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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村落

2009-08-03 18:01:06来源:北京文艺网专稿    作者:

   

作者:徐志顺

    一

    三有今天搬家、结婚,可以说是双喜临门。可是三有的父亲——老康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浑浊的老泪时不时从红肿的眼角往下滴。

    看到父亲笨手慢脚收拾破框子、烂板凳,三有看看天,不耐烦地说,大,时间不早了,不能让人家等得太久,你把这些破烂货收拾的干啥,拿下去也用不上,放都没地方放,全扔了算了。三有父亲瞪了三有一眼,也懒得搭理他,只顾自己收拾,心里暗骂:这个败家的东西!

    老康最近心情一直很低沉,他不知道自己搬出去后还能不能再回来,所以老康昨天下午打了一大摞火纸,从东沟杨家坟园开始,到西沟吴家坟园结束,他给每一坐坟都拔了草,烧了纸,一边说,长辈祖宗、亲戚邻居,这次我多给你们送点钱,你们节省着用,我一搬出去,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人来看你们。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伤心落泪。上完所有的坟,他没有直接回家,佝偻着身子,在每个空屋的前前后后都走一遭,像是在寻找失落在那些地方的财宝。他来到耿秃子门前,这房子还是自己帮忙打的土墙,苫的石板,好端端的现在就是没人住,又开始唠叨:你个耿秃子,生性爱贪便宜,住房喜欢占地基,种地喜欢占地畔子,一棵野树只要能沾上边,你就说是你的,今日与人吵嘴,明日与人打架,为了一棵核桃树,连亲哥的腿都打骨折了,就你给我添的麻烦最多,现在树还是旺旺的,核桃还是繁繁的,你咋不收呀,你咋不把树也搬走呀,争来争去还不是一场空?嘴里嘟囔着又来到周家老屋基场,周家搬走早,早已房倒屋塌,只剩下一个场场了。老康说,老周你是个好人,大大的老好人,你能吃苦,肯出力,学大寨修梯田时我俩抬石头,你在后面你还把石头往你跟前移,喝酒你不会搅,吃饭你不挑,世上难找你这样的好人,也不知道你现在日子咋样,外面奸人多,也不知道你那憨脾气会不会吃亏受欺负。老康佝偻着身子,在瑟瑟的荒草和破败的屋子之间转来转去,在所有的屋前屋后都转了一遍,主人们的荒草与他说着话,缠着他的腿挽留他,他眼泪哗哗的,回到家天已经黑定。晚上躺在床上,翻腾了一夜,连眼皮都没眨。天还不太明,他就开始收拾这收拾那,到现在还没收拾好。

    三有也懒得说话,提溜一些东西就走,走到大铁匠树下,向河沟对岸紫桃的屋子望了望,门还是紧闭着,门上那把大锁让他揪心,它锁住的不仅仅是一座空屋,锁住的是紫桃的心,锁住的是两个冰冷的世界。

    二

    说实在的,这些破破烂烂伴了老康几十年了,与老康都是有感情的,都是他的心,都是他的肝,哪一件扔了都可惜,都舍不得。这石板沟的山,石板沟的水,石板沟的树木,石板沟的土地,哪一点老康都舍不得。那几十棵香椿树,是自己亲手栽下的,那几棵老核桃树,是父亲栽下的,那几棵柿子树是他爷栽下的,他那一天不绕着它们转上好几圈。单说中沟口的铁匠树,那是石板沟的标志,全村人就围着这棵铁匠树依山傍水散落地住着,听他爷说这树有上千年了,树的根部有五人合围那么粗,树虽不高,但枝干很发达,向四处均匀的伸展,将福祉播撒给各家各户,人们逢年过节还在树上搭红祈福,树下的石头便是天赐的座椅,一个个被小伙子、小媳妇们的屁股磨得油亮发光。一到夏天,这里就成了天然的乘凉处所,男女老少吃罢饭就都聚拢来,听着金线台瀑布哗哗的流水,嗅着山梁上溢过来的花香,看着树上鸟雀呼朋引伴地翩翩起舞,人们骂着笑话,谝着故经,哼着小曲,那是何等的快活!夏天的晚上,姑娘和小媳妇们趁着树荫的庇护,藏在卧牛石背后的石潭里洗澡,爷们则到金线台瀑布下洗淋浴,身上的汗再臭、一天再疲乏,就这么一冲一洗就全没了,不用任何香波,石板沟的姑娘、媳妇们身上都沁出诱人的香,生活在这世界,神仙都不及呢。

    石板沟最老的住户其实没几户,大多是十九世纪中叶人们躲避战乱和自然灾害住了进来。老康的祖爷也是为躲避战乱和洪灾,从湖北的一个水乡鬼使神差地住进了石板沟,石板沟收留了他,容纳了他,使他立住脚,安了家。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这里已经发展有二十几户人家,那时石板沟在十里八社算是很有名的,人们都很富足,就连非常困难时期,石板沟也没有一个出门讨饭的,人们过着“酸菜糊汤疙瘩火,除了神仙就是我”的日子,一个个还很消停。丹江边人口多,地少粮食紧,人们发现山里地广人稀,庄稼种哪长哪,“地薄一张纸,勤快饿不死”好养家糊口,有些忍不住饥荒的就往山里搬,石板沟那时就增加了一批新住户。

    石板沟最发达的时候要算七十年代末,那时东沟、中沟、西沟几乎住满了人。这个世外桃源,居者有其屋,耕者有其田,人丁兴旺,鸡犬相闻。每逢红白喜事,过时过节,更是举村欢腾,热闹非凡。老康祖祖辈辈都是石匠,由于会石匠手艺,老康成了石板沟里的大能人,今天这里请打石磨,明天那里请刻石碑,整天高桌子、低板凳,加之老康又是这个大村子的队长,也算是说话算数、掷地有声、威风凛凛。他和其他的大队、小队干部一样,春秋喜欢披着衣服,和人说话喜欢手撑着腰,很有派头。就连做石匠活时,都喜欢披着衣服,衣服随着他打石磨的节奏,一直往屁股底下出溜,他就隔一会胳膊肩膀往上蹭一下,他不管在什么时间,什么场合,都保持这样的风度。他经常到公社开会,偶尔还到县里开会,他是石板沟里最见多识广的人,他是石板沟人心目中的大人物。哪一家闹了矛盾、生了纠纷他得处理,哪一家有了红白喜事他得坐上席,哪一家要办大事提前都得跟他商量,他是所有人的依托,他是所有人的主心骨,谁都得听他的。这个时期也是老康人生最得意、最辉煌的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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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事如过眼烟云,如今却要搬家,这一走,这一切都不属于老康了,永远也不属于他了!他怎么能舍得?如果能搬走他也得把它们搬走,可惜的是搬不走。老康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六十年了,他的根在这里,他的心在这里,哪能说走就走?

    三

    对三有来说,石板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石板沟留给自己的是无尽的痛苦,几乎挑不出一点好来。如果好,就不会叫光棍沟,到现在三十多岁,别人的孩子都上小学了自己才迎来新婚大喜;如果好,就不会留不住人,一个四十几户的大村子现在就他最后一户孤孤单单野人一般生活在这里;如果好,紫桃这个让他梦断魂牵的人,就不会在他心上狠狠地刺一刀然后离开他。这里给予他的是太多的失望,太多的伤感。

    石板沟很闭塞,交通很不方便。这里地形就像一只大恐龙从天而降,踏下的一个大脚窝,脚掌部分比较开阔宽敞,大铁匠树就长在脚掌心,三个脚趾便是东中西三条沟,也都住着人家,三条沟的水就在掌心处汇聚成金线河。这本没有什么稀奇的,丹江沿岸的山沟形状基本都是这样。而与其它沟不一样的是石板沟沟口特别狭窄,没有去过的人根本不会想象里面还能住人。从沟口到铁匠树,大概有二十余里,期间有一处叫皮狐岭,人们上下要经过一个近五十米高的大石坎,空手翻上趴下都很艰难,如果负上重物更是寸步难行,下雪天更是路断人稀。还有一处叫虎头崖,人们来往要经过一个凸出的“虎口”,虎口下就是万丈深渊,险象环生。所以上上下下,进进出出十分艰难,因此,山里人不想出去,外面的人也不想进来。这里的人家都住在虎头崖以上,翻过虎头崖就可以看到大铁匠树的树梢了。

