘耷在前额,眼睛也是湿润的,透着阴郁的气息。可能是因为没睡好的缘故,她的脸有些浮肿,还长着几颗淡黄色的斑点。我注意到,她背后扛着一个帆布大包,瘦削的双肩显出不堪重负的样子;手中攥着一把雨伞,收束到伞尖的雨珠滴在地上,汪成了一大片。显然,她在门口已站立多时。

  开门,开门,你为什么不让我进门?

  我从来没见过你,你是不是敲错门了?

  你怎么说没见过我?三个月前,我们就是在这儿结的婚呀。

  有这回事?我不知道你在胡扯些什么。

  你慢慢就会想起来的。

  自打我得了失忆症之后,就有人说他们是我的朋友,结果呢,他们骗了我的钱,就翻脸不认人了。

  我可没有诳你,我真的是你妻子呀。你看着我,你慢慢就会想起来的。
 
  我一点儿都记不起我跟你发生过什么关系,更不用说结婚了。

  你好无耻,想甩掉我是不是?你可以不承认我是你妻子,但你必须承认这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

  有什么证据?

  那个冬天的夜晚,你忘了吗?是你让我把腿放在你的腿上,后来我就怀孕了。

  这种事连一条狗都会干。可我根本不会对一个陌生女人做出这种荒唐的事来。我想了解一下你的职业,你是否存心想敲我一笔钱?

  难道你以为我是妓女?当初就因为你拿这个肮脏的词侮辱我妈妈,我才负气出走的。你还记得吗?那时候我连回家的钥匙都没带就出门了。天地良心,如果不是我怀了身孕,我才不会像条无耻的母狗那样跑回来。[NextPage]
 
  如果我猜得没错,你是想把另一个男人在你身上犯下的罪孽撂在我身上。如果你仅仅是想借我这里避雨,我还可以考虑考虑。但是,你就别拿这种小把戏来糊弄我了。

  我再说一遍,我不是那种坏女人,请你尊重我。

  我没法尊重你。

  你现在可以拒绝承认,你的孩子将来也会拒绝承认你是他的父亲。

  好吧好吧,我不在乎。你现在可以离开了。

  整整三个月来,我都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我曾经想过,如果你不再回来了,我就和这个孩子同归于尽。

  后来为什么没有?

  后来有一天,我在大街上闲逛时,无意中看到服装店的橱窗里有一件漂亮的童装,我突然发现这个世界是美好的。我就这样打消了轻生的念头。现在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我都要把孩子生下来,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我想,阿爹在临终前曾希望我能早点找到一个女人,给他生个孙子。想到这里,我的手就有了行善的力量,我打开门说,进来吧。进门时,她打了个趔趄,在那一瞬间,她似乎期待我能做出一个保护性的爱抚动作,但我没有。
 
  为了证实这个女人是否真的怀孕了,我去街上买了一根测试条。五分钟后,她拿着测试条有箭头的一端给我看,我发现上面有一条对照线和反应线,结果表明是呈阳性的,也就是说,她的确怀有身孕。晚上,这个女人并没有拒绝和我睡在同一张床上。她不敢拿正眼看我,目光深处依然残留着一种动荡不安的生活给她带来的恐惧。我们并排躺着,不说话,她抓住了我的手,平放在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她的手是润软的。在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跟这个女人已经生活了大半辈子,就像有时我觉得某些共同生活了几十年的人突然变得那么陌生。

