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索尔仁尼琴 宝宸 译
安娜莫捷斯托夫娜前去探听消息的机关 , 正是午餐休息时 间。真烦人 , 没办法 , 只好等待 ; 大约得等十五分钟 , 她自己也可放松一下。
她不愿意在台阶静等 , 就顺便走到街上。
这是一个十月将尽的日子 , 到处湿漉漉的 , 不过还不算冷。 整个夜间 , 从一清早一直飘洒着潦漾细雨 , 现在刚刚停止。轻便 马车带着泥浆沿着柏油马路穿梭往来 , 有的尽力避开行人 , 也常 常溅起一片泥浆。在马路中央 , 稍高于马路街面的街心花园泛 起一道柔和的灰白色。于是安娜莫捷斯托夫娜便信步走去。
街心花园里几乎没有人迹 , 远处也不见人影。这里 , 你绕开水洼循着大颗粒沙子路走 , 一点也不潮湿。大树底下烧过的 湿枯叶好像一层暗黑色的地板 , 一走近它 , 隐约发出一种淡淡的气味一一究竟是活着的时候没有散发尽气味的残余 , 还是 刚 刚腐败的气味 , 依旧在两条马路之间散发燃烧过的瓦斯气昧
一丝风都没有 , 整个街道罩着棕色和淡黑色潮湿的网… , 安娜停下脚步。……由树校、细树校、更细的树校、极细的枝、明年嫩枝交织成的网 , 这个网挂满了串串水珠 , 在阴暗的底衬上呈 现一片银白。这种潮湿的网 , 是雨后残留在平滑树校表面的润 湿气在无风的天气 , 追逐、聚集、悬垂而成的水珠儿 , 挂在低垂小 树校端的圆圆小水珠儿 , 在凹弓形树枝垂下的卵状水珠儿。
安娜摘下手套 , 把折叠的雨伞移到拿提包的手里 , 用手指输 导水珠 , 把它引下来。当她小心翼翼地引导水珠儿 , 水珠便整个 落在她的手指上 , 就不再流动了。只是很快就变扁了。透过水 珠儿看 , 指纹比其手指上的指纹变大了 , 水珠儿好像是放大镜。 那一滴水珠儿不仅通过它看见自己的指纹 , 同时它还能反 映出上面的物体 , 是个圆形小镜子。在明亮的底衬上 , 水珠儿映 出云覆四布的天空。啊 ! 还能看到大衣的暗色的双肩、戴编织 小绒帽的头甚至头上纵横交错的树校。
如此 , 安娜忘情地寻找大一点的水珠儿 , 把它们时而放在指 甲上面 , 时而放在手指肚上。忽然 , 她听身竟传过有力的步履声 , 马上放下手 , 因为她像自己的小儿子而不像她本应该玩的游戏。
然而 , 过路人既没看安娜莫捷斯托夫娜所做的开心乐事 , 也没有注意她本人。此人属于那一类只关注街上空驶的出租车和街头烟亭的人。这是一个受过正规教育的年轻人 , 手提一只 装得鼓鼓囊囊的锃亮的黄色文件包 , 身穿有花纹羊绒大衣 , 头带 揉搓得像馅饼似的绒帽。只有在首都才能见到这样过早地表现出刚愎自用 , 以胜利者自居的表情。安娜莫捷斯托夫娜了解这 种人 , 而且惧怕他们。
急忙退避的安娜远远走开 , 走到天蓝色巨柱的报刊栏前。 在玻璃橱内钉着《劳动报》正反两面 。
玻璃的一半 , 一角破碎了 , 报纸淋湿了 , 而且玻璃橱窗里灌满了水。安娜莫捷斯托夫娜恰 是在这一半报纸的下端双线专栏里读到一篇题目为《楚河盆地的新生活》文章。
楚河 , 她并不陌生 , 因为那里是她的出生地 , 在谢米河流域。 她用手套擦擦玻璃 , 开始细读文章。
