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韩松落
春雪是在被卖到董家的第五个春天,见到大春的。在她还不叫春雪的时候,她叫梭梭,梭梭是平原上的一种草,很矮,叶子,花都不起眼。她出生的那天,村子里的人到她家窗户下招呼她娘,说今天太阳好,挖野菜去啊,她娘说我刚生了,出不了门,窗子外的人就说,又生了?说着,就走远了,到那个“了”字传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几丈开外了,只剩下那个残破的“了”字从空气里传过来。梭梭生下来没有多久,她娘就死了,梭梭就跟着爹过。有一天晚上,她又去野地里挖野菜,直到点灯才回来,刚进了门,她爹就说梭梭先别洗菜了,爹有话跟你说。梭梭有些不能相信,自打娘死了,她再也没见过爹这么和气了。爹说现在年景不好,又兵荒马乱的,爹没本事,关照不了你们了,七个兄弟姐妹里,就数你聪明,会听话,知道看眼色,爹给你找了个人家去帮忙,凭你,吃不了大亏的,去吃饭吧。她当夜跑出十几里地去,到底给她爹用麻袋装回来了。身上带着个小包,装着她娘在她小时候给她缝的几件衣服,就给送到董家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少道黑漆的大门小门,最后进了个小院子,人牙子对她说你在院子里等着,一会儿我让你进来你再进来。她站在院子里,看着院子里的花,那么多的花,迎春,碧桃,小黄菊,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花,由不得看呆了,人牙子叫她几声她也没听见,最后人牙子扯着她的辫稍把她踉踉跄跄拽了进去往屋子中间一甩说问太太好。太太好。大声些。太太好。跟蚊子似地,一看就知道没吃饱饭,这可好,又添了个长了骡子胃的。人牙子忙说让您梳理两天就好了。榻上的女人不说话,隔了半晌说前些天倒春寒,园子里的花冻死好些,现在还留着残雪,不如就叫她春雪吧。还不快谢谢太太。谢谢太太。
当天晚上春雪又抽个冷子逃了出去,没走出几步就叫看院子的追回来了。绑在柴房里,打了半宿,叫得满院子都听得见。夜里醒过来了,春雪想,没跑掉那是因为脚上没有鞋子,天寒地冻跑不快,这就等着天气暖和再跑。天暖了,又跑了一次,又给追回来,这次是堵了嘴打,没有人听得见。打她的人边打边和她说话,说这里有吃有住的,还跑,就是跑了,也要拿她的妹妹顶上。
逃了几回,打了几回,春雪到底死了心。开始在下房,后来到了上房,贴窗花了,挂红灯了,那就是春天要来了。
贴了四回窗花,春雪十五岁了。有一天她听见旁人在悄悄说她,说这又是一个供糟践的。憋了许多天,她把这话问了洗衣防的王婶子。王婶子沉吟了半天,这才说,譬如说吧,树上的花儿,果子,不能开得太好,结得太熟,太好了就是灾祸。春雪说那是花儿果子自己长好的,又怎么了。王婶子说人还不如花儿果子,花儿果子没有知觉,人还有个情愿不情愿的,那就更可惨了,人其实小得很,由不得自己,跟蚂蚁似地,说踏死一个就一个,说踏死一窝就一窝,女人长了那个,就譬如带了珍宝在身上,蚂蚁带了珍宝,那就更不得了。
从此春雪就存了心,看看周围就不大一样,夜里她仔细辨识着自己的身体,那是她的花儿,那是她的果子,别人怎么说摘就摘了去?她就是胡乱地送了去,也不能让人好好地抢了去。