    石板沟没有什么好东西,到处都是裸露的山石,这石头很有韧性,可以劈成薄薄的石板,石板是这里最主要的建筑材料,人们用石板苫屋顶,砌厕所、猪圈。人们清一色的都住石板房,因而得名石板沟。

    改革开放初,除了土地荒山分到了户,石板沟没有多大的变化。外面精彩世界很快惊扰了石板沟的宁静,更扰乱了石板沟人的心。第一个走出石板沟的是这里的唯一的高中生大有。除了大有其他的孩子大多初中没有毕业就回了家,不是他们不想上学,他们确实没法上。那时候石板沟办有一所学校,由于学生少一至三年级就一个复式班,老师也是一个代理,这样的学校老师没法教,学生没法学,四年级以后就要到镇上的中心小学,石板沟数一数二的学生到了中心校都成了尾巴,大多学业跟不上,加之往返太远又不安全,家长们也不放心,那时候的孩子大多坚持上完小学,后来普及九年义务教育,石板沟的学生才有机会上初中,大有算是他们同龄人中的一个特例。

    大有先是当了兵,是个炊事兵,经常为连队采购蔬菜,就结识了一个菜农,那人四个女儿没有一子,正想招个上门女婿,恰逢大有就要复原,正愁没有去处,一拍即合,后来就成了菜农的上门女婿。

    二有是第二个离开石板沟的。二有先是到大有那里帮忙招揽生意,后来和大有一样,做了另一家的上门女婿,根据当地风俗,都改的随了老丈人的姓。老康恨恨地骂:养了两个白眼狼!可是石板沟的少男少女无不羡慕大有二有,都以走出石板沟为荣,把他们作为自己的榜样呢。

    大有二有带了一个很坏的头,石板沟开始留不住人了。有一个出门打工的立住了脚,不久就要带走一大片,刚开始是不甘寂寞的年轻人外出打工,后来全村所有的劳力全部走光了。更可恨的是女孩子们初中一毕业,几乎清一色的全部去打工,打工就打工吧,这些没良心的野丫头一个个出山入川,有的远嫁湖浙苏闽,没有一个念石板沟的好,一个个乐不思蜀。整条沟除了吴家的哑巴女儿和陈家有残疾的小女儿没出门外,没上学、没出嫁的姑娘都走光了。

    这可急坏了多子少女的主家,看着孩子们就像盛夏的包谷苗疯长,一晃二十八、三十五,找不到媳妇,谁愿意将女儿嫁到石板沟去呢?原来山里人婚嫁大多是坎下的姑娘嫁给坎上的小伙,东沟的老头和西沟的老婆做成了亲家,南山北山、东洼西岭就近随近,男女婚配倒还平衡,如今女娃们山里入川,川里进城,城里到市,市里赴京,女孩子就这样大量流失,石板沟一下就成了远近有名的“光棍沟”,最严重时沟里二十八岁以上光棍有近三十余人!名字越臭,找媳妇越难,就这样恶性循环!

    恶性循环的不仅在婚配上,生态环境也恶性了,穷极了的人们,思富心切,急不择法,就砍了山上的树木烧炭、种木耳、点香菇,就伐了长了几十年、上百年的柏树熬柏油,眼下倒是挣了不少钱,可是还没等人们把钱暖热、绽开的笑容还没有舍得收拢,毫无包涵的大自然就开始疯狂地报复,一场暴雨,一场洪水,有的房倒了,有的地陷了,有的坡滑了,人们付出了成倍的代价。石板沟成了全镇典型的穷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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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石板沟的小伙不中用,他们中间有的是聪明、帅气、能干的小伙,可是眼下年轻人谈恋爱重感情更重实惠,一说石板沟就会吹,姑娘一到石板沟就吹得更坚决。

    四

    三有就是石板沟中比较帅气的一个,如果换一套衣服,谁也不会想到他出产于沟里。二十多岁在深圳打工的时候,在电子厂认识了一个四川的姑娘翠竹,两人很般配,大家都说是天成的一对,地就的一双,最后发展到形影不离的程度。现代的女子对心爱的人是不设防的,他们终于忍耐不了男情女爱的诱惑,就和工友们分开住,租了一间房子生活在一起。同居半年,翠竹并不知道三有家里的情况,只知道三有在金丝峡市住,听三有说金丝峡市是一个风光迷人的旅游城市。半年后她感到身体不适,到医院检查,医生告诉她要做母亲了,这倒把他们吓了一大跳,这才商量趁过年放假到三有家看看,赶快把手续办了,不然孩子就会成为他们婚礼的见证者。

    放了年假,他们买了一些东西,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回到了县城,在翠竹眼里这个城市虽然没有自己想象的繁华,但确实有点旅游城市的味道。问三有家在市东还是市西,三有说,还有半天的路程。翠竹有些疑惑,但并没有说什么,拎着大包小包跟着三有挤上了公共汽车。

    春节前后是打工的、学生返乡高潮,车里没有座位,人们挤得象地窖里的萝卜,晕车加上妊娠反应使翠竹一阵接一阵地恶心,终于在颠簸的路上吐了前面乘客一身,为此三有给人家赔礼道歉,好在都是不远的乡党没怎么较真。

    车在一个镇子上停下来,翠竹晕得象得了一场大病,几乎把肠子都吐了出来,感到头一阵一阵眩晕,停了半个小时才算轻松了些。这时已经有人和三有打招呼,问长问短,翠竹感到应该是快到家了。可是这里只是有百十户人家的镇子,不像三有所说的市,市应该比城更繁华,怎么越走地方越小?翠竹开始怀疑三有在骗她,有气无力的问,到家了吗?三有说还有一段路程就到。翠竹问又该坐什么车了?是不是该坐三轮车了?三有说不用坐车,走一会就到。翠竹心想只要不坐车就好。

    三有将所有的大包小包一齐扛起来,抖擞着精神在前面走,翠竹像一个俘虏没精打采地在后面跟,当要走进一个狭窄的谷口时,翠竹问你这是到哪?三有陪着小心笑着说,走大路要绕一天的路程,我们不是想早点回家嘛,走小路近,一会就到。翠竹像是一只落入猎人陷阱的受伤的小鹿,她不能说什么,也不想再说什么。后来三有怎样连背带托把她弄上皮狐岭,怎样连拉带扶弄过虎头崖,她一点也不记得了,当三有把翠竹背到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大、妈、爷、婆都睡了,三有把父亲喊醒,大、妈开门一看吓了一大跳,以为儿子扒了豁子弄伤了人,听了儿子一说情况,老康夫妇乐开了花,爷、婆也都趴了起来,抓住翠竹软的象海绵的手,生怕她突然飞了还是化了。

    三有全家人百般的爱还是没有拢住翠竹的心,虽然强勉在石板沟多住了几日,虽然陪三有全家笑着过了年,年后翠竹还是坚持要继续到深圳打工,这一去就再没有回来。

    五

    初恋让三有伤透了心,他不愿再看到深圳这个让他梦断魂丧的地方,他更对石板沟丧失了信心,他也想走两个哥哥的路,哪怕条件差一点都行,只要离开石板沟。对于这个想法,大、妈坚决反对,爷、婆几乎要给他下跪。老康象被激怒的狮子,吼到:你这个不孝的混蛋,你两个哥进了人家门,跟了人家姓,你也去招人,你是让我们杨家绝后吗。三有也不示弱:那你为什么不留住大哥二哥,偏来害我?找不到媳妇你让石头给你生孙子,还不是绝后!老康一点也不让步,说,我就不相信世界上的女娃都死完了,就缺你一个媳妇。三有说,你没看见连吴家的哑巴女儿和陈家瘸子女儿都能嫁出去,我们沟里三十岁以上的光棍还排成队呢。老康在原则性问题上决不让步,说你要去招人可以,你就先杀了我和你妈,杀了你爷你婆,我们看不见了,管你到哪都行!四个老人哭作一团,三有一摔门跑了出去。

