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韩松落
过了好多年,有一天,又是个月亮又大又白的晚上,有人就提起那天晚上的爆炸来,就问小李子, 那天是多少号,小李子说她不记得了,但是她心里有个声音清清楚楚地在说:八月二十六号。她的侄儿就是在这前一天,跟着农场的那些坏小子们到农场东边的大涝坝去游泳,给水草缠住了脚,淹死了的。当然那也不是她记住这个日子的唯一理由。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那以后的日子,就仿佛过得飞快,什么也别想记住,这就逼着你把那一天给牢牢记住,把这多少年的什么也不记得和日子过得恍恍惚惚,全都怪罪到那一天去。那天是八月二十六号,一点没错,晚些时候,月亮升起来了,又大又白,在白杨树后面,简直就不像是个月亮。小李子在厨房里,用抹布垫着手,把药锅子座到炉子上去,又用一把烧焦的筷子把药搅了搅,直起身来,隔着半块破掉的窗玻璃,就看到了这月亮,她瞪着这月亮,有点恼怒的意思,仿佛这年春天以来的干旱、夏天以来的雨水过多,以及一切的倒霉事,都和这月亮的不合常规有关。她的眼睛还是肿着的,给炉子里喷上来的热气一冲,更加觉得灼疼,引着她想起伤心事来,她用手掌擦擦眼睛,往屋子里走,看见她妈妈躺在床上,也在瞪着这月亮看,她就顿时来了气,对着她妈说:“老不死的,年轻力壮的都死掉了,你怎么就不死!”她妈似乎就没听见,她更加恼怒,再提高一点声音说:“你怎么就不死?”她妈转过来身子,冲着她笑了一下,又扭过头去看月亮。小李子冲过去把窗帘拉上,走到屋外去,看见白天晾的黑布鞋还在窗台上,走过去把鞋提在手里,就着窗台沿子磕了磕那双鞋。就在那时候,第一次爆炸声传了过来,那声音有点发闷,但到底还是爆炸声,震得四野里好久都是回声,收都收不住,春天的雷都没有这么响过,小李子循着声音的方向看看,大概是在松树岗的方向,她就有点奇怪,这么黑更半夜的,是谁炸石头呢?就在这时候,第二次,第三次爆炸声又来了,周围有几家人的灯就亮了,狗也纷纷叫起来,小李子隐隐觉得大事不妙,心里顿时慌张起来,然后,她就看见场长披着衣服疯了一样跑出来,先是往农场东边跑了几步,站住了,又转身往南边跑,就像丢了魂。那年夏天的雨水非常多,四处的草和树木都长得格外茂密,泥土、牛粪马粪、还有堆在每一家房前屋后的芦苇和红柳都被雨水浸透了,那种种味道也比哪一年都强烈,人们这么四下一跑动,再加上狗吠和孩子啼哭,那味道就仿佛被搅和起来,成了一个一个的旋涡,往每一个可以呼吸的人肺里钻。小李子站在那里,虽然有点心慌,但是想想农场到底也没出过什么大事,还是放了心,吸了几口气,觉得那空气里似乎有点旋复花那甜丝丝的味道,提着鞋子就进了屋子。
场长那时已经睡下了,就是孙子一直没有理由地哭闹着,嗓子都已经哭哑了,却还是坚持用那仿佛漏洞百出的声音让每个人心神不宁。场长披着衣服坐起来,听见儿媳妇在那里哄孩子,却怎么也不奏效,他一言不发,在黑暗中点了一支莫合烟,有一口没一口地吸着,就在那时,他听到了爆炸声,墙壁上没有糊牢实的纸都在这声音里嗡嗡做响。场长愣了一下,把烟从嘴里拿掉,似乎不大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就在第二次爆炸声再一次把墙上糊的报纸震响的时候,他探出脚去,在床边找到鞋子,把脚伸了进去,用手指从脚后跟提鞋子的时候,手指给挤得涨痛,像是给鸡别子叮了一口一样,那个时候,他忽然没理由地努力要想起来临睡前喂牲口了没有。手指上的肿胀的感觉还没有完全消失,他已经站在屋子外边了,裹着衣服跑了几步,往农场东边那座大屋子看了看,看见那屋子的灯光黄黄的,像是有人在家的样子,这就放了心,站了一下,又往队长家方向跑,跑着跑着,还是回头看了看,那屋子的灯光的确是黄黄地在那里。他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直在期待什么发生,就像期待这个秋天别再像春天和夏天变坏一样,但是的的确确有什么东西已经变坏了,傍晚的天空特别血红,死在芦苇荡深处的旱獭在传播瘟疫,一种怨恨像个水淋淋的溺死者一样,拖着水草,来到了你的跟前,除了站在原地,双腿打颤,沉浸在终于陷入绝境的舒适感里,此外毫无办法,就像他现在的处境。
他开始放慢步子,知道自己现在不过是想做点事情,至于怎么做和做什么,他其实也不比家里那个哭哑的孩子知道得更多。夏天还没有过去,就是晚上也很暖和,空气中的味道在随着他的行走不断变换,牛粪马粪、炉灶里烟火的味道逐渐被矮芦苇地里那种潮湿和咸咸的味道替代,他站在农场通往松树岗的白土路上,慢慢知道了自己在等什么。要不了多久,他等的人就从山上下来了,黑黑的一个人影子,在被月亮照得雪白和空旷无比的大地上走了过来,不慌不忙地,带着大事已了的冷静和沉着,一直走到他的面前。他有足够的耐心等他走近,直到终于看清楚了那个人的脸。在月光下,他有着惊人的英俊,连那只有点斜视的眼睛都显得非常有神采。场长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七步!”就任由被月光照得冰凉的空气隔在他们中间,一种伤心、委屈的感觉使他鼻子发酸。旷野里就是这样,没有人说话,就非常安静,安静到耳朵里嗡嗡作响。......
(实习编辑: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