过不几天,下房里有个丫头自己吊死了,那丫头从前是和春雪在一起的,春雪没有敢去看,就问,为什么吊死了,没有人敢说话,就说多半是让鬼给迷了,年轻姑娘,给鬼迷了,那还了得。春雪知道一定不是那样的。晚些时候,丫头家里来了人,也不作声,用席子把那丫头的身子卷走了。春雪站在远远地看着,她看见那家里人是一个精壮的中年汉子,还有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她就想,就是这家人啊,他们把她生出来,让她到这世界上来风吹雨打,她就觉得和那家人非常亲,那家人肩膀上扛着的,多半就是她自己。
上房的丫头是出不了小院子的,有要洗的衣服都是下房的或者那洗衣房的接出来,偏巧这下房的丫头就是通常接衣服的,春雪这就把衣服送出去,经过长工们住的地方,她就把步子放慢了,存心要看看那些男人中间有没有好的,她虽是垂着眼睛,余光却在那些男人中间打了个转。最后她看见了大春,这才抬起眼睛来,用眼睛在大春身上打了个结。
她那天穿的是月白的衫子,紫颜色的头绳,在长工们眼睛里,也真和仙女差不多,干粗活的男人,说一个女人好,也就是“跟仙女似地”,“跟画上走下来的似地”,不外乎这两句,再粗些,就说,“想干一回”。大春后来就是这么给马房的孙老爹说的,还问得了她的名字,
春雪去洗衣房的次数也就多了,这一天,从大春身边走过去,看见周围再没有别人,她就装作不小心,掉下一块绣了花的帕子。大春就知道了。
春雪知道自己一个人是完不成自己的心愿的,就把这说给王婶子听了,王婶子听了,叹了一口气,只说,你的苦命从今往后才真正开始了。
这一天,春雪回到屋子里,才发觉空气里有种懒洋洋的,松脂似的气味,正在那里搜寻那味道的来源,就已经给人抱住了。大少爷捂住了她的嘴说等她半天等不来,等不及,他都自己用手出过一次了,不过,再干一次,也没什么。他捉住她的手,让她摸他那儿,是不是热的,湿的。她跟野狼似地又扭又咬,总算从他怀里挣开,并且及时地找到了剪刀,拿在手里。他的裤子早褪到脚面上去,支着两根瘦腿站着,定定地望她一会儿,磕磕绊绊撞出去了。又一天,二少爷说是病在床上,太太就让春雪送莲子汤去。上了楼,黑灯瞎火的,春雪正站在那里,就听见二少爷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来,说是要她送到床边去,春雪心里有些毛,到底是走过去了,刚近了床沿,二少爷就伸出手来把春雪揽到床上去,春雪耳朵边听着有人上楼了,就连忙说有人来了,有人来了,二少爷只是笑,说有人看着不是更好吗?春雪把心一横,手里的莲子汤就泼出去,二少爷给烫着了,这才放了手。第二天二少爷就告到太太那里去,说春雪烫着他,要谋害他,太太就要人在院子里堆下碎瓷片,要春雪跪着。春雪就跪着,二少爷从她身边走过去,就说,下回让你坐水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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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了,老太爷不知道怎么知道她在院子里跪着,就叫人让她起来。春雪去谢老太爷,老太爷只是叹口气,说我都知道,又说各人有各人的命,是自己的命,就要自己挨着,旁人救得了这回,救不了下回,你要怨,就怨你生在穷人家吧。又问春雪多大了,春雪就说了,问识字不?春雪就说也认识几个。
老太爷就说,从明天起,你就到我房里来吧,到这里来,也就没人动你了。又叫旁边的人去说话,把春雪要过来。
第二天春雪到了老太爷房里,日子也安稳些。她还是下定决心,要快些把自己交出去。然而叫她不安的是丫头婶子们私下里的议论,她们说有的男人看起来壮实,象个老爷们,可是一干起来那事就不见得能行。她们还断言越是看起来男人味十足的,干起来越不行。春雪暗暗思忖着大春是不是也象她们说的那样。