    三有不忍心看着四个长辈掉眼泪,特别不忍心看着爷、婆为了自己哭。自己是婆哄大的,是在爷的背上长大的,如今两个七十多岁、白发苍苍的老人为了自己而老泪纵横,这使自己无法面对,无法饶恕自己,这一切并不是老人们的错。从此,他再没有敢提出门招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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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一晃几年又过去了,三有已经快三十了,在农村是个老大不小的年龄,他算是为“光棍队”增加了一名新成员。这几年虽然三有也几次到外地打工,也遇到过称心如意的姑娘,但都有与翠竹大同小异的经历,最终还是有姑娘陪吃饭,没姑娘陪过年。父母也东托媒人西托亲,张罗在南山北坳搜罗对象,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几年石板沟发生了太多的事,这个四十多户二百多口人的大村子现在只剩下十几户六十几口人。起先是张家四兄弟在灵宝金矿上挖金发了财,一起在城里买了地盘盖了楼;后来崔家二小子在深圳成了大事,办了公司置了家;周家与湖北老家有了联系,兄弟子侄二十多口卷了铺盖回了老家;王家老两口随女儿去了山西,林家老五老六在煤矿上出了事,两个媳妇带着子女改嫁也出了沟。西沟口住的九户,因山上出现滑坡体,整体搬迁到镇上规划的移民新村。学校早就因生源不足而停办,医疗室、代销店也因没有生意而关门。好些家里有孩子要上学的,就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一边照顾孩子,一边做生意,立住脚的,也都搬出了山。这样好端端的一个大村子,眼看就要毁了。

    特别这几年县上大力实施新农村建设、旅游开发、移民搬迁、退耕还林、扶贫开发五大工程,促进全县突破发展,镇上根据县上要求,规划对边远贫困、生产居住环境恶劣的地方,逐步实施搬迁,对搬迁户根据上级政策给予补助。石板沟被列为整体搬迁点。这真是在老康的伤口上有撒了一把盐。镇上专门派干部来开会,大家聚拢在大铁匠树下,由包村干部老孟给讲政策。老康越听越来气,就和老孟吵了起来:我们石板沟山清水秀的,怎么就不适合生产、居住?我人老几代都住这儿,不是怪好的吗?狗日的镇长他不想着帮我们修路、拉电,替我们发展,帮我们建设,狗日的镇长就没安好心,是要灭我们石板沟啊!叫他狗日的来,看我不砸烂他的狗头!

    会让老康吵砸了,老孟垂头丧气地走的时候,丢下了一句话:移民搬迁不是强迫的,完全尊重各自的意愿,如果愿意搬,随时可以到我这报名、办手续,手续特事特办,一切从简,想搬的别人干涉不了,不想搬的大家也别干涉,想通了后要搬的,我们也欢迎。

    老康正在气心头上,一听老孟的话,知道是说给他听的,更是气上加气,破口大骂:你狗日的快滚,大家也别听他胡咧咧,他狗日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这一吵一骂,老康的黑狗也看出了主人眼色,朝老孟直吼叫,差点咬掉了老孟夹着的黑皮包,老孟拔腿就跑,黑狗一直叫着追贼一样把老孟撵到虎头崖上边的山神庙。

    可老康还是没能挡住要离开石板沟的人们,他也没能挡住村子一天一天地衰败。耿秃子搬走前是跟老康商量了的,可任凭老康怎么劝,怎么留,耿秃子还是决意要走,耿秃子搬家时,老康没有去随礼,他心情很坏,他想揍秃子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人说十个秃子九个怪,还有一个是祸害,果不其然!人们到大铁匠树下送秃子一家时,老康披着衣服,站在卧牛石上,大骂秃子不仁义,不是东西,把秃子骂得灰溜溜的,头都不敢向后转。老康骂还是不解恨,人们分明看到他在流眼泪。

    后来人们搬家不再提前给他说,怕他骂人。人们做贼一样偷偷地在移民新村盖房,偷偷地搬家。本家的杨胖子搬走了,邱兴民也搬走了,兴仁、兴义兄弟正在移民点盖房,估计入冬前也会搬……

    现在大多数房子已是人去屋空,有几家的老屋因常年没人照料已经房倒屋塌。看着这些,老康心里实在不是滋味,起先他还组织在家留守的老老少少给这家收拾屋面,给那家修补墙皮,扯扯房前屋后的杂草,有的连门都忘了锁,老康让三有一次捎回来好几把锁,一边齐齐地给锁上,一边骂那些败家的东西。老康想:房子一定要替他们看好,说不定哪一家什么时间还要搬回来,不能让乡亲们回来没地方住,不能让乡亲们说我们不仗义。核桃、板栗、柿子成熟的时候,老康就组织邻居、亲戚负责给搬走的乡亲们把果子收回来,收拾好,等人家来取或者托人将能捎走的尽量给捎走。地不能让荒了,荒了以后人家回来就不好种,他让各家各户都先种着。后来搬走的人越来越多,留守的又都是老弱病残,地就种不过来了,先摔边远的,再摔土薄的,最后各家各户只能种门跟前的几亩平地了。农业学大寨时老康亲自带领石板沟人修的当时全乡的样板田,现在都长着一人高的荒草,成了野猪和兔子的乐园,野猪生活空间扩大,就大量繁殖,多得成群,经常在村子大摇大摆上操一样地走,连人都不怕,柳家的老母猪竟让野猪占了便宜,生出一窝小野猪仔。这让老康很气愤,他说这是耻辱,是石板沟的耻辱,他恨死了野猪,恨死了抛弃土地、抛弃石板沟的人们。

    老康甚至希望闹饥荒,这样,搬走的人们会灰溜溜的再搬回来。不知不觉好几年过去了,也不见谁往回搬,只有人往走搬,时间长了,走的人越来越多,老康也收拾不过来了,渐渐也懒得管了。那一间间老屋成了鼠兔出没的去处,成了蛇蝎混居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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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种不过来了不种,房管不过来了不管,但老康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有一件事他一直坚守着:每逢过年过节他一定要按照当地的习惯给那些子孙搬走的、无人照管的孤坟添土除草、烧纸送灯,他说只要我们在石板沟住一天,就不能让老亲老邻受到冷落和孤单,不能让他们成为孤坟野鬼。他上坟的时候很庄重,很严肃,有时还念叨着坟主人的生平,和自己的情分,说着说着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人们再没有看到老康披着衣服进进出出,更多的是看到他佝偻着身子在坟墓和空房之间走来走去。

    村要灭,出妖孽。三有爷爷说他听到了鬼叫,他看见了十几年前就死去的牛铁匠,他看见那几间黑糊糊的屋里一群穿红戴绿的女人嘻嘻闹闹,进进出出。他这一说不打紧,一下给石板沟笼上了一层沉重的阴影,白天,人们路过那些空屋子都有些胆战心惊,晚上更是早早关上门,将菜刀别在门闩上,将斧头放在枕头下。深夜一声狗叫,也会在空旷的深谷里回响,足足让人心跳好半天,仿佛大难临头。

    七

    三有一直在想移民搬迁的事,他知道父亲的态度,那一次开会是很明显的,如果跟父亲提起,必然遭到痛骂,不说,心里憋得慌,眼看人都要搬光了。又过了些时日,三有看父亲心情好些,就鼓起勇气与父亲商量:还是搬出去吧,移民点规划得很好,是按旅游一条街规划设计的,房子统一徽派样式,统一建设,我看过,很好的。老康闷了半天说,说得轻巧,搬下去你吃屁喝尿。三有说,移民点是按金丝峡旅游配套建设的,开发旅游产品,游客的钱好赚,兴全办了一家鲜花店,经营我们山上长的兰草,说是赚了大钱,胖子叔搞的草编、竹编,生意也很好,兴民就捡丹江河的石头,一加工都卖到香港了。任凭三有说破嘴皮,老康就一句:再好也没有石板沟好。三有还想再说什么,老康就忍不住气吼道:搬搬搬,说得轻巧,你爷你婆搬出去咋办,老骨头就扔到丹江河里吗?你老爷、老婆,老老爷、老老婆的骨尸也能搬出去吗?你说呀?你娃有本事,把我们的树,我们的水,我们的石头,我们的山都给搬出去?说呀?