记者文笔流畅 , 饶有兴味。记者先从莫斯科机场写起 , 如何 上了飞机 , 又如何遇上浓云蔽日的天气 , 相反 , 大家情绪好极了。 此外 , 他还写了同行者为何事乘机出行 , 乃至空中小姐的疏漏。 而后又讲伏龙芝机场仿佛以和声宣布 , 此地正是碧空万里的好 天气 , 大家的快乐情绪尤为高涨。最后他才笔锋一转描写他前 去楚河盆地旅行。他内行地使用专有名词描写水利工程、蓄水、水电站和灌溉系统 , 他对今天得到灌溉而谷丰果美的沙漠倍加 赞扬 , 并对集体农庄土地的丰产数字惊叹不已。
他在文章结尾写道 :
" 可惜 , 很少有人知道 , 全地区进行大规模和根本性的自然改造工程 , 早已经过精心筹划和论证。我们的工程师勿须对盆地及其地层和水系进行全面彻底的勘察 , 因为大量的整体规划 远在四十年 , 即 1912 年已通过了繁重的计算并加以论证完毕。 此项工作是由天才的俄国水文和水工专家莫捷斯托夫亚力山大罗维奇 B 完成的 , 而在当年他开始工作时冒着巨大的风险。 "
安娜莫捷斯托夫娜既没战栗 , 也没有高兴 , 而是从内心到 身体不停地打寒战 , 好像大病来临的感觉。她弓下身想看清最下角的最后几行字 , 又擦擦玻璃才勉强看出 :
" 但在不顾人民福利的腐朽沙皇制度下 , 他的计划不可能得 以实现。计划湮没在土地改良的机关 , 而那时他尽管已经开凿 , 最后只得放弃了。 "
" 多么可惜呀 !( 记者以感叹惋惜口气结束了文章 ), 多可 惜 , 这位年轻的热诚学者没有活到他的光辉思想变为现实的一 天 ! 多么可惜 , 他不能亲眼目睹已旧貌换新颜的盆地 !
情急忘了恐惧 , 因为安娜现在只想干一件事 , 那就是把这张 报纸撕下来 ! 她偷偷地向左右张望一眼 , 林荫道上一个人都没 有 , 只是远远地看到一个人的背影。干这种事 , 不体面 , 也不光 彩 , 可是……。
报纸上面由三个图钉固定着。安娜从玻璃破口处伸进手去。报纸业已浸湿了 , 她抓住湿报纸的一角 , 起下最下面的图 钉 , 踞起脚尖才勉强够着中间图钉 , 撼动一下才拔下来。第三个 图钉离得太远 , 根本够不到 , 于是干脆撕下来。报纸被撕破了 , 可却拿到了手里。
此刻 , 她身后立即响起了民警那种带颤音的刺耳哨声。
安娜像被火烧了似的 , 赶紧缩回那只空手 , 转过身来…… ( 她总是提心吊胆的 , 一听到民警的哨声就胆战心惊。 )
逃跑已来不及了 , 而且有失体面。她不是顺着大衔 , 而是透 过她以前没觉察到的林荫道围栅的空隙 , 看到一位身材高大的民警朝她走过来 , 身穿湿透了的带风帽特大号雨衣。
他没有从远处喊话 , 只是不慌不忙地走来。他从头到脚把 安娜莫捷斯托夫娜打量一遍 , 而后又看玻璃窗橱里面跌落下来 的那张扭曲了的报纸 , 复又打量安娜莫捷斯托夫娜一阵子。他 居高临下 , 严厉地审视她。从他那张生着宽大鼻头、红堂堂的脸 和他那双大手来看 , 他有多强壮 , 他完全能从火灾中把人拖出 来 , 或者徒手擒贼。
民警并未提高声调问她 :
" 您这是干什么 , 女公民 ? 要想罚款 25 个卢布么 ?
( 噢 , 如果只交罚金那就好了 ! 她害怕作出更不利的解释 !)