马房旁边就是长工们冲凉的地方,每到黄昏那里就哗哗地响起水声来,那就是长工们在冲凉了。春雪就在这天黄昏,借着水声的遮掩,把板墙的缝隙用手指弄大了些,从那里看进去。一开始她并不能辨别哪一个男人是大春,后来她看见其中最美的那个身体,那就是大春的,即便是在洗澡这样尴尬的时刻,他一举一动也依然是从容的,他的男子气也没有被破坏一点。而他的器官,不但完整无缺,而且在流水的冲激下,不断颤动,不断滋长、壮大,以至于最后成为其他男人的笑柄。
春雪这就放心了,她告诉王婶子,她要和大春相会,王婶子给孙老爹说了,孙老爹又告诉了大春。大春得了这个消息,又是喜又是忧,喜的是春雪竟然和自己愿意跟自己,忧的是内宅和外边隔了不知道多少道门,又隔着多少人的眼睛,哪里是要见面就能见面。大春在院子里来回走着,猛一抬头看见内宅中那棵大柏树,看见那树的枝干直垂到屋顶上去,这就有了主意,就叫王婶子传话给春雪,要她夜里在柴房等着,这里就一心一意等着天黑。天黑了,月亮沉下去了,大春就从围墙上了房,又从房顶上了大柏树,这就进了院子,摸进柴房去。春雪就在那里等着,眼睛黑亮的,象是只小兽的。
开始有点疼,春雪忍着了,大春在她身上动作着,不说话,和她平时见到的男人全不一样,象是另外从哪里来的,有点让人害怕,春雪也忍了。她想,就算是往后大少爷、二少爷、侄少爷从她这里得了手,那也不是头回了。就这样想着,大春开始不大一样了,忽然就从她身上起来,黑暗中,春雪只觉得有银白的光一闪,抬头看,大约是夜光从板壁的缝隙里漏进来了。春雪有种受了欺负的感觉,起身整整衣服头发就要走,倒是大春赶忙拉住了,说定了下一次的时间。几次三番,春雪不再觉得大春是那个黑呼呼的动作着的东西,她觉出了他是有活气的,她觉出了他的生命。她觉得和他很亲很亲,为什么亲,她也说不上来,她只是想,就算大少爷再要她,她也还是不能给。
时间久了,柴房里就有种松脂味道,丫头们到那里去取柴,一开门,都说这味道难闻,忍着点进去了,又觉得那味道教人心醉神迷的。抱了柴要走,就是手脚软软地走不动。
春雪和大春在柴房里去得多了,发觉那里没有人来,有时就放心地说说话。开始还说些小时候的事,说些别人的事,后来,俩人说的,都是怎么逃走。逃走以后的日子都想好了,大春说,他有的是力气,不怕养不活她,春雪就说,她也不是没有一双手,在内宅也学了些女人的手艺,跟着他,就是苦,就是累,就是挨饿讨饭,也是好的。从董家出去以后怎么走也想好了,走山路,走水路,都有的是路,穿野林子,钻山洞,也不怕。唯独一说到怎么从董家出去,俩人就没有话了。春雪在柴房攥着大春的手,手是冷的,湿的,大春忽然就说,干脆死了吧。春雪想,连死都想过了,也算是没有辜负自己。
这一天,董家的女人们要到庙里烧香去,春雪也要陪着去。大春和孙老爹听说了,就要王婶子给春雪带话,要春雪在经过黑松林的时候假装解手溜到树丛里,大春会在那里守着,接应她,俩人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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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大春早早就守在林子里,连气也不敢出一丝儿。直等到下午,才听见进香的人们从大路上走过去,而那时正好有只蛇从大春脚背上爬过去,大春就想,万一春雪跑过来的时候这蛇还没走远,可要提醒春雪提防着,不能给蛇咬着。偏偏那蛇就走得特别的慢,好半天了,大春还觉得脚背上冰凉凉的,再低头一看,蛇早就走掉了,那冰冰的只是自己的感觉。这时候进香的队伍也就走远了,也不见春雪来,大春就想,兴许是春雪在哪里躲着,要等人走远了才肯出来,树稍上的鸟都安静下来了,春雪还是没有来。