    他们这一吵,早就惊动了三有爷婆,两位老人浑浊的老泪早已模糊了本已半睁不开的双眼。三有爷、婆现在都已是八十好几的人了,最近总是一阵明白一阵糊涂,脾气小的象小孩,动不动就哭,还说魔道鬼、要死觅活的,一听三有说要搬出去,就说,有子,你不能把我和你婆这一把老骨头摔到山外,你老爷老婆这几天天天来叫我,我这几天就要去的,我们要守着我的大、妈、爷、婆,我们不能再害你了,你把我们送上坡就走。听到这,老康说,大、妈,我不孝啊!早已哭成了泪人。三有痛苦的直捶自己的胸,扯自己的头发。

    八

    村里年轻人现在只有三有和紫桃,其余在家的都是老小病残。三有如今爷婆年事已高,象秋后的草,弱不禁风。大、妈如今也不堪重负,身体衰得一下子好像老了二十年。家有老,莫远行。三有遵循这个古训,害怕一旦远离家乡,这里不通电话没大路,四个老人要是有个好歹,那自己将一生遭到良心的谴责。

    紫桃的丈夫在一次塌方事故中丧生,留下两个孩子,娟娟五岁,亮亮才两岁,紫桃因此到哪里都脱不开身。紫桃娘家哥来旺托人在金丝峡镇找了一个比较合适的主,那男的是个生意人,家里盖有四间三层的楼房,日子很好过,劝她改嫁过去,紫桃说两个孩子还小,对方也有两个孩子,过去了怕孩子受欺负。后来又有人介绍过几个,都被她拒绝了。兄妹俩大吵一架,来旺走的时候,骂骂咧咧地说,你个死心眼的,你害自己一辈子,你还要害两个娃一辈子吗?对娟娟和亮亮说,跟舅走,让你妈就死在这石板沟里!两个孩子吓得直哭。

    紫桃是不愿意离开石板沟,有一次就对老康说过,山外有什么好,灰大水黑的,哪有我们石板沟好,我们这山好水好人也好,那些女子娃就知道往山外跑,我们石板沟有的是好小伙,象我们三有,长得牛高马大,方方亭亭,十里百川也难找,那些姑娘娃算是瞎眼了,听说梅花嫁到城里,男的是个瓜瓜子,把屎团子当馍吃,人一辈子到底图个啥?这话老康最爱听,接口道,还是我们紫桃懂事,是我们石板沟最好的娃,就是命……自知说走了嘴,连忙打住,紫桃眼圈红红的。

    紫桃恋着石板沟其实是恋着一个人,这个只有紫桃清楚。可惜她没处去说,她知道说了也很难,她只有等老天的眷顾了。

    有一次下连阴雨,紫桃的房子几处都漏雨,天晴后紫桃请三有给帮忙收拾收拾,三有又换房椽又换石板,忙了半天,弄得汗流浃背,衣服湿透了,紫桃又是端水,又是给擦背,体贴入微。特别是给三有擦背时,三有还不好意思脱上衣,还是紫桃连扯带拉给脱了下来,紫桃的手摸在三有的背上,三有感到就像是有百万只软软的虫虫在背上痒痒地爬,一会儿就爬到三有心里。她身上有一股奇特的无法名状的香气,让三有浑身几乎要飘起来,他从来都没有嗅到过这么诱人的香。紫桃将滚烫的脸轻轻地贴在三有的背上,一股电流立即传遍三有的全身,他差点被这电流击倒,他已经到了燃烧的边缘,他已经到了爆炸的极限,他已经把持不住自己,弓着的腰不敢往起直,他扔掉了刚脱下来的汗透了的衣服,正要转过身,娟娟和亮亮吵吵闹闹地跑回来,他瘫坐在没有靠背的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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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有从来没有发现身边还有这样一个女人,这样一个让自己丢魂的女人,他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地和她接触过,自从那次和紫桃有了肌肤的摩擦,他开始注视她,发现她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女人。

    紫桃具有山里姑娘特有的风韵,那是不需装饰纯属自然的纯天然的美,紫桃是不需要化妆的,如果化妆,反而会遮住她美的细节,美的内涵,那种美是好山好水滋养出来的,是绿树红花抚慰出来的,是田园风光陶冶出来的,她的眼睛象卧牛潭的水一样深邃透亮,她的头发象金线台瀑布一样柔和飘逸,她的线条象高山上落下的一条青藤自然流畅,她的肌肤象玫瑰花一样令人陶醉、令人神往,虽然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但仍然是该凸出的凸出,该圆润的圆润,该细腻的细腻,该迷人的迷人。这是城里姑娘无法比拟的,城里姑娘靠进口高档化妆品来掩盖自己的脸,就象雪地下的破沥青路面,一旦离开化妆品,沟沟豁豁、星星点点、褶褶皱皱完全露出来,好多电影明星、节目主持人化妆后像是天仙,且不说用来填补坑槽的化妆品足足用去了一斤,光贴在耳后用于牵拉面部皮肤的胶带就堆积成了“千层饼”,让人看了都恶心。其他人更不用说,懒散的负了一身的赘肉,减肥的弄成了皮包骨头,紧身裤收不住膨胀的腰,超短裙露出了肥大的臀,城里女人只知道埋怨男人阳痿、早泄、毫无阳刚,却不知改善条件、增强吸引力、营造良好的爱的氛围。这也难怪,你说他们吃的是喷洒了农药的蔬菜,喝的是受过工业污染的水,呼吸的是带有大量粉尘和二氧化碳的空气,哪能长得像紫桃一样出脱?哪能不长出些疙疙瘩瘩、奇形怪状来?城里美女那叫“人工美女”,紫桃可是纯天然、原生态美女,那根本不是一个档次。可惜山里女人的美丽是不值钱的,人们只顾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把多情给了土地,给了庄稼,甚至给了牛羊牲口,就是没有给予自己应该给予的人。

    三有是第一次发现紫桃美的,尽管他们过去常常见面,他弄不清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有了一双慧眼。他也是第一个发现紫桃如此美丽诱人的,尽管此前村里的几个光棍也曾偷偷地藏在草窝里看紫桃在金线台瀑布下洗澡,甚至弄湿了他们自己的裤子和胯下的石头,但他们是看见母猪也能看出双眼皮的性饥饿者,他们眼睛充满了贪婪和恐怖,象饿狼盯着羊羔,他们不知道爱为何物,只是恨不得把她吞下去,而三有是一个理智的审美者,至高的钟情者,他的眼里充满了炽热,充满了执着,他的心里燃烧着至真至纯的爱的火焰。三有经常望着紫桃发呆,一旦看不见紫桃他就会心不在焉、魂不守舍,更要命的是她天天进入他的梦,捏他,挠他,掐他,挽纤地让他直喘粗气。

    三有像是丢了魂,他渴望下雨,希望上次没有苫好的石板再漏雨,期待着紫桃有什么事让他做,只要紫桃一喊,三有就会象扑向目标的猫,恨不得一步跳过铁匠树,跳过潺潺的金线河,跳进紫桃的门。机会终于来了,一个下着大雨的下午,电闪雷鸣,两个孩子很害怕,紫桃心里也是一阵一阵的虚,男人是屋子的柱子,没有男人的家真不是一个家,她害怕风雨会把她的家摧毁。她想三有如果是一堵墙该多好,可以帮她挡一挡风暴,挡一挡恐惧,可是又怕三有大、妈说三道四。几经犹豫之后,雨稍停的时候,她还是让娟娟去叫他,说是有事要帮忙。

    三有当然一百个乐意,没等大、妈作出反应就背着娟娟过来了,说也奇了,他刚过来雨又下大了,想走出门都难,真是人不留人天留人。天很快黑下来,黑暗是最大度的,它能包容一切,很快混淆了天和地,他和她,三有紧拥着紫桃单薄又有点瑟瑟发抖的身子,舔干她脸上发烫的泪,外面电光一闪,像是谁在窗户上向里面偷看,他们顾不上许多,搂得更紧,任凭风一阵比一阵更大,雨一阵比一阵更猛……

    这一夜老康夫妇可没怎么睡。三有妈问这事该怎么办?老康长长叹一口气,唉,随他们去吧。三有妈说紫桃可是结了扎的,是不能再下蛋的母鸡,这不让老杨家断了后?到百年之后连一个烧香烧纸的都没了?老康哪能没想到这些,正恼得有气没处撒,听老娘们这么一说就骂到:狗日的是要把我气死!两个人你一来我一往嘟嘟了一整夜。

    九

    三有婆没有瞌睡,总是起床早,看看老伴没动静,睡得很沉,想到可能是整天闹鬼把他闹乏了,就没搭理他。该到吃饭的时候还不见起来,就去喊他,这一喊不打紧,才发现老伴早已没了气息,就哭叫,老康他们连忙跑过来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三有妈喃喃地说,大昨天晚上还吃了两碗红薯糊汤呢,怎么早上就……

