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曹乃谦
(一)
真黑。
黑得看不见低矮的窑,也看不见自个儿的手跟脚。
黑是黑得啥也看不见啥,可板女就是能看见路。
路在发光呢。
板女手拿着三个谷面烙的馍儿,拐着条腿,一颠一颠地在路上走。
路的那头是奶哥哥的窑。
板女有两年没去奶哥哥的窑了。去也进不去,那窑整整锁了有两年。
奶哥哥是她妈奶大的,她跟奶哥哥相好。小时候耍过家家她就给奶哥哥当媳妇儿,奶哥哥也好叫她给当。长大了些她就跟奶哥哥说,“奶哥哥奶哥哥我真的给你当媳妇你真的要不?”奶哥哥说,“我要。真的要。”
就是为了奶哥哥,她才在十五年前没跳井没上吊,嫁到奶哥哥村,给了一个半傻不傻的五成儿货。五成儿货白天机明一阵不机明一阵,到了黑夜就全不机明了。头一挨住炕沿就成了死猪。
板女等五成儿货成了死猪,再等天黑得啥也看不见啥,就到奶哥哥家。
“才来。”
“总得先打发咱娃们也睡着。”
他们就再不说别的了。别的都没用。把衣裳脱光就全顶了。他瘦瘦的。她肉肉的。他趴在她身上就像是蚂蚱蹦在蛤蟆上。
做完那个啥,他也不下去。是她不让他下。她说,你就这样的睡哇。他就听了她的,就那样的迷糊上一觉。她给他当铺的。他给她当盖的。
每回都是她把他摇醒。
“给。吃哇。”
她就拿出点吃的给他吃,莜面窝窝山药饽饽苦菜馍馍,家吃啥拿啥。实在没有得可拿,她就偷着到地里摘几个玉茭捧,要不就刨几窝山药蛋装在裤腿儿,拿回来给他煮着吃。
她看他吃。
“你也吃。”
“我不饿。”
“尽我吃。”
“你瘦的。”
有时候,她就叫他在她肚皮上吃。听得他叭啧叭啧的嚼,试得他咽东西时肚皮一顶一顶的。她真高兴。再没有比这让她高兴的事了。
这次,她啥也没给他带来。
“唉——穷死了。”她叹了口气摇醒他。
“摘了把黑豆荚想给你煮。叫看田的给没收了。”她说。
“家里喝的是稀餬餬。今儿啥也没给你带。”她说。
“我不饿。”
“你瘦的。”
“咱娃们。”
“你歇心。我常能跟地里往回扑闹点儿,今儿碰个看田的是公社的。狗日的硬跟腰里头摸。”她说。
“我也没个啥能给妹子吃。”
“一天八两颗子。你还不够。”
“要不我下地再滚滚的做锅莜面餬餬喝。”
“唉——穷死了。”
“我再拿火盖烙点贼贼苗儿倒进去。那该多好,要有点油那就美死了。”
“唉——穷死了。”
他下地生火。
“生生哇,”她说,“可你甭做餬餬。”
他看她。
“我出一会儿就回。”
他看她。
“后晌我见狗日的会计往西房搬白面。”
“撞鬼呀。人家亲戚是公社的。”
“怕球他。就他们狗日的吃哇。”
“要不我去。”
“哪能行?你成份高。”
她一把把他推倒在炕沿上。
他把她盼回来了。
她把肩上扛着的一袋白面往炕上一蹲:“狗日的们,就他们吃哇。”
他俩饱饱吃了一顿烙饼。
“真香。越嚼越香。香得舍不得往下咽。”
“咽哇咽哇。场面的莜麦秸垛底还藏着一袋。”
“再有口酒就是皇帝的光景。”
烙饼就滚水吃饱了。她又把衣裳脱光说,“来哇。穷人就这点儿福跟富人是一样的。”
做完那个啥,他说头真晕。
“头真晕?那不就顶是连酒也喝了?”
他们嗤嗤地笑。皇帝的好光景使得他们嗤嗤地笑,笑得忘记了第二天会有点啥事情在等着他们。
(二)
他被法院判了两年。
她被五成儿货给打断了一条腿。
真黑。
黑得啥也看不见啥。可板女就是能看见路。
路在发光呢。
她拐起个腿,一颠一颠地加快了步。
路的那头,她的奶哥哥在等着她。
(编辑:马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