晚上,孙老爹就告诉大春说,春雪在庙里,听见和尚们敲钟念经,倒是想起老太爷的许多好处来,她在董家这么多年了,也就老太爷把她当个人看,她不能就这么走了,对不住老太爷。要是她走了,谁伺侯老太爷呢?就是要走,也要等到老太爷过世。
从那时候开始,大春就成天盼着老太爷死,每次看见有医生进了董家的门,大春盼就着那医生是冲着老太爷去的,最好再拿错药,听见庙里的钟声响了,大春就想这要是在老太爷的丧事上听到那该多么好。兴许是大春的念头太强了,还当真有应验的迹象,别的不说,几个少爷就已经给他们各自的相好的许诺了,说是要分到家产该如何如何。
转眼又过年了,春雪在院子里看着碧桃、迎春、小黄菊又开了,想着自己的逃走、寻死,许多次了,却终归是在这里住下来了,还住得这样心甘情愿,她觉得自己或许是变得好些了。然而她又隐隐觉得有些对不起当初的自己,为什么对不起,她也不知道。
这一天,太太身边的一个女人,阴着脸来找春雪,说是太太在那边等她。春雪到了太太的屋子里,看见前两天开在枝子上的小黄菊,给剪了一大把插在瓶子里,那花儿离了枝子,花瓣就有些酥酥的,象是纸活铺的纸花。太太就在那花后头坐着,也看不出是喜是忧,依然用了一贯的声音说恭喜你了,老太爷要认你作干女儿了。春雪好象是听不懂这话,一下懵住,一边的女人早急了,说还不快磕头。太太说成了老太爷的干女儿了,还哪能给我们磕头,你可真是越老越糊涂。
夜里春雪就把这事告诉大春,大春就急了,说谁知道他们安的什么心?春雪倒笑了说我跟老太爷本来就跟亲爹亲闺女一样,认不认这个干女儿都一样,再说了,认了干女儿,那是老太爷为我将来作想,干女儿这个名份虽说顶不了饭吃,别人可就不敢动我了,再动我,那就是动自己的妹子,那可就是禽兽了。春雪望望天,笑了,说将来兴许我就自己做得了自己的主了,老太爷心好,将来指不定留些东西给我,有了钱,就什么也不愁了。大春一向觉得春雪是在内宅,见的,知道的都比他多,于是也就不作声了。
认闺女的那天,院子里挂了一院子红灯,春雪也改了妆了,给打扮得象个女学生似地。太太操持着认闺女的事,在那里指东喊西,看见她为这事忙得团团转,春雪就觉得太太比平时和气许多,也就原谅了她。当着众人的面,太太就说了,春雪伺候他伺候得这样好,有这些排场也是应该的,春雪要心安理得地受着,旁人也不能说什么。老太爷就在他的屋子里,进进出出的全是医生。
不几天老太爷就死了,春雪身上的女学生衣服刚脱下,就给换成了孝服。那些天里大春一直见不到春雪,总是隐隐觉得会出什么事,但又没有个证实,有一点消息,也是孙老爹带出来的,说是春雪在灵堂里都哭昏过去了,劝也劝不住,饭也不吃,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然后,孙老爹就直嘀咕,说他在董家也这些年了,倒从没有听说认下人作闺女的,四乡八邻的也没有这样的事,再好的事,到了苦命的人身上,也还是会变成坏事,指不定比坏事还要坏,但现在也没有办法,只能走着看。