    按照风俗,老康让人去请风水先生,查日子,写生死贴,还得请执事。老康请了吴大头作执事,总管丧事操办。吴大头就和老康商量:吃喝安排随地就俗,搞简单一点,乐器班子派人请,这些问题都不大,如今最难的就是请八仙,按习惯八仙不能上孝子,不能有妇女,现在石板沟就这么八九户人,青壮年都出门打工了,剩下的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残的残,连八仙都斗不够数。老康说,真是造孽呀,如今连人死了都送不上坡,想当年,男男女女一大群,有的小伙子为没有当八仙闹意见,现在连人数都斗不够。老康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那就不讲究那么多了,不管孝子不孝子,不分男的女的,把老人家送上山就行。吴大头说,那只好这样了,我算一个,你父子俩都得上,紫桃算一个,牛娃哥算一个。老康说,牛哥都快七十了,还能抬得了?大头说,前次他还当八仙了,没问题,瘸子也得上,就这还缺俩,能不能叫柳家的两个学生回来帮忙?老康摇摇头说,这恐怕不合适,两个娃还小,没力气,又在上初三,快考试了,恐怕张不开嘴。大头说,咋啦,他爷他婆都不是我们抬上山的,山里人的规矩,一家有难,全村帮忙,他大他妈不在屋,儿子就得顶,你不好张口我去说,反正没有人了,总不能让八十岁的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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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样八仙算是定了,响器班子没请到,人家嫌路远,好赖不来。大头愤愤地骂,他妈的×,人穷了狗都不上门,不来去他妈的×,我们唱几黑来孝歌,一样可以安慰老人家。

    这几天大家算是忙晕了,就这么几个人,白天打井鼓墓,担水做饭,晚上唱孝歌坐夜连轴转。大头唱的孝歌,让坐夜的人睡意全无,倍感凄凄惨惨——

    孝子守到了五更天,听我唱一个生死难。

    人生在世八十载,生也难、死也难。

    爹娘生你才五斤重,管你吃来、管你穿。

    一把屎又一把尿,昼也得管来夜也得管。

    送进学堂把书念,就想为祖宗长把脸。

    一直长成七尺汉,害怕你被雨淋来被泥陷。

    儿行千里父母忧,只怕你吃不饱肚子受饥寒。

    人说是娘心长在儿身上,不知儿心到底在哪边?

    儿女长大父母衰,咳嗽鼻涕你莫嫌。

    人都说养儿终是为防老,爹娘老时儿女几时在跟前?

    劝人劝的是行善事,百善之首孝为先。

    父母的恩要记心间,生养死老你尽孝廉。

    他今日撒手阴间去,你多多送些纸和钱。

    亡人免受那火烤油锅煎,好见阎王过十殿。

    头七二七你要围的火,百日周年你也莫怠慢。

    正月十五你送上一盏灯,清明坟头把土添。

    端午你去敬上一炷香,还不要忘了七月半。

    活着没有享到人间的福,亡去莫要叫他当穷汉。

    没人祭要是没人奠,阴曹地府都受孤单。

    孤坟野鬼它魂不散,不得超生好可怜那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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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头嗓子沙哑,神情悲切,人们听到歌词,想到坟多人少的石板沟,一个个眼泪纷纷,大头自己也是唱得悲悲切切、哽哽咽咽……

    出殡的那天,人人心里都捏了一把汗,八仙是老的老小的小,能把老人家平平安安送上山吗?随着地理先儿口中念念有词,大头鼓足了劲喊了一声——起!八仙摇摇晃晃象蚂蚁抬甲虫一样把寿木抬了起来,瘸子一个腿长一条腿短,本身走路就一晃悠一晃悠的,他和柳家的二儿子——十六岁的柳泉搭杠,柳泉又是第一次当八仙,没有经验,让瘸子两下子晃悠的哇哇只叫,加上天上下着小雨,路很滑,柳泉腿发软,眼发黑,“妈呀”一声,眼看就要摔倒,要是一摔,少说就要有几个伤残,搞不好要出人命,瘸子那腿就是一次抬棺材出事砸伤的。幸亏几个老妇女就势扶起抬杠,免出一事。上山时前面地势高,劲一大,后面的就吃不住火,紫桃毕竟是女的,从没有出过重力气,这也哎呀妈呀地叫,这会儿后面连搭手的都没有了,老妇人们都在帮柳家的两个学生,情急之中三有连忙将肩膀移到杠子中间,几乎一个人扛起了一方,又连忙伸过手撑住紫桃的肩膀,防止腰身打滑。

    人们深一脚浅一脚,前摇摇后晃晃,走一步退两步,将棺木抬上墓地,还好,总算还顺当,尽管大家放好棺木后躺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还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老康想:以后再老了人我们还能把他们安稳地送上山吗?

    自从老伴去世后,三有婆就变得疯疯癫癫,布满血丝的眼睛呆滞的让人恐怖,有时看着一个地方一看就是半天,就像扎在地里吓鸟雀的草人。有时独自一人说话,一说也是老半天,跟她说话的人都是亡故了的,她还叫着他们的名字,有时说得笑出声,有时说得泪涟涟。每到天快黑的时候,她就往老伴墓地爬,她说老头一个人太孤单,她要给老头做伴。三有千哄万哄才把她哄回来,可是到半夜她要起来,说老家伙叫她,让她去。这可急坏了三有父子,父子俩整夜轮班守着她,以防她黑暗半夜往墓地爬,会出事。这样折腾了几个月,老人真的不行了,人们都说是老伴缱的。

    十

    吴大头决定要搬出去了,他对老康说,兄弟,还是搬吧,这沟里是不能再住了,瘸子走了,牛哥随了侄子也迁出去了,柳家新房已经动工,年前就能搬,最迟不过明年,现在只剩下我们三家了……说着泪水就滴下来。老康一边抹眼泪一边喃喃地说,一个都留不住了吗,我们这是造了什么孽呀!大头说,说实在的,我也不想走啊,可是不走不行。老康说,老孟说了不强迫,咋得不行?老康明显有些激动,有些愤怒。大头说,这不关老孟啥事,这是天在逼我们走呀,你想想,再不走我们百年之后,还要儿子往坡上背吗?说到这里,大头难过得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啜啜泣泣地哭出了声来。

    大头走时一再给老康交待:我这一出口,还不知道能不能再回来,别的我都不惦念,就是过时过节给我大、我妈、我的祖宗多烧几张纸,多点几炉香,多替我尽尽孝心。老哥俩哭作一团,就像是生离死别。

    十一

    最后一个离开三有他们的是紫桃娘儿仨,紫桃是带着失落走的,带着痛苦走的,带着受伤的心走的。紫桃的心是碎的,是让三有大、妈打碎的,是让三有打碎的。她嫁给了一个家里比较富裕、快五十的男人。

    三有妈是个思想保守又很要强的女人,年轻的时候村里没有哪个妇女敢在她跟前找茬,男人们都得让她三分,加上老康是队长,她的意思就是老康的意思,她就经常在老康不在家的时候处理村子里的一切事务,人们对她也是言听计从,就是有不同意见,也是敢怒不敢言,谁也不敢惹这只母老虎。现在老是老了,但秉性没有变,她看准了的事,别人休想翻过来。她认定紫桃是没了男人又勾引男人的坏女人,她不会答应三有和紫桃结婚,她更绝对不允许自己没有后承。三有说已经与紫桃商量好了,可以让娟娟跟他姓杨,哪怕让亮亮姓杨也行。三有妈反而更不让步,说姓杨也是别人的娃,怎么能指望得住。三有说,别人的娃怎么了,过得好了一样好,大哥二哥倒是你的亲儿子,你咋不指望他们?三有这么一说反而激怒了她,她高着嗓门又哭又喊,啊,你学会和老娘顶嘴了,你向着那个小寡妇,那卖×的有什么好,是个不下蛋的母鸡,把他丈夫都克死了,你还要娶她?三有妈话越说越难听,三有怕让紫桃听见,连忙避开。

    想不到三有妈气令智昏,哭着骂着找到紫桃家,紫桃不在家,三有妈就指着两个孩子骂,你们两个小杂种,以后不要往我家里跑,不要找你三有叔,不然我就打断你们的狗腿,给你妈个卖×的说,再勾引我家三有我就打死她个卖×的。两个孩子吓得直哭。紫桃从地里回来,听娟娟啜啜泣泣地一说,母子三个抱头哭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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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到晚上都不见三有回来,老康就着了急,说妻子不该把话说得太陡了,三有也是个牛脾气,会不会出事。一边嘟囔着出去找。

    月亮透过乌云,将不算强的光亮努力的洒向石板沟,山梁上的树影扮着鬼脸在恶作剧一样的晃动,忽高忽低,忽粗忽细,山风呼呼地吹,猫头鹰渗人地怪叫。老康头发根往起一竖,这是面对恐惧的生理反应,老康毕竟上了年纪,没有火焰了,加之最近经常闹些神神鬼鬼的事情,又是一条空沟,人少不避邪,老康心里嘭嘭直跳。到哪找呢,这狗日的会跑到哪?