  当我从床底下翻找出一本布满灰尘的结婚纪念册,一段从我记忆中抹杀的往事又若断若续地浮现出来。没错,三个月前,也就是阿爹去世后没几天,这个女人就找到了我。她说,你一定不记得我是谁了吧。我轻轻地摇了摇头。女人又继续说,那么,你应该记得十几年前那个被你用石头恐吓过的女人吧?我问,你是谁?女人说,我就是她的女儿。那天,我就在你家门口的一块沙地上画画,你来了,跟我聊了几句,就从草垛上搬起一块石头,冲进屋子里,威胁我的阿妈。她从你家回来,没过一个礼拜就死了。我说,你是为这事找我麻烦的?女人说,你放心,她的死跟你无关,她是病死的。我松了口气,仿佛刚刚放下了那块十几年前捧在手中的石头。女人说到伤心处,就禁不住抽泣起来,她说,在这个世界上,她只有阿妈一个亲人,她一死,自己就成了孤儿。女人一掉眼泪,我就感觉心烦。我怔怔地看着她,仿佛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深阔的河流。我没有兴趣听一个女人讲述老一套的关于红颜薄命的故事,就打断说,既然你我毫无瓜葛,你来这里做什么?女人的话出乎我的意料,她说,我是来报恩的。女人又接着说,阿妈临终前把我托付给你爹,你爹认我做了干女儿,把我送进孤儿院,后来又供养我读书,一直到我高中毕业。我说,有恩于你的是我爹,我并没有让你过来报恩。女人说,这一回,是你爹让我来的。他临死前曾把我叫到他身边,对我说,他担心自己去世之后你太孤单了,因此就让我过来做你的女人。这些话听起来有点像童话故事里面发生的事,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说,我家只有一床被子。她说,没关系,我们可以同睡一床被子。我说,我家只有一副碗筷。她说,我自己带来了一副碗筷。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看着她,过了许久才说,那好,你就做我的女人吧……后来,我们就过起了小日子,我把被子的另一半留给她,她盖上了;我把饭的另一半分给她,她也吃了……那个冬日夜晚,当我在被子底下伸出手来,向她索取一点暖意时,我就知道,欲望并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只是完成几个简单扼要的动作(说实话,我并不怎么喜欢弯腰的动作)。更多的时候,我和我的欲望都处于半昏睡的状态。我还记起了此后发生的一些琐碎小事。我和这个女人为了办理结婚手续,曾一起去照相馆拍二寸照。那时我想到自己莫名其妙地跟一个女人结婚,脸色就变得不太对劲。摄影师说,结婚是人生的一大喜事,你怎么老是绷着脸?摄影师要求我们相互靠近一点。快要摁下快门时,摄影师又指出了我脸部的不足之处:认为我的左眼比右眼大,左脸比右脸小,因此希望我把脸微微向里边侧一点,结果我竟拉长了脸……再后来,我就带着这个女人去服装店购买结婚礼服,在服装店里我所听到的有关誉词与讣告上的溢美之词几乎没有什么区别,无非是把我的女人从头到脚赞美了一番。店主瞟了一眼女人的胸部用很专业的口气说,戴上胸垫就会具有托高、集中、再造黄金比例的效果。而我却说,免了吧,都是快当妈妈的人了,没必要这么穷讲究。我记得她那时暗暗有些恼火……第二天,我们就稀里糊涂地结了婚……到末了,我才知道,这些都是我不喜欢做的事情。[NextPage]
 
  现在,这个我称之为“妻子”的女人出门绕了一圈又回到了我身边,她像一个无意中被我从河里捞上来的漂流瓶,里面藏着一个秘密,等待着我来开启。事实上,她就是阿爹送给我的礼物。阿爹的遗像就挂在我们那张结婚照的对面,他面带微笑地看着我们,有时在夜半时分,我似乎还能听到哧哧的笑声。我把耳朵贴在妻子的柔软肚皮上,但我什么也没听见。我觉得,现在这个女人用肚皮在我与孩子之间竖起了一堵墙,总有一天,这孩子也将会在我与妻子之间竖起另一堵墙。世界处处相通而处处都充满了冷漠的墙。想到这里,我就紧紧地搂住妻子。她也搂住了我,脸上有泪水的味道。我们蜷缩在一张温暖的床上,如同两个躺在母腹中的双胞胎。我用安详的语气告诉妻子:我对孩子充满了恐惧。我的声音十分低微,这一句尚未进入妻子耳中的话只是夜晚一缕微弱的光芒。
 
  几个月后,孩子终于诞生了,奇怪的是,孩子一哭,我的后脑勺就会隐隐作痛。我对他说,求求你,别再哭了,我喊你一声阿爹行不?

    (实习编辑: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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