春雪就在老太爷灵前守了个头七,七七四十九天一过,送葬的长队就直奔着镇子东头的松树林子去了,老太爷的墓就造在那里。春雪也就跟着去了,一路上还是哭着。许许多多女人的哭声合在一起,一直进了松树林子,林子里的乌鸦一下全飞走了。大春站在远处看着乌鸦飞起来,撒了一天,天一下子就变成个麻子脸,天黑了,那乌鸦又飞回去,从各处聚到一起,然后往松树林子一头扎了下去,象是股黑烟让一只瓶子倒着吸回去了,天空一下干净了,天底下是那小小的松树林子,黑黑的一撮。什么响动也都来了,白天听不见的响动象是全给解放了,各自忙忙碌碌响着。大春就在那响声里,听见什么地方砌砖的声音,一下一下,非常有力气,一下一下,间隔的时间都错不了,总是那么样长短。其间还有些和泥水的声音,铲子刮着地,非常刺耳。那声音听着很真切,象是在周围,但往四周看看,也看不见一个人,大春站在野地里,忽然害怕起来,为什么害怕,他也说不上来,就是心里很憋闷,委屈得不得了。
都夜深了,送葬的早回来了,该干什么干什么,饿了的嚷着吃饭,渴了的要喝水,吃了,喝了,烫了脚,就安静了,大春那憋闷的感觉倒是越来越厉害,他也不知道春雪回来没有,也不敢问,找孙老爹,说是还没回来,就等着。半夜,孙老爹一下把门撞开了,俩人打了个照面,都给对方吓住了,象是隔了一件天大的事,都不认识了。孙老爹把大春的嘴先掩了,把他按到椅子上,这才低声说话,说是春雪给砌到墓里了。大春就要站起来,孙老爹死死把他按住,大春的脸涨得发紫也不管,孙老爹又说,老太爷老早就存了这个心,他知道自己活不长,就找人算了一算,算的人说老太爷生前做下的孽太多,要想死后安生,就要自己的闺女陪着,不过,不是亲生的也可以,但那就要是个不满十八的,还要没有破身的。老太爷这就认了春雪做女儿。送葬的队伍一进林子,董家的人就说要春雪先进墓去踏一踏,刚一进去就不让出来了,就砌起砖来。孙老爹一边在那里砌砖,一边就在心里直骂,差一点就要拉着春雪跑出来,再一想那样也跑不远,就留了个心,在砖和砖中间留了些空隙,用泥浅浅糊着,别人再也看不出来的,一时半会还够春雪出气。只等着天黑了,人走了,就去破墓,把春雪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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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春听了,又要站起来,孙老爹又给按住,说等月亮沉下去吧。后半夜,俩人带着镐头直奔着松树林子去了,看看墓的周围没有人,这就动起手来,林子里的乌鸦一下子飞起来,叫个不住,孙老爹和大春都是心惊胆战的,手下却是一点没停。
后来春雪说她给砌到墓里的时候,开初很害怕,以为是别人弄错了,就在那里一直喊,她自己觉得喊得很凄惨了,却不知道旁边那些看的人为什么笑,有的女人还学她喊,笑的人就更多了。后来她觉得这是件很荒唐的事,活人怎么可能给砌到墓里呢?越想越觉得不是真的,兴许是自己作梦呢,她就象以前魇住的时候做的那样,闭上眼睛,拼命在心里喊娘,再睁开眼睛,墙是砌得越来越高了,她要跑,给人拽了回去,甩在棺材跟前,孙老爹就使劲给她使眼色,她就明白了一点,等着墓砌完。
春雪说,她在墓室里的时候,开始觉得很心慌,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她听不见一点声音,也看不到一个人,觉得这世上就剩下了自己一个人,在躲一场灾难,而全世界的人就在这会儿都遭了殃,将来她要是等灾难过去了,从墓里走出来,兴许就只看见一大片荒地,非常大的荒地,没有头也没有尾的荒地,她走上去,就留下脚印,回头一看,还是只有自己的脚印。
春雪说,她在墓里的时候,觉得非常非常暖和,非常安静,简直都不想走出去,那种暖和的感觉是非常熟悉的,好象以前经历过一样,就是想不起来是在哪里经历的。这种暖和让她非常舍不得,让她一想到大春兴许会来救她,就觉得心里不安生。