    老康知道茫无头绪地找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就不说一个人,就是一千个人、一万个人黑夜藏在这深山老林里,也无法找到。他就晃晃悠悠来到紫桃家。

    到了紫桃道场他故意咳嗽两声,算是打个招呼,然后敲门,以防把人吓着。听到敲门紫桃连忙披着衣裳来开门,一边说,你妈后晌来骂人了,你还敢过来?他分明把老康当成了三有。

    老康一看紫桃没有穿好衣服,尽管是晚上,但紫桃的身体在黑暗的背景下显得分外的白,那两个高高耸起的洁白的蒙古包一样的乳房,具有摄人魂魄的魔力,怪不得狗日的三有抵挡不了这个诱惑,此情此境,不得不让所有的男人失去理智。老康刚想到这,就立即骂自己下流、无耻、不要脸、不是人,他羞愧难当,打了一个趔趄,低下头,不敢再看,又不知所措,他意识到三有不在这里,连忙又干咳两声。紫桃这才发现错了,羞得连忙退了回去,掩了门,脸是不是一直红到了肚脐,只没有人看见。

    紫桃一边穿衣服一边问,康叔,黑暗半夜的,你咋过来了呢。老康说,找三有,三有后晌跟他妈拌嘴,斗气跑了,这沟大夜深的,这狗日的会到哪呢。紫桃也是一惊,说话时紫桃已经穿好了衣服,连忙点亮了灯,让老康到堂屋坐,老康没有心思坐,一直唠叨,狗日的会跑哪呢。紫桃连忙说,康叔,你看这样行不,你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你就在我家替我看着孩子,我到外面找找,看能不能找到。老康说,这怎么行,你一个妇道人家,黑灯瞎火的,这怎么好。紫桃说,孩子得有人看着,不然我不放心,我有手电,我也不怕什么,山里东西我什么没见过,也没有什么野物,就是野猪、黄羊、兔子之类,我不怕它,它还怕我呢。见紫桃这么说,老康只好答应,一边交待带上柴刀,千万小心。

    十二

    紫桃走出门,就想三有会去哪儿呢,他犟是犟,寻短见是不可能的,他还有她恋着他,他不会放开他们娘儿们不管,平时对自己怎么好就不说了,对两个孩子那是比亲父亲还要亲。每一次出口去,回来总要给娟娟买花衣服,给亮亮买玩具,上山摘到好果子,遇到什么花,都要送给孩子们,两个孩子头上身上地缠他,早都把他当父亲了。他一定是在给他妈示威。她朝金线台东边的狐仙洞望了望,好像是有火光,他会不会就在狐仙洞?肯定在。紫桃就径直往狐仙洞找去。

    狐仙洞离紫桃家并不远,前些年还有人常常到那里歇脚。传说很早很早以前,这里曾经住过一个狐仙,看上了山下一个勤劳、善良、忠厚的小伙,小伙是一个孤儿,整天忙里忙外,上山打柴回家还得饿着肚子再做饭。狐仙就趁小伙上山时,演化成一个漂亮的女人,给他做好饭,洗衣服,小伙回家发现锅里有热气腾腾的饭,发现衣服也被洗的干干净净,高兴地不得了。一天他半中午回家,就发现一个漂亮的姑娘正在做饭,他轻手轻脚走过去,从背后一把将狐仙抱住,生怕她跑了,狐仙没有挣脱,就说明了自己的来历,小伙感激狐仙,也不嫌它的身份,就和狐仙成了婚。后来生了儿女,白头偕老。这是一个善良的狐仙,所以人们从来没有感到狐仙洞有什么恐惧。

    这个洞紫桃和三有也没有少来过,在他们关系还没有被外人知道以前,为了避人耳目,他们就偷偷地在这里度过了多少浪漫、温柔、连小狐仙也想象不到的美好时光。尽管路上长了很深的草,走起来很不方便,但心里想着三有,紫桃走得就非常轻快。

    果然三有就在这里,当他看到有灯光向这里移动,他首先想到是紫桃,因为这属于他们的秘密,当紫桃快靠近狐仙洞,确信只有她一个人时,三有就急不可耐了。他们见面后,谁也不想让令人不高兴的事影响他们的情绪,他们什么也不想去想,什么也不想说,只想好好享受一下只属于他们自己的浪漫时空。在这天当被子地当床的地方,他们感到非常轻快,毫无压力。也许是思念的太久,也许是怨气的释放,也许是狐仙施展了魔力,三有像一个斗牛的暴徒,象野兽一样地吼,紫桃软的象一团棉花,猫一样长一声短一声地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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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

    一直到太阳照到洞里,两个野了一夜的男女才缓过精神。他们真不想下山,他们想永远住在只属于他们的洞里,哪怕死在这里。可是浪漫归浪漫,现实归现实,他们还有父母儿女,他们还得面对现实。

    看到三有丢了魂似的从山上回来,老康无奈地叹了口气,三有妈还是拉长着脸,没有好声气。老康向她使使眼色,意思是劝她不要发作。三有妈撂了一句:还有脸回来!进了屋里。看来昨晚发生的一切都瞒不过这个精明、要强的女人。

    三有母子的对立一直没有缓解,老康的态度虽然一直暧昧,但还是明显倾向于三有妈,他知道紫桃是个好女人,会过日子,会做人,会处事,又会心痛人,如果不是不能再生孩子,他是一万个愿意。可是不能生孩子是个原则性问题,这不是要杨家断后吗?虽然紫桃的两个娃娃也聪明可爱、讨人喜欢,但毕竟不是杨家的血脉,只要紫桃能生个一男半女,说什么都成。这样紫桃和三有的事,在老康看来,也没有考虑的余地。

    老康想,怎样才能把他们分开,象三有妈那样来硬的不行,那样违法,说不定真会出人命。要来软办法。那只有先给三有找一个女人,找一个比紫桃更好的女人,那就得搬出去,只能搬出去。要搬出去得盖房,盖房得有钱,钱在哪儿呢?这几年在山里,苦扒苦挣,也只是顾个嘴,喂猪卖核桃积攒的一点钱,前后安埋两位老人,早已花得一干二净,这正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无门啊。

    老康在屋里转前转后,不小心差点被地上的石头绊倒,他发狠的踢了一下那石头,才发现是自己早年雕刻的一只石狮子,顺手捡起来,擦了擦积满的灰尘,他突然眼睛一亮,三有说邱兴民捡丹江河的石头都卖到香港了,我这石狮子会不会有人要?

    想到这里,老康就兴冲冲地出口找兴民了。

    老康有好几年没有出口了,这几年丹江边变化可真大,郭山路铺上了柏油,跨丹江架起了大桥,高速路宽的没法说,远近村子都盖起了楼房,一排一排,整整齐齐,房子弄得格格档档,怪么时气的,总是一个好字。老康暗想:都快认不出来了,怪不得狗日的们出来了都不想回去,这口上比石板沟还真是好。

    远远的一辆汽车按着喇叭在老康身边停下来,老康没有钱,有钱他也舍不得坐车,长两条腿是干啥的,花钱坐车,吃饱了撑得。

    老康毕竟上了年纪,从石板沟口到金丝峡镇也只不过一二十里路,加上还抱了个石狮子,他足足走了四个小时,到镇上,他更是找不着头脑,好不容易千问万找才找到兴民家。兴民象见到从台湾回大陆探亲的亲人,拉着老康的手,又是摔又是摇,问三有怎么样了,表婶怎么样了,紫桃娘们怎么样了,为什么还不搬出来,什么时间搬。兴民连珠炮似的发问,一时让老康不知道回答什么好。兴民媳妇说,你个瓜娃,就让大伯在街道上说话,也不知道让大伯进屋。兴民说,我真瓜,你看我咋把这茬忘了。连忙把老康往屋里请。