“…或者您不想让别人读呢 ?"
( 瞧 , 来了吧 !)
" 嗨 , 看您说的 ! 啊 , 不是的 ! 请原谅 !" 安娜莫捷斯托夫娜不知怎么要弯腰鞠躬 ," 我很后悔……。我现在就钉上 , ……如 果您允许的话…。 "
不成了 , 即使他允许 , 那张报纸被撕下的一半和湿透了的一 块也难再挂起来。
民警依旧居高临下地注视她 , 并未表示什么。
他执勤很久了 , 受了雨淋 , 他现在可以顺便把她连同报纸一 块带回民警局 , 打个报告 , 还可以烘干湿衣 , 可是他想弄个明白。一个打扮体面人时的太太 , 风华正茂的年龄 , 也不是醉酒 , 为什 么要撕报纸呢 ?
她眼不离身地望着他 , 等待处罚。
" 您为什么不喜欢这张报纸呢 ?"
" 那里写了我的父亲 ! …… " 她一面辩解 , 一面把伞柄和摘 下手套的手指贴在胸前。她自己也没有发现一个指头被玻璃划出血了。
" 责骂他么 ? …那拿掉一张报纸顶什么用 ? ……。
" 不是 , 不是 ! 不 , 不 ! 相反在赞扬他 !"
( 看起来 , 他毫无恶意 ) 。
此时 , 她才发现手指流血 , 便用嘴吸吮。然后 , 她的双眼一 , 直不离民警那张宽大的脸膛。
他从牙缝挤出来说 : " 您这是干什么 ? 不会去报亭买一张么 ?"
" 可您看看 , 这是几号的报 !" 她马上把手指从唇边拿下 , 指 着玻璃橱窗中那半张没有撕下来的报纸说 ," 已经三天没换新报 了。 现在能上哪儿去买呢 ?"
民警看看报纸日期 , 又看看她 , 再看看那撕破了的报纸 , 叹 了口气说 : " 需要记录在案 , 还要标出图形……。好吧 , 只此一次 , 下不为例。趁别人没有看见 , 赶快拿走……。 "
" 噢 , 谢谢 ! 谢谢 ! 您有多么宽洪大量 ! 谢谢 !" 安娜莫捷 斯托夫娜连连道谢 , 同时微微屈身致敬或俯首施礼 , 想要掏出手 帕缠手指 , 又马上敏捷地用那只由于出血染成粉红色的手伸进 玻璃橱窗 , 抓住报纸一角拖出来 ," 谢谢 !"
报纸拿了出来。阿尼娅 ( 安娜的爱称 ) 尽力压住湿得发软的 报纸一边 , 用那只空着的手把它折叠起来。她再一次用礼貌又 委婉的言辞说 :
" 非常感谢您 ! 您想象不到 , 这张报纸会给我的父亲和母亲 带来多么大的欢乐啊 ! 我可以走了么 ?"
民警侧身而立 , 点点头。
她急急忙忙走了 , 完全忘记了她为什么来这条街。她斜夹着折叠的报纸 , 不时用嘴吸吮手指。
跑步去妈妈家 ! 赶快给二老人家念念听! 当局刚刚为爸爸规定下准确的居住地 , 妈妈立刻就赶去了并亲自带上这半张报纸。
记者不了解状况 ! 他是不知情的 , 否则绝对不敢写 ! 编辑 部也不知情 , 否则也不会发稿 ! 年轻的热诚学者 , 终于活到了今 天 ! 他等到自己光辉思想胜利实现这一天 , 是因为死刑改判 , 他 二十年是在监狱和劳改营度过的。现在终身流放期的他 , 向贝 利亚本人打报告 , 要求把他发配到楚河盆地。可是没有把他送 去那里 , 管理机关现在无论怎样不会安置这个无用的老头 , 因为 没合适他做的工作 , 养老金他也拿不到。
1965 年
(编辑:马燕)