春雪说,她听见墓的外面有人走过来,就知道那一定是孙老爹和大春,后来他们把墓破开了一个口子,她一下就看到天空,天是黑的,但比起墓室里的黑,那可就亮出太多了,她一下就挡住眼睛,有种痛苦的感觉一下扑过来,但为什么会痛苦,她也不记得了,想也想不起来,就象是上一辈子的事。
真的,就象是上一辈子的事。春雪说。
就连你,我也象是不认识。春雪说。
为什么。不知道,就是觉得中间隔了一件天大的事,我知道,你不知道,给你说了,你还是不知道的事。
大春和孙老爹刚把墓破开一个口子,就看见春雪的眼睛黑亮黑亮得向外张望,只是不说话。等到墓给破开了个能让人钻出来的洞,大春和孙老爹就把春雪连拉带抱弄出来了,春雪还是不说话,大春背起春雪就走。孙老爹赶忙把早准备好的一个小包袱挂到大春脖子上。
俩人知道董家绝不会放过他们,就只拣那小路走,没日没夜地走。走了许多天,春雪还是不说话。有一天,在一个松林子里,大春跟春雪说话,春雪还是不回答。大春一发狠,就把春雪压在地上,没命地干起来,他只当她是个废物,所以比往常任何时候都不顾惜,什么脏法子也都拿了出来,正在兴头上,春雪忽然象是惊醒了似地,在他身下活动起来,四处一张望,春雪开口就说她不知道人心会这样狠,老太爷比他的儿孙还毒,别人只要她的身子,他却要连她的命一块要了去,她说她恨自己以前看错了人,恨自己在董家待了这许多年,恨自己不早些逃出去,她说你想怎么要就怎么要吧,她越痛,心里越会好受些。
这一天,到了个叫清水的小镇子跟前,大春让春雪一个人藏在山里,自己上镇子上买吃的,稍带打听情况,这就听人们说北伐军这就要打过来了。大春赶忙把这话告诉了春雪,说北伐军来了就好了,多熬一天,就多一点盼头。春雪的眼睛也亮了,她说等北伐军来了,她就要递状子,告董家,要把老太爷的墓挖了,把他的尸首掘出来,她唾几口,踹几脚,死了也甘心。
还是讲讲最后吧。俩人逃了两个月,到了个小村子里,春雪连累带吓的,总算病倒了,大春到一户人家求水喝,给这家人留下了,这家人是个猎户,夫妻两个年岁都大了,没儿没女,就把大春俩口子认了干女儿干女婿,一家人和和气气过日子。春雪和大春住在那里,专心一意盼着北伐军来,天黑了,就说北伐军指不定明天就来,天亮了,就说没准今天就来了,听见林子里的鸟惊了,就赶忙跑到路边张望。两人把北伐军的样子都想好了,个个都是浓眉大眼的汉子,穿盔戴甲,打到了董家,先来一阵滚雷,把董家的人全打死了,个个都死得肚皮朝天。
俩人开始不大敢在村子里出头露面,时间久了,也敢四处走动走动,春雪见得多,很得闺女媳妇们的欢心,说说笑笑忙忙碌碌的,日子就过去了。大春也就放心地跟着干爹进山打猎,下套子,晚上回来了,一家人说着话,拾掇野物,夜深了,就睡了。这一天,大春照样放心地上山去,回到村子里,发觉路上烟土呛天的,他丢了东西向路边的人问,都说是刚才有一队人,骑着马,倒绑着个年轻姑娘走了。大春头脑里哄的一下,赶紧往家跑,进了门,看见炕上还丢着一块锈了一半的手帕子,绣的是并蒂莲,一朵大红的,一朵水红的。
董家绑了春雪回去,当天就扒了衣服,丢在院子里。董家的大少爷,二少爷,三少爷,侄少爷,都挨着干了春雪一回,干完了,就在旁边看别人干,累了,就回屋子里歪一会,出来接着干。后来,董家的男人就都去了,干到没心干了,就把春雪捆在镇子中心戏台子下面的旗台上,要全镇子的男人来干。