    兴民三间三层的楼房里,除了二楼两间房放三张床以外,到处摆得都是石头,安了座子的都放在一楼大厅的货架子上,没有弄好的就在里屋到处放。

    老康问,你这烂石头有用?兴民说,不瞒你说,我这石头可值钱啦,最多的可以上万,最少的也值它十数八块。老康说,来旅游的都是瓜瓜,把你这烂石头往城里背。兴民说,我这都是宝贝,是艺术,说多了大伯你也不懂,反正值钱。老康说明自己来意之后,问兴民他这石狮子值不值钱,能不能卖。兴民把石狮子打量了一番说,我的天,我咋把这茬忘了,我咋守着你这个大财神爷不知道给烧香。一通吹得老康云里雾里,到底也不知道值不值钱。

    吃过晚饭,兴民和老康拉开了家常,兴民一说话,就没有老康插嘴的份。兴民说,这几年搞旅游开发,金丝峡国家森林公园已成为4A级景区,县上围绕旅游开发,配套实施了扶贫开发、移民搬迁工程,在金丝峡山门口建设了旅游商品一条街,休闲服务一条街,从山门往金丝峡里分阶段建设了游艺园、观光园、垂钓园、农家乐群,还要开发探险区、历史名人居住区、原始部落区、狩猎区、罗曼蒂克庄园,沿丹江开发了丹江漂流,结合梯级电站开发建设,还要发展沙滩浴场、水上游乐园、水上威尼斯城,发展水产养殖,县上“两域三线”开发建设到位之后,金丝峡与县城连成一片,大旅游就形成了,你看现在的金丝峡镇像不像小上海?到时候还不成了大上海?听说还要建成金丝峡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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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康知道兴民是个有名的谝家子,也并不当真,不过他说日子越过越好这个错不了。

    老康一晚上都没有睡好,一是想石狮子的事,二是想儿媳妇的事,加上高速路上汽车没完没了地哼哼,老康睡意全无。吃过早饭要走的时候,老康给兴民交待,一定要帮忙把石狮子卖出去,一定要帮忙给三有找个媳妇。兴民说,三有不是和紫桃好么,咋的还要找?老康摇摇头说,不行不行。没等老康说完,兴民就说,她紫桃不愿意?那好,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十四

    不过几天,兴民就派人到石板沟,说把所有的石雕石刻全部送上去,千叮咛万嘱咐必须在明天十二点以前赶到,必须让三有亲自去。

    第二天一早三有就去了金丝峡镇,三有妈借着向紫桃借簸箕的机会,告诉紫桃,三有的婚事已经说定,是兴民做的媒,最近就结婚。

    这个消息对紫桃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当下眼泪就哗哗往出流。三有妈劝了一阵,当然是越劝越火上浇油,一直把紫桃烧死、烧成灰才心甘。

    紫桃不相信这是真的,可是没有电话,她也走不出去,她要等他回来问个究竟。紫桃觉得这一天过得很慢很慢,可是晚上三有也没有回来。

    三有到了镇上见了兴民,兴民说,兄弟,好事来了,好事成双。一下把三有说了个没头没脑,兴民一口气告诉他,香港来了个老板,对三有家的石头很感兴趣,要与他订一单合同,同时说他们的工艺还比较粗,还需要精加工,说让三有到深圳一个工艺厂做短期培训,中午十二点就走,同时,给他相好了一个对象,一会一同去。三有说,要给父亲商量一下,还得回家带些东西。兴民说,这是好事,康伯有交待,不用商量,港商要等你们的东西赶着参加一个民间艺术博览会,没有时间了,必须马上出发。

    三有他们胡子马也地吃了些饭,兴民又喊了个女人,一同风风火火地上车往深圳赶。

    十五

    紫桃等了两天不见三有回来,就再也坐不住了,一大早就携儿带女出口去找,这不找不打紧,一找就找来个当头一棒。找到兴民家,兴民媳妇也没有问清原委,快嘴快舌地说兴民怎样给三有介绍了对象,对象怎样年轻漂亮,怎样亲亲热热一块去深圳。兴民媳妇本想在老邻居面前表表功,夸夸兴民的能耐,想不到紫桃一听这些,浑身抖得象打摆子,身子软的象一摊乱泥,就哧溜到地上,兴民媳妇连忙问咋啦,紫桃说,心口痛,头晕。

    紫桃没心思吃饭,只有两个不知轻重的娃在兴民家美美的吃了一顿午饭。紫桃他们赶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定,石板沟四周的山狼牙一样咬着天,天被咬得豁豁拉拉,月光透过狼牙的豁口,把紫桃母子的影子拉得象魔鬼,压在地上,拖在他们身后。

    过了几天,紫桃的大哥来旺来了,本来是要给紫桃发最后通牒,但看看妹妹如大病在身,难过得望着妹妹泪如泉涌。他劝紫桃说,你也不必为那个没良心的畜生生气,我听说了,他还他妈的臭美的到香港旅游结婚,叫他游死到香港才好。这一骂,紫桃更伤心,哭得喘不过气来。待紫桃稍稍缓过劲,他又接着劝,妹子,你听哥的,天下好男人多的是,就不说那畜生不要你,就说要你,你又图个啥,他家穷的连老鼠都饿得往外跑,哥保证给你找一个有钱的,气死他,再说,娟娟早该上学了,再不能耽搁了,这样耽搁下去,不仅你完了,娟娟和亮亮也完了,你着娃们看,明天先搬出去,先到我家住着,先让娟娟上学,随后哥包给你打听,有了好人家,你再嫁。

    紫桃始终没有搭一句话,只不住的哭,好像她头颅里其它什么也没有,只有眼泪,紫桃这几天流出的眼泪恐怕足足有一盆,眼睛都红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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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紫桃就算默许了,把常用的东西装了满满一背笼,将门一锁,抱着亮亮准备走。这时老康看见了,连忙上前问,你们回娘家住一阵子?还没等紫桃开口,来旺就接过话说,这个鬼地方,鬼才愿意住在这,自己也不撒泡尿照照,还嫌弃我妹子,告诉你们的狗崽子,我们紫桃找了一个大款,有钱着呢。来旺本来只是想说句话把老康气气,想不到这也给紫桃埋下了祸根。老康知道来旺在骂他,便怏怏地走开。

    紫桃在哥家住了十几天,来旺终于给妹打听了个好主,就在金丝峡镇西边的一个村子,来旺说这家什么都好,紫桃也不愿意看嫂子的眼色吃饭,更没有什么心思去想感情合不合的问题,她对这些已经心灰意冷。既然哥说好就行,紫桃连那男人见都没见就答应了。

    十六

    和三有、兴民一块乘车来的那位女人叫萍萍,她本来在金丝峡天仙配宾馆当服务员,是镇长的远房表妹,这次安排来深圳培训也是镇长的意思。学习期间,兴民一直把三有和萍萍往一块凑合,可都被三有推辞了。三有习惯于紫桃的淳朴自然,而对萍萍浓妆总看到别扭,她那嘴抹得象刚喝过血,眼影画得太重,远看象大熊猫。

    三有是个闷葫芦,不善言语,他想也不必要把他和紫桃的秘密给他们谝。兴民一直认为三有是胆小、害羞,就在一次几人喝酒的时候故意把三有灌醉,然后把三有和萍萍锁到一个房间,半醉半迷的三有摸到赤条条的萍萍,就喊着紫桃的名字,就搂在了一起……

    第二天,三有清醒了的时候,发现自己和一个女人睡在一个床上,仔细一看,这个懒腰撒胯、睡眼迷离的女人竟是萍萍,吓了一跳,他感到对不起紫桃,他也害怕镇长收拾他,连忙穿上衣服逃了出去。

    早上碰到兴民,兴民说,够味吧,你小子艳福不浅,连镇长的表妹都敢睡,以后可不能赖账哦。三有细细一想,知道是兴民他们的合谋,顿时对兴民产生了反感,但他并不知道兴民与父亲的盟约。

    三有在深圳培训了一个月,生活费、培训费全是老板出。培训期间他学习很刻苦,加上原来跟父亲学石匠的底子,便很快掌握了石艺雕刻技术,还学会了运用现代机器雕刻,制作石板画。临返回的时候,香港老板送他一台价值十几万元的电动打磨机,说是机子钱算是他的股份,另外老板送他一部手机,三有说,天上咋还真的掉馅饼呢。可惜,石板沟不通电话,可惜紫桃没有手机,不然,三有一定要与紫桃聊一个通宵。

    回家的前一天,三有向兴民借钱,说走得仓促,没有带钱,不等兴民掏钱,萍萍就把一叠钱递了过来,问三有够不够,三有犹豫了一下,兴民说,都是一家人了,还客气什么。三有连忙说,回去了我还你。
 
    萍萍、兴民就陪三有买东西,奇怪的是他专捡妇女化妆品和儿童用品买。兴民说,这些东西让萍萍自己买,我可从来没给我那傻婆娘买过东西。萍萍脸一红,嫉妒地说,我可享用不起,晚上做梦还叫别人的名字呢。兴民连忙做个鬼脸说,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晚上说梦话你咋知道的?三有粗着声说,你们就会捉弄人。三人就都不再做声。

    十七

    三有大包小包地回到石板沟,满心喜悦地急于见到紫桃,所以大概把情况给大、妈说了以后,就拎了东西往外走,三有妈问他到哪,三有说去紫桃家,给孩子们捎了些东西。三有妈说,谁稀罕你,那骚货早都嫁人了,嫁给了一个有钱人。三有只当是妈说的气话,也不在意,兴冲冲地来到紫桃家,果然一把锁把他们锁在了两个天地……

    三有仍然不相信妈的话,自己走前都还好好的,怎么会说变就变,连声招呼都不打?三有飞跑回去,又问:大,你说到底是咋回事?老康当然不会把自己托兴民给他找媳妇的事说出来,只说是紫桃的大哥把紫桃给逼嫁了。

    三有一下子跳了起来,抡了一把斧子边跑边吼:狗日的,老子把他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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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康一看大事不好,飞跑上去,一把抱住三有的腿,三有妈一下就跪在三有面前,苦苦哀求:儿啊,你可不敢胡来呀,我的老祖宗,我的爷……就势也将三有另一条腿抱住,三有还在拼命挣扎,三人就一齐从坎上摔倒坎下,就听见三有妈哎呀一声倒在地上松开了手,父子俩连忙又来盘闲三有妈。当天把三有妈送到医院,医生说是骨折,得打石膏,得住院。

    十八

    紫桃改嫁后日子并不好过,男人是个屠夫,快五十的人了,挣了钱后自己不再杀猪宰羊,当起了肉店的老板,住的三间三层楼房,电视冰箱家用电器一应俱全,吃喝用确实不愁,就是这屠夫有个好赌的毛病,又嗜酒如命,赌输了回家找老婆孩子煞气,喝醉了也找老婆孩子发疯,第一个老婆就是不堪暴打,带着孩子蒸发了。

    紫桃才嫁过来日子还好,屋里一下子添了三口人,孤孤单单的家一下子变得有儿有女、热热闹闹,屠夫不知道怎么高兴着好。邻居们都说他对人也和气了,做事也谨慎了,穿衣服也讲究了,嘴里也没有脏话了,真是变了一个人。

    可日子不长,屠夫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经不起折腾,不到十几天便头重脚轻,眼冒金星,一下子又变的和同龄人一样对女人不感兴趣,赌友和酒友便取代了妻子儿女,他常常深夜不归,如果回来邻居便听到女人和孩子的惨叫,邻居都骂:这屠夫由杀猪变成杀人了,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特别是屠夫还是一个变态的醋坛子,取了这么一个小媳妇,生怕跑了飞了跟别人走了,更怕紫桃有了野汉子了。白天象贼一样看着紫桃,不允许离开家一步,晚上如果去喝酒打牌,就得把紫桃反锁在院子里,说是为了安全。紫桃心里明明白白,只是懒得和他理论,紫桃现在哪里也不想去,什么人也不想见。

    十九

    三有父子一出石板沟口,早有小车等着,车屁股一冒烟,眨眼功夫就到了镇上。

    三有的婚事是兴民一手操办的,兴仁、兴义、兴军、兴全及石板沟搬出来的老兄老弟都来帮忙,洞房是镇长亲自安排人给布置的,不仅仅是因为新娘是镇长的表妹,今天三有搬家结婚意义特别重大:三有是石板沟最后一个光棍,三有家是最后一个搬迁户,三有的石材工艺公司是金丝峡镇最新成立的一个企业,三有公司是镇上第一个与香港公司合资的企业,况且,香港老板今天要亲自来贺喜,亲自送来中外民间艺术博览会获奖作品奖杯和奖金,亲自当证婚人。况且,省、市、县电视台及各大新闻媒体记者要现场采访,现场报道。经过再三考虑,镇上决定由镇长作婚礼主持人。

    婚礼开始了,镇文书小辉来给新娘、新郎、嘉宾、司仪(主持人)、证婚人等别胸花,小辉一看台下十几部摄影机齐刷刷对着他,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阵势,心里慌得嘭嘭直跳,走路都感到两条腿在库管理直晃悠,幸亏活路比较简单,又不需要说话,才不至于出丑,否则,闹出什么笑话都有可能。

    婚礼始终很热闹,也很顺利,婚礼后,镇长顾不上去掉粘在头上、身上的彩纸片和魔丝带,急匆匆陪着各级来宾参观移民搬迁点,旅游一条街,社会主义新农村示范点,大家越看越兴奋,香港老板要上茶山体验采茶,要游金丝大峡谷,还说,这里山好、水好、人好、环境好,这里发展前景更看好,要加大投资额,要扩大合作项目,还要……

    这一路把镇长高兴地,人们说人生四大喜:金榜题名时,他乡遇故知,久旱逢甘雨,洞房花烛夜。今天真是比自己结婚都高兴,自己结婚也没有这么气派,也没有这么体面。今天就是再累,心里都是高兴的。活动一结束,镇长回到办公室,一下子就瘫软在沙发上,他这一整天真是太累了。刚想休息一下,妻子就打来电话,怒气冲冲地问他今天跟谁结婚,没说完就把电话给摔了。他摘下胸花一看,狗日的小辉把新郎的胸花错别给他了。

    三有这边,老板、记者们一走,就成了兴民他们的天下,老年门躲到屋外,小伙们放开手脚,蒸馍、撞屁股、开火车、翻电报、掏鸟窝、种芝麻,这些农村闹洞房的勾当他们都玩个遍,萍萍是见过世面的人,很大方,什么都难不住,就蒸馍太劳人,直把萍萍弄得长一声短一声地叫,小伙们还不依不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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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桃是当天晚上十点钟在本县新闻中看到三有结婚盛况的,不知不觉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她想,这一切都是命,老天就是不公,为什么总要和一个善良的人过不去,为什么和一个弱女子过不去……

    这些事情紫桃想不明白,世界上的事情总是这么怪,往往就因一个小小的事,甚至一句话而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而且,往往是善良的人的命运更加脆弱,更容易变坏,投机钻营、欺世盗名的人的命运却容易变好,难道真是天不佑弱,天不成善人之美吗,难道真是老天不公吗?

    屠夫又是先将酒喝了个半醉,又将钱输了个精光后才回来的,看着紫桃一边看电视一边抹眼泪,就破口大骂:背着我偷偷地哭,是不是想野男人了?骚货,我今儿才听说,你还与三有子那个杂种干过见不得人的事,你个不要脸的,你说是不是?紫桃不想辩解,她与三有的情是纯真的,是不容用低级语言来贬低和亵渎的,是屠夫永远也无法理解的,她不屑与屠夫这个不懂爱情、甚至没有人性的家伙去理论。见紫桃不搭言,屠夫更凶,抡起胳膊就是一耳光,紫桃没有避让,就像一个根本没有感觉的木偶。屠夫心想,你要是躲了让了,也就罢了,你不避不让不就是还想着那野汉子,不就是还护着那杂种吗?越想越气,越打越狠,拳打脚踢都不解恨,屠夫索性揪着紫桃的头发,一边往外拖一边吼:我现在就让你看看老子去怎么捅了他,叫他以后再在电视上张扬显摆!

    紫桃始终一声没吭,也不反抗,此时竟连眼泪都没有,也许是她这些年流过的泪太多太多,也许她的眼泪已经流干,此时的紫桃就象一湖沉默的清水,就象一尊尘封多年的雕塑,没有了反应,没有了声息,她的魂魄已经脱离了自己的躯壳,在死寂的夜空游荡,在渺无人烟的石板沟游荡,在萧条的荒草地、在上了锁的石板屋、在冰冷的狐仙洞凄凉地、孤寂地哀号……

    电视里还很热闹,直播节目还在继续……

    (编辑:李明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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