开初没有人愿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做这事,董家少爷就拿出钱来,说是给第一个上来干的,这就有人上来了,那人解开裤子,站着干,怕别人看见自己的屁股,就腾出一只手来把裤子的后腰提着,旁边的人看着觉得不过瘾,就有人上去啪一下把他的手打掉,把他的裤子拽下来,要他光着屁股干,这人怪难为情的,就又把裤子提起来,旁边又有人给他拽下来,几次三番的,这人就想,是人哪能没有屁股,就光着干,动作也比刚开始来劲了。干完了,他从董家少爷手里接过了钱,还有些不相信,拿到钱先等了一等,看大少爷没有要回去的打算,立马转身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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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这第一个,后来的人也就不怯了。这就一个接一个,在旗台子下排起队来,有的人早早就把衣服脱个精光,站在队伍里,又没有事情干,就和别人比家伙,软的也没有办法比,就弄大了比,比来比去,忍不住了,索性就用手弄出来,后来,满场子的人都用手弄起来。轮到一个高个子男人上去干了,那人站直了,家伙倒能挨到春雪的胸脯上,曲着腿干,又累得慌,那人就耍赖,站在那里不下来,于是台下的王木匠就跑回家去发明了一个能把人吊起来的架子,那架子上的带子是活动的,摇摇架子旁边的把手,吊在上边的人就能升能降,高个子上去了,摇摇把子,就把人吊高一点,自己的家伙就能对上了,矮个子的人上去了,摇摇把子,人就降下来一点,总之十分方便。那高个子觉得十分好玩,尽把把子摇上摇下,下面看的人就十分不满,一起起哄,高个子只好一心一意干起来。后来这种情况多了,总有人上去不干事,尽磨蹭,镇子上的男人就推选了一个仲裁委员会,定出了一个《办法》,专门处理那些不守规矩的人,后来,委员会的职责也扩展了些,每天还要根据男人的表现评选出“最佳猛男”,“最美臀部”。
后来,全镇子的男人都往旗台子下面赶,提马扎子的,搬椅子的,甚至有搬了竹床去的,不干的,就看别人干,看得多了,又觉得没意思,于是,戏台子下面就搭起赌场来,一张一张桌子,吊着灯,男人们一面看着旗台上的动静,一面赌钱。再后来,卖小吃的,演皮影戏的,也全都往戏台子下面赶。晚上,家家的男人全都出了门,家家的女人,也不说什么,若是家里的男人跟别人干了,那她们指不定会干什么,骂街,回娘家,打架,寻死,都说不定,可男人们干了春雪,那就不要紧,女人成了春雪那样,就不能算女人,甚至连人也不能算,至多不过是个软窟窿罢了。有的时候,女人们还结个伴,远远地站着看看旗台上的事,不小心遇见了男人,躲也来不及躲的,男人就会说,没见过男人的鸟啊。
那些天真是热闹,镇子上再没有这样热闹过,上了些年纪的人都说,上一次这么热闹,都是光绪年间了,镇子上的富户何家请了个戏班子,唱了半个月的大戏,结果另外一家姓高的不服气,也请了一个班子,唱了二十天,那可真是从来没有的热闹。不过,那热闹连他自己也没有看见过,全是听别人说的,这次总算亲眼看见热闹了,那可真是没有白活这么大年纪,就是受些罪也是应该的。
大人都干过了,男人们就怂恿那十三四岁的男孩子上去干,有的是叔叔带着去的,有的是舅舅带着去的,还有的是亲爹带着去的。旗台上上去了几个孩子,男人们才发觉孩子们是真有意思,孩子们没有什么样子,就想着做,倒教人开足了心。上去个孩子,赌钱的也不赌钱了,两只眼睛直往上面看,要是那孩子不知所措,那就更好了,一些男人就喊往左,另一些就喊往右,有喊前的,也有喊往后的。李家的三儿上去了,都不知道家伙要硬起来,有个男人就跑上去帮着弄硬,再帮着放进去,也有不知道要进进出出的,就有人托着孩子的腰,帮着弄,弄着弄着,自己的倒直了,倒惹得旁人哄笑起来。
后来四乡八邻的男人也往这边赶,有骑马的,走路的,也有赶车的,有些许多年没见面的兄弟朋友,也都捎了信,在旗台子下面见一面,见了面,那就别提有多亲热,这个说,你先,那个说,你先,最后倒让别人占了先。俩人就相互埋怨,就是那埋怨,也透着亲热,教别人看着怪羡慕的。下了台子,兄弟朋友的,就相互称赞,这个说这么些年没见面了,身子骨还是矫健不减当年啊,那个就说其实饭量小多了,减了半碗饭了。
戏班子也都往这边赶,这边唱《白蛇传》,那边就是《群英会》,让人都不知道往哪边看才好。
往年正月才挂出的灯,这也挂上了。
那可真是天上人间,今夕何夕。
后来镇子上的人一想起那些天来,还是觉得那热闹是真热闹,从今往后都没有那么热闹过。就都后悔当时怎么没多往那热闹里凑。
春雪给绑在那里,起先还骂,还吐唾沫,后来有人给她嘴里塞了驴粪,也就骂不出来了。她的皮肤暴露在三月的天气里,慢慢变成死鱼的灰白,后来又变成粪蛆的灰黄色,又变成铁青,后来又泛黑,等到各种颜色都变过了,就又变成灰白色,她整个人就象个用白土做的塑像,只剩下头发是黑的,眼珠是深紫的,塞着驴粪的嘴是棕色的。她的身体里渐渐盛不下那么些灰白的浆液,就顺着她的双腿流下来,又流到台子下面的台阶上,最后流到地上,让她俞发象个泥像。那些灰白的,土黄的,或是混着血丝的浆液,先前的干了,成了粉末,后面的又盖上了,渐渐的,台子下面就好象是个石灰场,春雪就象是这石灰堆里长出的一个白色的妖精。每每有一个人到旗台上去,下面就欢声雷动地替他数数,象是妖精给人干了。孙老爹为了不教人怀疑他和这事有关系,也不得不上台干了一回,他的家伙在她身体里,象是一条干涩的鱼游在泥浆里,但是到了最后,他也发出喘息,脸上有了一种喝醉的神态。
春雪渐渐把这当做是她日子的一部分,她站在高高的旗台上,看见杏花和桃花已经象涂颜色似地一道道涂到小镇子上来,她嗅到春天的雨润润地各处洒了一洒,她也听到远处寺庙的钟声每天早晨传过来,她感觉到脚底下大地在震动,蚂蚁在打洞,树在扎根。入了夜,她能看到北极星炯炯地、严重地照临,只有那时,她才会觉得恐慌,觉得自己是个不应该的人,到了一个不应该的地方,后来,她连自己是不是真实的,都有些怀疑。兴许是别人的生魂出了窍,也兴许是别人的一个梦,梦见了她,梦见了这些事,她恨死了这个做梦的人。
有时候她也能看见戏台子下的小贩们短斤少两的把戏,看见赌桌上几个人怎样合起伙来捉弄一个人。她觉得自己象是个洞察了古今往来一切把戏,一切事情的圣人,不过她却不想再和这个世界争辩。
后来大春梦见了她,在远隔万里的地方,大春梦见了她,她穿着白颜色的衣服在水里游,那水油绿油绿的,水里有好多水藻,还有很多水蛇,是那种小小的水蛇,黑色的,象人的一缕头发丝一样细的水蛇,她一下一下游得很吃力,眼看就要沉到水里了,就是沉不下去。大春看见这些,觉得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恐惧和荒凉。
在大春的梦里,春雪说,她给沉了潭,那笼子是跟镇子东头老张家要的,记得一定要还。
在大春的梦里,春雪说,水里很寂寞,她有时候也到岸边走一走,岸边全是遮天蔽日的大树,还有杂草,草里尽是人的粪,黑的,棕色的,带血丝的,都有,就是不见人,也不知道那些粪都是哪里来的。
春雪说,她终于知道她当时在墓里的那种暖和的感觉是哪里来的了,还有,是她在什么时候经历的,这些,她都知道。
(实习编辑:马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